再说,正月十二日沈学文抹着眼泪走出母亲的病房。黄昏时,他从通达县坐上一辆客车,回到二水县新城向阳台家里。
他,走上那条寂静又曲折的巷子,开了大门上的锁,两眼石窑的院子里是出奇地静,静得令人不安。他,甚至觉得了一些恐慌。他朝左一拐,走上那段窄窄的楼梯,走过小平房的房顶,再拐上几个台阶,敲了几下门,才晓得二楼上家里没人。
在城关派出所上班的许欢还没回来,上小学六年级的沈乐还没回来。沈学文就有些丧气地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点上一根烟抽着。他望一眼暮色浓重的新城,下意识地低下了头,心想:许欢大概快回家了吧,或许等妻子和女儿回来了他也就踏实了。
“爸爸,谁让你出门忘带钥匙呢?”
当沈乐笑嘻嘻地和许欢一起回家后,沈学文才晓得自己完全错了。他的心情呢,居然没有一丝的好转,反而摆着一张脸给她们母女俩看,仿佛是她们犯了什么大错似的。
沈乐和往常放学回家一样,她右手捏着钥匙插进锁子眼里,右侧着身体往门上一靠,同时拧动钥匙,门就打开了:“爸爸,是谁惹你生气了?”
走进门,沈学文望一眼女儿,看一眼穿着一身制服的妻子不由就是一声叹息:“唉,唉!”
虽然在离开通达县城的时候,沈海山打电话再三嘱咐儿子不要对家里人说起夏桂英的病情,但见着妻子,学文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把母亲的病情偷偷地对她说了:“怎么也没想到,妈竟然会得了癌症,而且是晚期……”
许欢得知了夏桂英的病情,就不住地叹息:“唉!妈她怎么会……”
晚上,沈学文总是在抽烟。他没有和妻子、女儿说几句话,只决定,两天后带着许欢一起去通达县探望母亲。
这一夜,沈学文满脑子都是通达县博爱医院病床上躺着的夏桂英:要真像姐夫张向前说的那样,是大夫误诊了母亲的病情,那该多好。母亲她一定是疼坏了吧?真希望母亲她能早一天康复啊!
一觉睡了十二个钟头的样子,以至于第二天早上,女儿去上学沈学文也不晓得。许欢下班回来,准备做早饭时,是沈海山的电话叫醒了他:“学文,事情办好了吗?”
“……”听着沈海山着急的声音,学文说不出话来。他挂了父亲的电话,就埋怨许欢道:“欢欢,你怎么不早点儿叫醒我?你怎么这样?”
“看你累得要命,我不是想让你多睡一会嘛!”
沈学文到县医改办,办妥了母亲住院报销费用的相关手续。许欢在单位请了两天假,把沈乐交待给县医院上班的姑姑学婷。这样,在正月十四一早,沈学文带着妻子急匆匆坐客车去了通达。
通达县城下了客车,在许欢的提醒下,他们在通达车站附近的一家超市里给夏桂英买了一些点心、罐头和水果儿后,坐公共汽车直接就去了城北的博爱医院。
病房里,夏桂英安祥地躺在病床上,年轻的大夫正在给她换药:病床前置放着一个四方的半人高的铁皮小柜,小柜上摆放着小刀儿、剪子,铁盒子和药棉、纱布等。
“妈……”走进病房,许欢紧紧地抓着夏桂英瘦小的手,她在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高兴地对婆婆说,“妈,你怎么样了?本来我早就要来陪你的,都是我这当媳妇的不好……”
“欢欢,你快别这样说……”夏桂英大概是由于疼痛的缘故,不敢多说话了。两眼专注地望着许欢,仿佛她的目光一离开,就再也看不到这个一向良善又温顺的媳妇了。她的两眼里,满是亲切,满是爱意,是满含着泪光的亲切和爱意。
夏桂英身体的右侧插着两根“引流管儿”——专门让手术后的淤血、杂物淌滴出来。“引流管儿”上方身体的右下侧缝了八针,针线一针一针清晰可见,她的肚脐眼左右贴着几块胶布——这是腹腔镜打孔的结果。
“妈,你受罪了……”等年轻的大夫换了药,再包扎好伤口收拾了各式的器具,推着铁皮小柜走出病房后,许欢轻轻地抹去夏桂英脸上的眼泪,然后把一卷儿蛋卷递到她的手里低低地说,“妈,你吃一点,这蛋卷可好吃哩。”
夏桂英听话的样子像孩子一般,她吃了少半卷儿蛋卷就停住了。她把吃剩的蛋卷儿递到许欢的手里,不觉又是一句叹息:“唉,妈觉得这蛋卷儿也不好吃!”
夏桂英叹息着,又有新的眼泪滑出了眼眶,挂在浮肿的脸上。
“妈,你别难过,不就是做了个胆结石手术嘛,过几天你就可以出院回家了。”许欢摘去夏桂英的眼镜,再一次抹去她脸上的眼泪时,自己的眼睛也湿润了。许欢偷偷擦去脸上的泪珠,小心地扶着夏桂英半躺在床上后,拿起地上的脸盆和她换下来的几件内衣走出门去。
许欢的到来呢,似乎一下子就减轻了夏桂英的疼痛。看上去,她似乎真的轻松了很多,仿佛她的病就好了一半儿似的。
“妈,你一定要听大夫的话,要注意身体!”
“欢欢,你们也累了一天了,早点儿去休息。”
……
已经有夜了,看夏桂英早就有些支撑不住了,许欢扶她上了一回卫生间,再抚着她躺下、睡好,盖好被子,又再三地叮嘱后和沈学文走出了病房的门。
大概是由于小旅馆过于潮湿,或过于阴冷的缘故吧。这一夜,许欢老是睡不踏实。她不时地看着学文唉声叹息道:“妈,好好的一个人,她怎么说病就病了呢!”
“欢欢,你安心睡去……”沈学文呆呆地望着房顶,一张嘴眼泪又来了,“我想,一定是大夫误诊了吧!”
母亲怎么就得了癌症呢?一定是小医院的大夫误诊了吧!姐夫张向前,不是说要带着她的病检去省城找专家吗?他不是说还要去北京找专家吗?母亲一定不会有事的,这一切都是上天在捉弄人吧?
妻子许欢已经进入了梦乡,而且还打着轻微的鼾声。
这一夜,沈学文几乎没有阖眼。他真不晓得母亲这一夜一夜,是该怎么才熬到天明的? 这一夜,他总是望着房顶发呆,总在暗暗为他的母亲祷告:
但愿母亲她能一天一天好起来!
“妈,你一定要注意身体,听大夫的话不要乱动,也不要多想……”由于要回家照看女儿,又要去单位上班的缘故,正月十五早上饭时,许欢给夏桂英喂着吃了半碗抿节,抚摸着她的手,如此这般地安慰着,一边收拾简单的行李就准备回去。
许欢一向胆小,又没出过远门,她要一个人坐车回二水县,沈学文有些放心不下——就眼下这种情况,千万不敢再出什么乱子了。
“学文,今儿正月十五通达县城人多,很拥挤,你一定要把欢欢送到车上。”临出门前,夏桂英对许欢又安顿说,“欢欢,你回去天一黑就把灯笼的线插上,好让家里有些过十五的样子,不然黑灯瞎火的怪难看……”
“妈,我一回家就把灯笼的线插上——”听着夏桂英的话,许欢的话还没说完,沈学文就拉着她的手转身出了门——出了门,学文的脸上全是泪水。
通达县城的元宵节的确够热闹,也够红火。沈学文只管拉着许欢的手走在熙熙攘攘、有些混乱的人群里,除过提醒她路上小心,回家小心以外就不说什么了。
“唉,你也不要太难过了!妈的病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许欢担心学文伤心难过,时不时地安慰几句,“学文,我会好好照顾沈乐的。后晌我带女儿去我妈家过十五,你一定要注意身体,照顾好妈。”
唉!和母亲的近况相比,沈学文受这点儿罪算什么呀——母亲她都命在旦夕了,他还有什么好担心自己的:他不就是受点儿劳累吗?他不就是要精心照顾母亲吗?他还能怎么样呢?如果母亲她真能健康、幸福,他宁愿得癌症的是他自己。
“学文,你不要这样,一定要注意安全。”
沈学文回过神来了,他招呼着妻子走过拥挤的一座石狮子大桥,在一家打油旋的铺子里吃了油旋、碗饦儿,绕过一个大转盘朝左一拐,就有开往二水县方向的班车。
许欢上了车,看到她坐在了位置上,望着班车完全消失在依旧熙熙攘攘的,乱混混的人流里,沈学文这才又绕着更杂乱了的人群,和那大转盘朝医院的方向走去。
回到医院,夏桂英说想吃烤红薯,沈学文几乎跑遍了通达县城的每一条街,只是没有看到烤红薯的铁炉子,看到的全是热热闹闹的场景:一队一队全是花花绿绿的秧歌队,秧歌队四周又全是拖家带口看热闹的人群。这看热闹人群可算是一浪高过了一浪。
很遗憾,烤红薯呢正月十五这天夏桂英没能吃成。还好,赶在华灯初上以前,沈学文给他的母亲买到了她平时最爱吃的黄煎,还有煮玉米。
医院就近,买一点饭吃过,真正的花灯、烟花一次一次照亮通达县城的大小街道时,沈学文似乎觉得自己也站到了这盛大的烟海的边沿:一片儿片儿烟花的海,通明通明,通亮通亮的,的确有几分让人眼花缭乱,让人觉得恍如梦境一般。
他抽着没有多少香味儿的烟,走在医院附近不怎么繁华的一条街上。不经意地向酒店玻璃橱窗里望去,好不让人欢喜、羡慕:一家一家,一桌一桌吃呀喝的,就连那门缝儿里飘散出来的酒肉的香味儿、烟味儿,同样也让人按捺不住,甚至于有些舍不得离开了。
就近的火塔塔儿照亮着本就不怎么暗的夜的长街,老人小孩,男人女人,拥拥挤挤,或转或闹,或快或慢,多数人脸上是那种难以掩饰的节日的欢喜,快乐和幸福。
望着这少有的景致,美好的景致,诱人的景致,沈学文不能自已,又想起了早年里在老家跳火堆儿的事来:
……
往事历历在目,沈学文的眼睛模糊了,他仿佛在火塔塔的火焰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看见了当年在沈家河院子里,沈振国、白春梅他们跨过火堆儿的样子。他仿佛看见了父亲、母亲抱着他和姐姐跳火堆儿的情景来:……
“学文——”是沈海山的电话叫醒了火塔塔一边发呆的学文,他这才记起还在病房里躺着的母亲。他把手里的烟头儿轻轻地丢在火塔塔儿的边沿,抹一把烧疼了的模糊的眼睛,回转身,悄悄地离开这火塔儿,离开这通明通亮的街。
走在去往医院的街上,沈学文望一眼这样的夜空,猛猛又觉得这夜空是那样的沉重,又是那样的深远。
这时呢,他分明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条没精神的狗,大概是流浪狗吧。正在不紧不慢地,东张西望地,摇晃着,游荡着……
看上去是别样地孤独,又是别样地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