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末二月初,对面背山洼里,残雪的积雪基本消净了。院子里,拐角处,和大门外巷子里,背阴处残存的积雪、暗冰,再也不能存留了。
看来,春天真的就要来了。
沈海山出院回家后,恢复不到半月的夏桂英,就说自己的病好了。她唯一担心的是丈夫骨折的左腿。她也总是对学文、许欢他们念叨说:“你爸爸的腿啊,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好利落。真是太熬煎人了。”
张向前,在三天前又去了省城平西。他给沈学文发来短信说,在省城给夏桂英买了些药已托人捎了回来,到时那人会打电话联系。另外,还捎了一个中药药方回来,让学文先抓五服药给夏桂英吃。
二月初八一清早,在女儿沈乐上学时,沈学文也偷偷溜出大门,走下前坡,去新城路口等张向前托人从平西捎回来的几盒药,和一个药方子。
“乐乐,路上慢点儿。”
沈学文在新城路口,送女儿上了公交车,等到捎药的人,拿到药,打开一看:药盒子上到处写着和抗癌有关的字样,他怎么敢拿回家给母亲看呢?
走大门回去,夏桂英一定会看到手里的药,她不但会起疑心,而且还要看个究竟。回家的路上,沈学文难住了:要是绕着走后门再走下楼梯的话,母亲明明是看见他从大门里慌慌张张溜出去的?
为了尽量减少母亲对他的怀疑,最后,沈学文还是决定胆胆正正走大门回去。他又抱着一种侥幸的心理:母亲她正在窑里忙着也大有可能啊,真要是那样的话一切就好办了。可不幸的是,当他鬼头鬼脑地走进大门时,夏桂英正面向大门站在院子里:她的头发多半儿花白了,她趿着一双拖鞋,正抬起深陷的两眼回头看着儿子。她满腹狐疑地问:“学文,你怎么一早就急急忙忙出去了?”
“没……”已经走进大门的沈学文,无处躲藏。他慌忙把那些药盒子藏在背后,笑着谎说:“妈,我一早到菜市场买了些新鲜的菜。”他胡乱回答着,不等夏桂英再问什么又笑着问道,“妈,你站在院子里干什么呢?要我帮你吗?”
“我正要去小平房卫生间上个厕所。”
“妈,我扶你去吧?”
“妈能行,不用你扶。”
沈学文看着母亲慢慢地走进小平房的门,这才似做贼一般转身走上楼梯。
进得家门,赶紧把所有的药盒子都藏在电视柜里——沈学文担心,万一母亲要是走上楼梯,万一她敲门要进来的话那不就全完了吗?
许欢见他如此慌张,站在一边问了一句:“你这是怎么了?”
“这些药盒子上都写着和抗癌有关的字样,我担心妈看到会起疑心。”沈学文回答着妻子,不时朝窗外楼下看一眼,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
许欢走到窗前也朝楼梯看着,肯定夏桂英没有走上楼梯,也不在院子里时,学文才大着胆子又从柜子里拿出两小盒药,仔细地看上面的文字:复方斑蝥胶囊、养正消积胶囊——这些都属于抗癌名贵中药。他思前想后,怎么也不敢拿给夏桂英看这些药盒子,只得偷偷撕了。撕了又觉得不妥,就向许欢要主意:“我只拿药给妈看,她会怀疑吗?她会不会问刚买的药怎么能没包装呢?你说该怎么办?”
最后,还是许欢出了个主意,她找到原来给女儿沈乐吃过增加维生素的一个铁盒子,上面有“蜂胶、螺旋藻”的字样,正好和给夏桂英买的“复方斑蝥胶囊”、“养正消积胶囊”的字样差不多。
夏桂英是一个知识分子——只希望她不要太细看,不然一定会出大事的。
他们把这些抗癌名药重新装进铁盒子里,赶紧把先前的药盒子放进炉子里烧了,学文这才走下楼梯——时间长了,他担心母亲会怀疑:有一阵时光了,他怎么才把药拿来呢?
学文拿着药走下楼梯,假装咳嗽了两声——给窑里的父亲出消息,然后走进窑里:夏桂英坐在木隔断后面的炕上,沈海山伸着两腿靠在炕下面的铺盖上。
“学文,药寻回来了?”来到炕前,还是沈海山笑着打了圆场。
“药,寻回来了——”答应着沈海山,学文偷偷察看着夏桂英脸上的变化。
“寻药去了就说寻药去了嘛,还哄人……”不晓得什么时候,夏桂英大概就晓得张向前托人往回捎药的事了。她察觉到学文背后手里一定拿着药,也就笑着说:“学文这孩子也不老实了,还学会哄妈哩。”
在沈海山的示意下,学文犹犹豫豫从背后拿出那个调换了的铁盒子,在夏桂英面前扬了两下,笑着说:“妈,这是我姐夫托人从平西捎回来的药。人家大夫说吃了这药,你的身体能很快恢复的。”
“只要我的身体能恢复好,吃点药不是难事儿。”夏桂英,大体看了一眼药盒子,就答应学文按时吃药。但她又不无怀疑地问了沈海山一句:“你说,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还要吃这么多的药?”
面对夏桂英的疑问,沈海山父子没有一句正面的回答。他们只能宽慰夏桂英说,你毕竟是做过手术的人嘛,坚持吃药身体一定会好起来的。
沈学文把各种药,三粒、两粒取出来,放在夏桂英的手里,又倒了半茶缸开水搁在炕边时,夏桂英就催儿子上去:“等开水凉一下妈就吃药。”
“妈不着急,我等你。”尽管夏桂英答应了吃药,但沈学文多少有些不放心。他看着母亲把药吃了,把空茶缸放回原处这才乐呵呵地走出门去。
“妈没有怀疑这个药吧?”沈学文走出门,穿着制服的许欢正走下楼梯准备去上班。她不无担心地低声问:“妈的情绪还好吧?”
“妈像是没有怀疑什么,已经把药吃了。”学文笑着又叮嘱许欢道:“你路上注意安全,下班早点儿回来。”
沈学文目送许欢走过大门外的巷子后,他走上楼梯,走进门坐在沙发上,点着一支烟抽着,再一次小心地展开那一纸药方:
枳壳30g厚朴10g陈皮10g半夏12g党参30g白术15g茯苓30g甘草10g海金砂30g金钱草30g鹿御草30g水蛭6g白头翁30g马齿苋30g莪术10g
十五付水煎服,一日一剂。
像研读秘籍一般仔细看完这一纸药方,他不由地又叹息了一声:这该怎么办呢?
这时,沈海山给儿子发来短信问:原来的药盒子能让你妈看吗?你去取药为什么要给你妈说?她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病情了。
看了沈海山发来的短信,学文很快回复“不能”,同时,他似乎意识到了药盒子的严重性,掐灭烟头赶忙走下楼梯去。
“学文,妈的病好不了了……”果然夏桂英正坐在炕上抹着眼泪,见学文进来就哭了,“妈得的不是好病,你们都在哄我……”
“妈,你要相信大夫的话,一定要按时吃药,注意修养。”沈学文擦去夏桂英脸上的泪水,一边笑着安慰她,一边又把那个调换了的药盒子拿给她看,并认真地念着上面的一些文字,“……蜂胶,是植物遗传物质与蜜蜂内分泌物等,混合一起的复杂化合物……蜂胶有神奇的医疗保健作用,蜂胶中给予人体活力与能量的同时,又能增强细胞活性,改善细胞功能,强化免疫系统,提高人体抗病力和自愈力。”他念着这些文字,又笑着对她解释说,“其余的都是英文,妈你要相信我们,不要怀疑什么,也不要有思想负担。”
渐渐地,夏桂英挂着眼泪的脸上又有了笑容——她近来似乎最相信儿子的话。沈学文真不忍心欺骗她,但又没有别的办法。最难的是遇到类似的事情,他还不能和父亲商量——他们一说话,夏桂英就会十分注意:她总是怀疑他们在一起骗她。
一早上,学文就坐在夏桂英的身边静静地守着,等着和沈海山商量“药方”的对策机会。
“滴答,滴答……”窑掌上挂着一个圆形的时钟。
时间呢,在一分一秒地跳动着,他的心也跟着时钟在一下一下地跳动着。机会最终还是等来了,等到夏桂英去院子的小平房里上厕所时,沈学文赶忙把药方递给父亲,并商量对策:“爸爸,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沈海山死死地盯着那一纸药方,他用最快的速度看完药方,很快就拿定了主意:“不管怎样,你抽时间到城里先抓五服药买回来——”
沈海山的话中断了,学文也没来得及说一个字,夏桂英就已经走进了门。学文慌慌张张去搀扶:“妈,你慢点儿走啊。”
前晌,沈学文对夏桂英谎说去城里办事,就拿着中药方子出了门。他在一个老中医的门诊上抓了十服药(按照方子上要抓十五服,又担心拿回家夏桂英看了觉得太多不吃)。抓药回来,他再不敢走大门进去了,手里的十服药万一再让夏桂英看到,他又该怎么解释呢?
站在大门外,察看了半天,夏桂英虽然并没在院子里,但他就是不敢进去:万一,她要是走出门又该怎么办呢?犹豫了一阵子,沈学文最后决定,还是绕脑畔上的后门回家稳妥一些。
又似做贼一样偷偷溜进家门后,沈学文从十服药里取出五服藏在厨房的柜子里,把另外五服搁在茶几上,才走下楼梯,走进夏桂英窑里察看情况。
夏桂英的情绪还好,她笑着问学文:“城里回来了?你到城里做什么去了?”
“去城里……”学文在想怎么回答夏桂英时,眼睛却看着沈海山很不自然地笑着,样子有几分滑稽,甚至可笑。他又像是自语一般解释说,“我们的校长,就是方校长他在城里,让我补了个请假条。回来时,顺带买了些菜。”
夏桂英大概把抓药的事完全忘记了。她只晓得张向前在平西捎回了吃的成品药,根本就不晓得还捎回了一纸中药方子。她,抬起眼睛看着身边的丈夫:她的样子仿佛正在等待着一场灾难的到来。
沈海山,大概已经给妻子解释了中药方子的事吧。他看看夏桂英,又看看学文笑着问:“学文,药抓回来了没?”
“学文,你爸爸说你姐夫还捎回了一个中药方子。”学文正不知怎么回答时,夏桂英又笑了:“你要是把药抓回来的话,就到上面拿下来。明儿一早,妈就开始熬药喝。”
看来,沈海山已经给妻子做了很大的思想工作。见夏桂英痛痛快快地答应了喝中药,学文只能笑着走出门到楼上拿药去。
“妈,这是五服中药——”把装着五服中药的塑料袋子提进窑里,站在炕前给夏桂英和沈海山看了后,学文照着老中医的话说,“一天熬一服,熬三次喝三顿,饭前饭后都可以。”
“这药一定很苦、很难喝吧!想起喝这黑水子(汤药)我就犯愁……”夏桂英看着放在炕边上的塑料袋子,又犯熬煎了。说着说着,她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很快又问学文:“药,就这五服吗?”
见沈海山偷偷摆手,学文只答道:“妈,就这五服。”
“苦口良药嘛!”沈海山打岔儿,劝说着妻子,“能治病的药都苦。不过也不一定,有的汤药不但不怎么苦,反而还很甜。”
“也是,苦口良药能治病!”夏桂英答对着丈夫的话,然后看看儿子仿佛就下了决心,“学文,只要妈的身体能完全好起来,妈就喝这黑水子!”
这五服药,夏桂英是顺顺利利的喝了,可是厨房的柜子里还藏着五服——方子上是十五服一个疗程,这又该怎么办呢?夏桂英是说什么也不喝这黑水子了,能怎么办呢?
沈海山试着劝说了几回,夏桂英说再说什么也不喝药了:“我怎么还要喝这黑水子哩?苦得直要命哩!”
显然沈海山父子的说服,对坚持不再喝药的夏桂英来说是没有一点作用了。
为了让夏桂英再把剩下的十服药喝完,沈海山和儿子最后偷偷商量决定,把城里的老中医请到家里来给夏桂英看病、检查,以此说服她喝中药。
然而,当他们提起要请老中医到家里给她看病、检查时,夏桂英就不答应了:“学文,你不要把人家请到家里,我的病我晓得,汤药是说什么也不再喝了。”
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最后,沈海山对儿子说,不管怎样先把老中医请到家里再说,或许她会接受吃药的,不然怎么办呢?
尽管学文已经答应父亲尽快请老中医了,但沈海山还是不放心,在夏桂英停了一天药的后晌,他还是给学文发了一条短信问:老中医请了吗?
不巧的是,这天老中医去了省城平西。
第二天一早,在门诊上,沈学文问老中医:“大夫,你说吃中药,能治好我母亲的病吗?”
“吃中药可以化解东西(肿瘤),能不能治好癌症,这要看造化。”老中医看着沈学文,耐心地分析道,“医学上讲吃中药可以化解肿瘤,最后排出体外这病就慢慢地好了。这种可能性有,但不是绝对。”
事情还好,不像沈学文想象的那样糟糕。当他把老中医带回家时,夏桂英基本没有为难什么。她认得这位老中医,还笑着招呼他坐在沙发上:“哈呀……你怎么来了?”
老中医七十多岁,头发虽然全白了,但说话一点也不含糊。他看一眼夏桂英被评为“全国优秀教师”的奖状,给她做了大量的思想工作,并开导她接受了检查:“夏老师啊,依我看你的病没什么大碍,只是肠胃上有点小毛病。只要你坚持吃中药就有助于消化,就可以增强人的抵抗力。这样呢,你的身体才能尽快回复起来。”
通过老中医的诊断和耐心劝说,夏桂英接受了再一次吃中药,并在老中医走出门的时候,她还笑着说了不少感谢的话。
夏桂英住院回家,一月有余。虽然吃着西药喝着中药,但她的病情似乎没有什么好转,也似乎不会好转一样。这让沈学文很是担心,很是忧伤。
雪天,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天地,也分不清路。
夏桂英的身体很差,就躺在炕上,眼睛黯然无神。她往日里圆圆实实的脸上没有多少光泽,明显地瘦了很多,也似乎没有了多少希望——她张着瘦弱的嘴,老半天说不出几个字来:
……
夏桂英就那样呆呆地望着站在炕前的学婷、学文,多时了,再望一眼沈海山:丈夫紧靠着夏桂英躺着,不住地唉叹。
学婷、学文……夏桂英终于肯说些话了:妈怕是活不成了……夏桂英一张口,一说话就眼泪汪汪,她的样子好生痛苦。
妈你不要这样说,你这不是好好的吗?……学婷、学文,说着一齐跪在地上,一齐哭出声来:妈你不要怕我们……
憨娃娃啊,妈不是瞎说,妈是真的不行了!还能看见你们的外爷、外婆哩。他们就站在门外的雪地里,他们在等着我……夏桂英歇一会儿,喘着气微微地又说,看病回家以来,学文总是忙前忙后,寻长递短……还是狗子最亲妈……
夏桂英说着,微微地,渐渐地闭上了那双深陷进去的眼睛:妈,就要走了,真的要走了……
看着奄奄一息的夏桂英,沈海山像是猛然睡醒了似的吼叫着学文、学婷:你们赶紧去医院——快,快去!
他们再不敢哭哭啼啼,学文使出浑身力气背起夏桂英,招呼姐姐慌忙走出门,走在飞舞的雪地里。
走过冰河,在翻过一座大山时,沈学文和夏桂英还是跌倒在雪地里:夏桂英紧紧地抱着他,趴在他的背上一圈一圈地滚着,由慢到快,再由快到慢,向大山脚下滚去。
夏桂英一动不动地躺在雪地里,安详地躺在学婷和学文的身边。他跪倒在厚厚的雪地里,哭出声来:妈——
“妈,你怎么了——”
这天半夜,沈学文哭着醒来后,才晓得自己又做梦了。
母亲难道真的没救了吗?难道有一天她真的要离开我们吗?反复想着这个怪梦到天亮,沈学文总是不甘心。
第二天,沈学文早早走进窑里,强装着笑容对母亲说:“妈,我梦见下雪天背着你到处寻医生看病……”看着她不安的神色,他没敢把这个梦说完。
“梦,都是瞎梦哩。大概你是担心妈的病才睡不踏实,就做了这样的梦吧。”夏桂英似乎不以为然,“白天,你侍候妈侍候的最多,夜里也睡不安稳。唉,都是妈把你害得……”
“应该的,”夏桂英还要说什么时,沈海山接住了话把儿,“你病了,娃娃们侍候你是应该的,你就不要多想了。”
听着沈海山的话,夏桂英看着儿子又叹息一句:“唉,我这病要是真的好不了的话,那就太对不起学文了!这娃娃一天跑前跑后,忙得……”
“妈,我愿意……”望着夏桂英的眼里又荡起了新的泪花儿,沈学文赶忙用手去抹。在给她抹去泪花儿时,想着昨夜的那个梦,再想起老中医的话,沈学文的眼泪很快流了下来。他一扭头,一转身,急忙走出木隔断,朝门外走去。
院子里、窗户上,正洒满了暖暖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