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淡淡的月光,悠悠地渐渐地就要散尽了,天还灰蒙蒙的,和寂静通亮的院子里形成了显明的对比。一夜里,似乎并没有睡得十分踏实的沈海山在这时就已经起来了。
尽管他轻拿轻放不想弄出声响来,但还是惊醒了睡在沙发上的学婷和张向前,以及床上的众亲戚:他们一个一个揉着红肿的眼睛。
昨天黄昏前的那一场黄风,把院子里刮得一片狼藉。沈学文这时才发现引魂幡和一对白幡,以及花篮儿多数有些破损了。——引魂幡的杆子顶端完全折断了。
沈学文、许欢,学婷和张向前,给夏桂英上了香、磕了头后,学婷和许欢在灵堂里放开声儿,哭一生辛劳的夏桂英:
“妈妈呀——受了罪的妈妈呀……”
……
在这一声声感天动地的哭声里,沈学文抹着眼泪找来一根铁丝,和张向前开始绑那引魂幡杆子的顶端儿。
学文、向前用铁丝绑好引魂幡杆子的顶端后,沈海山站在了院子里抬起花白的头,望了一眼蒙蒙亮的天,再看看灵堂上方夏桂英微笑的照片儿,吩咐他们道:“其余的事先放一放,趁天色还早抓紧时间成寒,一会儿太阳出来怕要坏了大事。”
“成寒”即“大殓”,迷信的说法是不能见阳光。沈海山的话就是命令,院子里立刻又乱了起来。
沈学文、张向前,抬开水晶棺一旁的棺材盖儿,和学婷、许欢打扫了里面的杂物,在学文他们的三外婆、姑姑沈海香,以及许欢的母亲的料理下,首先在棺材低端铺上麻纸,接着把几块儿黄表纸摆成北斗七星的样子,再铺好麻和五色线、铺上褥子,在褥子上铺上一圆的纸币和大小不等的硬币,接下来就试着看怎么才能把夏桂英的遗体,从水晶棺里抬到棺材里。
要把夏桂英的遗体,从水晶棺里抬到棺材里可不是一件小事:该怎么办呢?
这时,灵堂里围了很多人,一个一个都帮着出主意:
“头,一个抬头和肩膀,一个抬脚。”
“头和肩膀好抬可腰不好抬啊?”
“被面——找一块被面儿从腰底下搭过来兜着就万无一失了。”
……
为了确保夏桂英的遗体不受到一丝损害,沈学文、学婷从她的腰底下搭过来一块被面儿,递到张向前的手里——张向前两手抓紧被面两端。学文抬着夏桂英的头和肩膀,吩咐学婷、许欢抬着腿和脚,看看大家准备好了,学文喊一声“一二——”,他们齐心使劲,一刻也不敢大意,这才把夏桂英的遗体完好无损地抬起移到棺材里。
沈学文、张向前小心翼翼地把夏桂英的遗体移正,等学婷、许欢把被子盖在胸口以下,把打狗饼、口含钱取下来,放进一块儿毛巾和一些假的戒指后,再拿些麻纸裹着柏叶充实棺材四周——就在他们抬起盖上棺材盖儿准备盖上时,大门里响起了一声尖细而响亮的哭声:
“姑姑——”
这一声哭,惊得他们停住了手里的棺材盖儿——沈学文回头看时,只见一个穿了一身黑衣的女子,双手举着一个花圈,正哭着从大门里跌跌撞撞走了进来,黑亮的披肩发衬着一张年轻而鲜亮的脸。
她大概十八九岁,正是夏桂生唯一的女儿燕子。
燕子,那年冯如萍老人去世后,她曾跟着夏桂英、沈海山住过小半年的光景。沈海山曾请过一位算命的老人看过,说燕子要是长久和他们住在一起改姓是其次,关键是她的命太硬,恐怕将来会出大事。加上燕子是一个生性固执的女子,生活小半年的光景,总也常常顶撞夏桂英、沈海山,为此夏桂英没少掉过眼泪。后来,沈海山思考再三和夏桂英商量,也征得燕子的同意,半年后把她抚养给通达县土庄镇一户李姓的人家。
夏桂英,总也担心燕子生活的不好,也总是打电话问长问短,或者让沈海山一次一次送钱给她。在夏桂英的病情日夜加重的日子,沈海山总说要给燕子打电话,让她来探望夏桂英一回,但结果都让妻子挡住了。夏桂英的理由是,燕子在土庄镇李家过得很安稳,就不要让她挂心了。何况,夏桂英还晓得燕子在去年秋后就招了上门女婿。
原来,在三天前,沈海山还是把电话打给了燕子,把夏桂英去世的不幸消息告诉了她。
看到燕子,沈海山紧走两步,接过她手里的花圈时,只见她三步两步抢上前来,趴在棺材旁又是一声痛哭:“姑,姑姑,都是燕子不好啊——”
当大家全都明白,这个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女子是夏桂生唯一的女子时,沈学文他们的三外婆抹起了老泪:“燕子,娃不哭,不哭……”
“燕子——”为了不耽误成寒沈海山从地上扶起燕子,眼泪汪汪地说,“燕子不哭了,你姑姑她……”
在众人的好一顿劝说下,等燕子给夏桂英烧了纸,磕了头,学文、学婷张向前依着沈海山的意思这才把棺材盖儿合上,糊上麻纸结束大殓。
孝子,及部分亲朋在“皇城”国际大酒店吃了一顿羊肉饸饹回来,大门外响过一串鞭炮,许世和、侍灵老者开始上香、烧纸,举行了和夏桂英的最后告别仪式。
“妈,妈——”一挂鞭炮响过,沈学文、学婷和许欢狠狠地哭了一回他们的母亲,接着是他们的三外婆、三外爷上香、烧纸祭奠夏桂英,接着是夏梅和燕子给夏桂英上香、烧纸、磕头,接着是众亲戚朋友上香、烧纸、磕头……
又是一阵鞭炮声响过以后,学文他们规规矩矩地跪在灵前,许世和、侍灵老者端来酒、菜,举行了收头仪式。接下来,按说应该起殃了——这是夏桂英的魂魄离家的时辰,起殃时要在她住过的窑里准备好洗脸水、毛巾等用品,并在地面上用箩子箩些细细的灰面儿,此时阴阳摇着铜铃念起咒语。据说,这个时辰是她魂灵转世的时刻,不得有惊动,所有在场的人都要撤离避殃,时辰过后方可入内。
冯先生提出的灵前起殃,沈学文他们的三外婆、三外爷,以及沈海山都不同意。理由是,灵前起殃,对夏桂英不好——她要遭罪受。
沈海山父子的意思是让夏桂英自然转世,顺顺当当地离开——六月二十九晚上,时辰到了再起殃。沈海山和冯先生说妥以后,学文扛着引魂幡背朝着灵堂跪着,冯先生站在灵前,摇动铜铃,念着咒语准备出灵:……
一支烟的功夫,鞭炮礼花响起,鼓乐队长号鸣起,沈学文从地上站了起来,弯着腰低着头,抱着夏桂英的遗像,扛着引魂幡走出了大门。同时,夏桂英的棺材被四个坟工扛出了灵堂,抬到大门外的卡车上,手脚麻利地捆绑着。
大门外,白幡飞舞,花圈攒动,一位老者点燃了夏桂英的岁数纸和她生前用过的枕头,火焰立马就直直地窜向了半空里。
乱乱阵阵走出大门,七八个后生点燃鞭炮、礼炮,在前面开路,朝后面的巷子拐了过去。一块“沉痛悼念”字样的灵匾紧跟在后,接着是花圈、花篮上下攒动,引魂幡、白幡满天飞舞。鼓乐队、灵车就缓缓地跟在后面,跟在这上下翻动的白色里,跟在这满天飞舞的纸钱里。
“妈——妈,妈啊——”
就在灵车开动这一时刻,跟在后面的沈学婷、许欢弯腰拄着丧棍,哭出声来:
“妈——呵呵,我的妈妈呀——”
整条巷子里,先后很快就燃起了一堆一堆的柴火为夏桂英送行,这柴火和大门口点燃的枕头、岁数纸的烟火,以及鞭炮、礼炮的烟火直直地向半空里升腾起来。
这烟火呢,在仲夏的这个早晨,看起来多么地令人不可思议,又多么地令人肝肠寸断。
沈海山本就花白的头发,在夏桂英走了以后,一下子又白了很多。这时候,他正站在大门外,这一股股升起的烟火里,眼前一片儿模糊,一片儿迷茫。
在这一片儿烟火里,在这一片儿白色里,在这一片儿哭声里,走过大门后面的这一条巷子,走下那一道石坡向右一拐,再走过一段展展的国道,孝子们渐渐地止住了哭声,鼓乐队也渐渐地收住了声响。
又是一阵鞭炮、礼炮燃放过后,所有的人都上了车。
于是,许世和,安排放鞭炮烟花的面包车在前面开路,拉着棺材的农用车跟在后面——农用车上,沈学文、张向前紧紧地抱着夏桂英的棺材,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农用车后面,是挽着白色纸花的二十辆白色桑塔纳2000排列的车队,气势恢宏,壮观而又庄严。
送葬的车队,最终能绕二水县城一圈,开往城南七里村的坟地。这也算圆了夏桂英生前的一个梦,了却了她的一个心愿:夏桂英在病危的日子,曾对学文、学婷说“要是妈的病能好的话还真想到城里看看……”
二十辆白色桑塔纳200排列的车队,行至城南的七里村,向左一拐开过一座爬河石桥,在一片开阔地里渐渐地停稳以后,全部人都下了车,步行朝半山上的坟地走去。
来到坟地,稍作休息,四个坟工,以及众亲朋打开农用车侧门,把花圈、纸货一样一样从车上举起放在空地上,然后再把夏桂英的棺材从车上抬了下来,放在坟墓前。
“下葬——”在冯先生和灵前办事老者的吩咐下,沈学文、张向前先下到墓道里,再爬进墓窑后,四个坟工,众亲朋绑好绳子就将棺材慢慢地顺进了墓道。
“停——等一下!”这时,有一个年老的坟工,看到棺材上绑的绳子一头松了,喊着让众人把棺材拉到外面。
“小心点,沿着墓道边沿小心地往下顺——好——”经过又一次捆绑以后,夏桂英的棺材这才顺顺利利地顺进了墓道。
沈学文和张向前,在墓窑里使劲往里拽棺材,墓道里,四个坟工往里推。他们把棺材完全推进墓窑里后,等冯先生进到里面,用罗盘校正了方位,把用朱砂写着夏桂英生卒年月日的墓砖,安置在后面棺材上方的一个角落里,再在棺材左侧一角点上长明灯后,学文、向前就拿着柴草擦净棺材,倒退着走出墓窑,边走边用柴草把墓道中的脚印擦掉。
冯先生布置妥当,才走出墓道,坟工就顺下一块石板将墓窑口封住了:夏桂英就永远地留在了墓穴里面。
最后一个坟工,打扫了脚印爬上墓道后,喊一声“填土——”,于是,鞭炮礼花齐鸣,鼓乐队响起。与此同时,铁锨、镢头就开始乱舞起来,黄土一阵紧似一阵地倒入墓道。
黄尘一股一股刮过,墓道渐渐地填了起来,冯先生一摆手,众人停住了手里的铁锨、镢头。只见,冯先生一手扶着引魂幡的杆子,一手摇着铜铃铛,站在墓道一旁,口里念动咒语,开始招夏桂英的魂魄入土:……
这时,沈学文背对着跪在坟墓前,不得回头去看。
“……夏氏桂英……”当冯先生念到夏桂英的名讳时,将引魂幡上写着“夏桂英”字样的纸条撕下丢入坟墓。此时,四个坟工又加紧往墓道里填土,很快把冯先生丢下的纸条“夏桂英”三个字埋住了。
沈学文回头大哭,学婷、许欢大哭:“妈——”
就听见一旁有老人说,只有这个时候的哭声夏桂英才能真正听到。
在沈学文、学婷他们诀别的哭声里,铁锨、镢头乱舞一气后停住了。冯先生安排张康、沈乐,轮流背着往高拔引魂幡的杆子(据说,这样他们将来都能长成高个子)。两个孩子拔高了引魂幡的杆子后,四个坟工和众亲朋又开始填土。
墓道渐渐填起来、填平,堆成馒头状的坟圪堆,灵前办事老者刨一棵上好的蒿草栽在坟头,插上丧棍,撒上五谷,浇上水。冯先生安了供桌和土神,灵前办事老者上了香、烧了纸,就安排学文、学婷、许欢、向前和孩子们跪在坟前磕头。
等众亲朋烧了纸,将那白幡、花篮、花圈堆在坟的一旁,一把火点着:白幡、花篮、花圈烧着、烧着、烧着……就见那烟火一股一股地直直地冲向半空里去。透过这一股一股烟火,沈学文仿佛看见夏桂英的身影正在缓缓地,跟着这烟火向半空里飘去、飘去,直至天的尽头儿。
等那烟火渐渐地散尽在这空旷的半山上,散尽在这个伤心的日子里,众亲朋就开始往回走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二水县城一片儿灰白,一片儿沧桑,一片沧桑又一片灰白。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在草丛间,落在新攒起来的坟头上,落在人们的脸上。
“康康、乐乐,我们回。”沈学婷、张向前、许欢招呼着两个孩子开始往回走了。沈学文也不得不往回走了。
自此,从住院到出院回家不足四个月的夏桂英,便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夏桂英,我们尊敬的夏老师享年五十九岁,在端午节后第四天的雨天里,入土为安,便静静地,永远地躺在了这大山深处。
灰烬,白幡、花篮、花圈的灰烬,还在噼啪噼啪地细碎地响着,声音是那样地诡异,又是那样地骇人。淅淅沥沥的小雨呢,正在欢快地下着,热闹地下着。
坟地是静的,草是静的。树是静的,山是静的,时光仿佛也是静的。
沈学文一步三回头,走在这片儿寂静里,走在这一片亮亮的雨里,他觉得往回走的路太漫长又太艰难,太艰难又太漫长了:
难道,母亲的一生就只是换得一个坑穴,一堆黄土的一座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