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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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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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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连载

第六章

“桂桂,快起!别睡了。”

一九六三年初夏的一天,东方刚刚发白,夏家圪崂夏虎成家土窑里的灯就亮了。煤油灯下,冯如萍一面拉着风箱,一面叫醒了十三岁的女儿夏桂英:“桂桂,你今天不是要去县城赶考吗?赶快起!”

“妈妈,你放心吧!我知道。”

夏桂英怎么可能忘记,今天是她赶考的日子呢?

其实,夏桂英早就醒了。她不想早起,还赖在被窝里,只是想再回顾一下大半年来所学的知识。她答应着母亲,嘿嘿一笑从炕上坐了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回头对母亲说:“人家早醒了,就等妈妈做好饭叫一声呢。”

冯如萍和庄里别的赶考孩子的母亲一样,给女儿煮了一碗白面条子,还煎了两个大的荷包蛋——这是一年唯一的一次小学升初中考试。按照当地人们的习俗来说,两个鸡蛋加一碗面条就意味着一定能考100分,一准儿能考上。

冯如萍希望女儿能金榜题名,出人头地。

很快吃完一碗面条、两个特殊寓意的荷包蛋,夏桂英看一眼还睡在炕头儿的父亲,嘿嘿一笑跟着母亲转身走出门去。

“桂桂,你快点啊——”来到院子里,同村去赶考的秀秀他们,已经在院子下面喊夏桂英了。

夏家圪崂是二水县较边远的一个村子,离县城七十里,其间要翻越两座大山。六十年代初的交通是非常落后的,人们即使去一回县城也总是步行。当时很少有客车,就是有车这些农村人也没钱买那昂贵的车票啊。所以,坐汽车去县城,对于他们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甚至是一种梦想。

冯如萍打着手电筒,带着几个孩子上了脑畔山,把他们送在后山沿里时天基本亮了。直到几个孩子绕过梯田地里的小路看不见了,她这才折转身原路返回。

这样,夏桂英和秀秀,以及其他两个孩子就有说有笑,嘻嘻哈哈,沿着山间小路离开夏家圪崂村,向他们盼望已久的二水县县城走去:

“秀秀,你妈妈给你吃了什么呀?”

“那还用说,当然是面条荷包蛋啊!”

“我也是,面条荷包蛋!”

“我们都吃了面条荷包蛋,一定能考上。”

“那是,要是那样的话我们就再也不用回这个深山圪崂了啊!”

“哈哈……呵呵呵……”

……

夏桂英和秀秀他们,走了一整天,到傍晚时候才来到二水县中学,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他们依旧是有说有笑,像是有说不完的秘密一样。一个个心怀梦想,像是他们已经考上了中学一样,满怀信心。

他们一个个在起身的时候,都吃了面条并下了两个荷包蛋,然而令大家想不到的是,在同村赶考的四个同学里面,只有夏桂英一个考上了二水中学——这使她内心感到了莫大的喜悦和鼓舞!

二水县二水中学,坐东向西,背靠大山,坐落在城南半山腰间。秋后开学,前一天清晨,鸡叫头遍“咯咯咯——”冯如萍就起来了。她拉着毛驴,驮着女儿和行李,翻越两座大山,赶晌午前后,走进了学校的大门。

“妈妈,学校到了,让我下来吧!”

走进学校大门,夏桂英下了毛驴,像所有初一新生一样,跟着她的母亲走过那宽阔的操场:操场四周,靠近围墙是高大挺拔的白杨树,再走过一个高大宽阔的窑洞(大门)后,便来到了学校里面。

院子底下倒坐着一排窑洞,多用于后勤灶务——右面便是学生大灶,已经有学生排好队开始交粮食、领饭票了。窑洞上面是一排卜壳,用于教师办公,有老师学生进进出出,在谈论着什么。

“妈妈,你快一点呀!”

参加了一次小学升初中考试,夏桂英对二水县中学的布局还是较为熟悉的,她说着拉着冯如萍的手,着急地走上一段石片石块儿插起的坡道,就看见几座大房子——教室。教室后面是一排整齐的石窑洞,大约有三十来孔的样子。像这样的窑洞,上下共有三排,用于学生住宿和教师办公生活。

冯如萍拉着毛驴,带着行李和女儿找到报名处,办理了简单的入学手续,交了粮,领了饭票,把夏桂英安顿在二斋窑洞宿舍里以后,就牵着毛驴急急忙忙走出了校门,往回走了:往回走,同样是七十里路,期间要翻越两架大山。

两天后,夏桂英和所有初一的新生一样,端端正正坐在教室里,等老师一走进教室,在班长的一声“起立”声里,站起来喊一声“老师好!”老师低头说一声“同学们好!”就开始上课。

新的学校,新的开始,这里的一切对于夏桂英来讲都是新的,都是满怀希望的。

长夜难明赤县天,

百年魔怪舞翩跹,

人民五亿不团圆。

一唱雄鸡天下白,

万方乐奏有于阗,

诗人兴会更无前。

开学第一课,老师为了教学方便,把毛泽东的这首词《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工工整整地写在黑板上,然后环视着教室,带着同学们读了起来。教室里,立刻响起了朗朗的读书声:

“长夜难明赤县天,百年魔怪舞翩跹……”

转眼呢,夏桂英三年的初中生活就要结束了。在这三年的初中生活里,她总是晚睡早起,刻苦学习,她的学习成绩一直是优异的,特别是作文,常常得到老师的表扬,也时常在课堂上当范文来念。

如果事情就这样按着人们的意愿发展下去,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如果一切真是这样的话,那夏桂英的未来一定是灿烂的,辉煌的。二水中学上完高中,再考一所理想的大学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可是事与愿违,生活的事实往往是无情的、残酷的,也是出人意料的,它往往和人们想像的并不一样。

善良的人们,又怎能经得起命运的捉弄与蹂躏呢?

世事难料。就在夏桂英满怀希望的年月,国家的命运发生了巨大的转变——“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爆发了。

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铺天盖地。大都市,小县城,全国上下的读书人就一下子没有了希望,丝毫来不的一丝马虎,很快就卷入到这场动荡不安的十年风暴之中来。大城市的知识青年,全部下放到农村,去接受革命改造和劳动再教育。

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就这样轰轰烈烈地开始了。二水县——这个小县城的学生自然就更不用说了。在学校读书的夏桂英,和所有的学生一样,都放下书包,卷入了战天斗地的历史风暴之中,开始接受劳动再教育。

为了在运动中看准大方向而不犯错误,夏桂英,一遍一遍学习中央的各种文件,特别是1966年8月8日,中央通过的文化大革命“十六条”。她以“十六条”作为战斗武器,和各种歪风邪气、各种违背人民利益的权威势力作了坚决的斗争。

一切似乎由不得谁去选择,夏桂英也跟着文革大潮,踊跃参加了红卫兵。也是因为这红卫兵闹革命的原因,她随着大革命的潮流,进北京看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

夏桂英参加了二水县红卫兵大串联。在1966年11月26日,也就是毛主席最后一次接见红卫兵时,她和同学们坐着一辆大棚卡车一路颠簸,经太原换坐火车,顺利地来到了梦寐以求的地方——首都北京。

夏桂英和同学们在北京,等待毛主席的接见,一等就是半个月的样子。

“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

北京天安门广场,人山人海,喊声震天,振奋人心又惊心动魄。十五岁的夏桂英去了一回北京,挤在人海里,挥舞双手见了一回毛主席,她和同学们原路返回,回到夏家圪崂时,已经快过年了。

“……上山下乡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是革命的需要……”1968年11月的一天,二水县中学欢送知识青年下乡改造,在大礼堂举行的欢送会上,夏桂英代表二水县中学全校2000多名学生作了表态讲话。她的发言十分精彩,全场观众是掌声雷动,一片呐喊:“好,好——”

经历了这场革命风雨的洗礼,十七岁的夏桂英戴了一副近视镜,扛着一把铁锨:学校发给她的唯一纪念品,并不甘心地的回到了夏家圪崂村。

回村没几天光景,夏桂英就肩膀上扛着冰冷的铁锨,和村里的社员一样,参加到农田建设的队伍当中去——她成了一个农民。

“去了一回书房有什么用!还戴了一副近视镜回来。”夏桂英回家当了农民,冯如萍倒是没说什么,夏虎成则不免有些不痛快了,他总是对女儿说一些不冷不热的话,“最后,还不是照样儿当了农民,你这不是白白地浪费钱吗!”

“戴了一副眼镜,我有错吗?”面对有几分幸灾乐祸的父亲,夏桂英不免有些伤心,但她的确不甘心,她的镜片儿后面荡着倔强的眼泪,“当了农民怎么了?最起码我学到了知识,最起码我还去过北京……”

“你爸就那样,桂桂你别理他,妈给你烙饼吃。”往往冯如萍会顺着女儿的意思,挖苦两句丈夫的不是,“好歹你也是当过兵的人,你怎么能这样说我们的孩子啊!”

……

第二年,由于夏桂英在县城读过书,当上了村里的民办教师。教师——这对于此时的夏桂英来说已经算很不错的职业了。这个职业,在当时的农村来说是了不起的,特别是对夏桂英而言就有了更为深远的意义。

夏桂英想以此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母亲冯如萍和夏家的命运。要是真能干出一番事业来的话,到时候看她的父亲还怎么说呢?

山村的劳动生活,或教学生活,似乎并没有影响夏桂英个头的长高,也没有影响她秀气好看的模样。十七八岁的姑娘,夏桂英那是没的说了:她高挑的个头儿,匀称的身材,两条儿齐腰的黝黑的长辫儿摆来摆去,要么干脆搭在前胸,更增加了一种俊气。她较圆的微微散发着一丝儿黝黑的脸上,弯眉下那双眼睛,虽不是大花眼儿,但总也闪现着一种农村女子特有的灵气儿——镜片儿后那双眼睛,似乎总也闪现着读书人难得的一种理想,一种希望。

“桂桂她妈,你没出山去劳动?”

“桂桂她妈,你看看咱桂桂有多俊俏,啧啧啧……”

老话说得好: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反成仇。十七大八的大姑娘,说媒的人就踢塌门槛儿了,一听这话“啧啧啧……”又是在夸夏桂英长得好看了。

“这女子长大了,她就得寻个婆家不是吗?”

“是哩,是这个理儿。女子早一天寻了婆家,一出嫁还能省一张吃饭的嘴。”

“唉!女子是大了,我的桂桂呀是长成俊姑娘了,可是……”每每来家里串门儿的婆姨们说到夏桂英的婚事,夏虎成就不由得叹气起来。

夏虎成夫妻,只生养了夏桂英这一个女儿,眼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了,冯如萍也渐渐地犯起愁来:有一天这女子要是一出嫁,家里不就没了依靠吗?这以后的光景日月不说,将来谁照看这个家呢?

虽说冯如萍是大城市里来的,但对于传统守旧的思想,她又怎么可能不明白呢?更何况丈夫也老是在她耳边念叨:“这老话不是说嘛,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们那时候要是能生个小子,该多好啊!”

对于夏虎成夫妻的苦处,来串门儿的老年人似乎全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里。他们在再说起夏桂英寻婆家的事时,也就顺口对夏虎成夫妻说起了抚养一个儿子的事来:

“女子大了,嫁人是迟迟早早的事,可女子一出嫁这家里就空朗朗的,不如打问着抚养一个小子吧。这样,将来身边也好有个人,寻长递短不说关键是养老送终嘛。”

“她大叔说得对。桂桂她妈,不如赶在女子寻婆家前打问一个小子抚养了吧!”

“桂桂她爸爸,你们觉得……”

对于邻里邻居的劝说,夏虎成和冯如萍没少盘算过,只是他们担心这抚养来的孩子不亲,他最终还是人家的人——抚养的孩子皮骨两离,骨子里不亲。这靠得住吗?还有,这是养老送终的大事?

可不抚养一个吧这女子一出嫁——嫁出去的女子如泼出去的水,女子最终也是别人家的人啊!这抚养与不抚养是一件大事,也的确难住了他们。

这老话也说,好儿瞎儿(抚养的儿)总比没儿的要好,只要把他抚养成人,他总会有良心的——人嘛他怎么能昧良心呢?夏虎成夫妻在两难之间,思量再三,最后决定不管往后怎么样,还是先打问着抚养一个儿子。

其实,关于抚养孩子的事,在夏桂英到县城上中学后,夏虎成夫妻就有了这种想法,只是这个想法,那时还不太成熟。

对于父亲、母亲要抚养一个儿子续香火的大事,夏桂英是支持的——这是一件大事,她怎么能反对呢?她也相信好人会有好报,就算是一块石头,它在人的怀里捂得时间长了也会发热,何况是人呢?

一家人商量决定以后,冯如萍就托人开始四处打问合适的人家——他们要抚养一个儿子了。

“桂桂她妈,这娃娃给你领来了,你们好好看看——”赶在夏桂英说定了相亲的日子前,一个初秋的后晌,夏虎成本家的一位大婶领着一个九岁的小子走进门来,“小七儿,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了啊……”

大婶儿,微微发胖的身体,剪着短发,圆脸上一张较厚的嘴很会说话。大婶儿看看后窑掌水瓮边擀面的夏桂英,锅灶前忙着做饭的冯如萍,和土炕上靠在铺盖上的夏虎成,把这个叫七儿的小子往炕边拉了一把:“七儿,这以后呀要好好听话,饿了渴了的要张口叫爸爸,叫妈妈,还要叫姐姐……”

“嗯,嗯。”小七儿怯生生地瞅着陌生的土窑,低头答应着,就流下几颗眼泪珠珠。他半张着嘴,对着冯如萍叫出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字来:“妈……”

小七个头不高,身体瘦小,看上去病怏怏的样子。零零乱乱的头发几乎要遮住多半个小脸和耳朵,厚嘴唇上面还有鼻涕在往外淌着。他穿着土灰色的衣裤,大小倒也算合身,只是打了不少的补丁,一双半新的布鞋正张着口子,两只脚分别有三四个脚趾露在外面。

“七儿,你不要哭……”冯如萍看这孩子哭得恓惶,拍拍身上的柴草走了过来,用围裙擦着他嘴上新淌下来的鼻涕,打量着哄着说,“小七你太瘦了,小脑袋好像直不起来,老有向右边倒的样子。”

“桂桂她娘,要不……”夏虎成,似乎也看出了这孩子的毛病,他遛下炕栏看着妻子说,“她娘,要不这孩子我们不要了,他有毛病啊!”

听到“有毛病”、“不要了”的话,小七又咧嘴哭出声来:……

“爸爸……”听到夏虎成的话,看着小七儿哭得更伤心了,夏桂英刚把掺着高粱面的白面面条煮到锅里,拿筷子搅了几把也站在了冯如萍和小七跟前,央求父亲道,“爸爸,留下小弟弟吧!”

听了女儿的央求和妻子的劝说,夏虎成盘算了一会儿,不再说“不要了”或者“有毛病”之类的话了。小七也似乎不再那样伤心难过了:这下,他大概可以留在这个新家里了吧。

看着小七儿急急忙忙吃完大半碗洋芋、白菜和面条后精神了的摸样,脖子也似乎直了许多,冯如萍这才放心地笑了:“我说嘛,这娃娃没毛病吧!他多半是饿坏了。”

自此,小七儿就这样留在了夏虎成家里,冯如萍给他改名字叫夏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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