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眼石窑的院子里,和大门外的巷子里,到处都是攒动的人们。老人、小孩、男人、女人,熟悉的,陌生的,一个个忙忙乱乱。里里外外,乱哄哄一片,所有的人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一下子,院子更小了,巷子更窄了。
所有的人在院子里忙乱了一阵,猛然间又全挤在大门外的巷子里自觉地排成一队。期间,就有一个老者站在面前指挥着人群唱歌——那歌声,像笑又像哭,没人能听不明白一句。
拥拥挤挤的人群唱完歌,那老者就带着走下了前面的土坡儿。期间,也有一些人迷了路,左右看着,相互询问着,不知该干什么?该朝哪里走?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人群中,有人这么大着胆子一问,老者就不高兴了。他阴沉着脸,压低声音说:“不要问,跟着大伙儿走就是了。不能回头,这是规矩。”
于是,沈学文就跟在人群的后面,朝一个陌生的地方走去。
是冬天,沈学婷在新城的路口摆了一个维持生计的小摊。用一个台炉、一个手摇风葫芦和一口半新的小铁锅,给过往的人们卖一些零碎吃食。
一贯爱干净的姐姐怎么会做起这样的买卖呢?她坐在炉子前,不紧不慢地摇着风葫芦,怪就怪那炉子上不冒一丝烟火,竟然也没有安放小铁锅——真不晓得她的买卖是怎么做的?
沈学文站在他姐姐的身边不说话,也不帮做点什么。这时,夏桂英正一小步,一小步地十分艰难地朝着小摊走来:她明显地又消瘦了很多。
她只穿着一身印有碎花的线衣,站在冬天的街头。沈学文赶紧过去搀扶:“妈,天这么冻,你怎么不穿厚衣服呢?”
夏桂英没有说话,她多半是饿得说不出话了。她示意让学文扶着她朝学婷的小摊走去。
就在他扶着夏桂英向小摊走去时,她很快又摆脱了学文:她不晓得从哪里找到一个馍馍,拿在手里开心地笑着。
“妈,那馍馍是冷的不能吃呀!”沈学文挡在夏桂英的面前,“让我姐姐在炉子上烤一下再吃吧!”
大概,夏桂英怕学文抢去她手里的馍馍吧,她跑了几步,站在一条长凳上,双手紧紧地攥着那个冷馍馍,一张口就吃进去大半个。
“妈,你别吃——这个馍馍不能吃啊!”
沈学文分明看到,露在夏桂英嘴外边的少半个馍馍,被烟火熏得黑灰灰。等他喊着抢上一步,把她从长条木凳上扶下来时,那烧焦的少半个馍馍又不见了。
由于抢着要吃这个馍馍的缘故,夏桂英已经很累了,有几缕花白的长发挡在脸上,那脸就更显得消瘦了。
尽管这样,但学文还是依稀看见她的脸上闪现过一丝苦涩的笑容,他只能紧紧地把夏桂英瘦弱的身体尽量地整个儿地抱在怀里。
沈学文不能自已,哭出声来:……
夏桂英没有说话,也没有流一滴眼泪,她不住地低头向右边看着——学文这才发现,不晓得什么时候,有一只通身雪白的似狼一样的狗,正站立在她身体的右侧:她的右胳膊和右腿上的线衣、线裤,不晓得什么时候就被那狗撕破了,她的右手和小胳膊正在一点一点地被那似狼一样的狗吞噬着,整条右腿上正躺着斑斑的血迹。
五月初,一天夜里,沈学文做了这样两个怪梦。虽然他不大明白梦里的意思,但总觉得他的母亲太可怜了:她真的是命在旦夕了,在他的梦里还要如此这般地受折磨,连同那似狼一样的狗也要凌辱她。
一早起来,沈学文端着一杯昨夜没来得及喝的茶叶水走出门。他,本打算走下楼梯先浇了院子里夏桂英营务的花,再走进窑里探望她,并把这两个梦说给她听。然而,当他走下楼梯的时候,又不得不改变了主意。
院子里放着两桶水、一个塑料洗衣盆和一些被夏桂英弄脏的衣服、床单。沈海山指挥着让学婷把洗衣机推到院子当中——看样子,他是要亲自洗妻子换下来的线衣、线裤和床单了。
太阳还没有露头,满院子的清辉,那水也是刚从水管里放出来的。沈学文,不能理解父亲似乎异常的行为——他,近来总是这样那样做一些让他们不大明白,也不能理解的事情。
由于夏桂英的病情恶化,沈学婷和许欢,分别先后向县医院、城关派出所请了假,在家寸步不离地守着。学婷望着沈海山,一脸地无奈。她只能苦笑着问:“爸爸,你是要自己洗这些衣服和床单儿吗?”
“我洗——”沈海山同样也没拿好脸色答对女儿,他干脆、直接地说道,“你把洗衣机的电通上,水倒好——我洗!”
沈海山像一个严厉的监工一样,站在洗衣机旁,盯着学婷把洗衣机的电源通上,把水倒进去,再把几块床单放进去。自己则挽起衣袖,倒一些洗衣粉进去。学文真不理解,母亲都病成这样了,他们这是要干什么呢?一清早起来要闹什么?
走下楼梯,来到院子里,沈学文把那一杯满满的茶水使劲泼在墙角,把茶杯“当”一声戳在砖墙上,下意识地接过父亲手里洗床单的活儿来:“爸爸,你回窑里坐一会儿,让我来洗吧!”
沈海山黑着脸,朝窑里走去时,学文一抬头,只见夏桂英正坐在靠窗的床上,裹着一块夏凉被:她,正用那双渐渐地失去了灵性的眼睛望着窗外。学婷,守着在她的身旁,一脸地无助,又一脸地忧伤。
“唉!”沈学文,唉叹一声,蹲在了地上,点上一支烟抽着,耳畔是洗衣机“呜呜”的转动声。
大概是院子里洗衣机的转动声惊扰了张向前的好觉吧。他揉着一双睡意浓重的眼睛,走出门,看了沈学文一眼,莫名地问:“该给你妈去医院买药了,还买吗?”
“应该去买药?”沈学文抬头看着张向前,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姐夫,出什么事了?”
“昨天夜里,你妈说她不输液体了,说以后不要再买药了。”张向前僵住了,一会儿看着学文又问,“现在,你说怎么办呢?她还说,要是再把药买回来她就摔出门去。”
原来,夏桂英要彻底放弃自己的生命了。她,不想再配合没有丝毫意义的治疗了,她在昨天夜里就下了决心——她要拒绝输液,要用最短的时间来结束自己的一生。
原来是这样啊,难怪沈海山一清早起来就拿洗衣机解气。
听张向前这样一说,沈海山又走出门来——平常总是很有主见的他似乎真的没有了主意。他看一眼学文,又看着让张向前说:“向前,你不如再到窑里问一下你婶子吧!”
“姐夫,你先不要问——”沈学文站起来抢着插了一句话,“姐夫一问,我妈她肯定不愿意输液,她已经明白了病情……你只管把药买回来就是了。”
沈海山望着张向前出了大门,才又叹息一声向窑里走去。
“向前……”张向前才出大门没几分钟,夏桂英就给他打电话说,“向前呀!——你耐心地问一下大夫,就说我肚子疼得厉害,看有什么好法子没?”
看来,沈学文的猜测没错,夏桂英还是对大夫抱着一定的希望,她只是恨自己的病不能很快好起来,才说不吃药,不输液体的。——难道,求生不是人的一种本能吗?
“婷婷,妈不是不想活着。只是这病啊太折磨人,让人生不如死啊!”等张向前买药回来,夏桂英不但没有拒绝输液体,反而还主动伸出左手,笑着对女人说道,“婷婷,你赶快给妈扎针、输液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