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天来,沈学文总是一早起来就去探望夏桂英。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她的睡眠实在是太少了。她的白天和夜晚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唯一不同的是她坐在窗前的床上总喜欢看满院子洒落的阳光。
这天沈学文和往常一样,一早起来走下楼梯时,玻璃窗上的窗帘已经拉开了,虽然没能看见夏桂英坐在床上,但他晓得母亲一定早起来了,一定又坐在炕上等他了。
“学文……”果然,当他悄悄地推开那两扇沉重的木门时,夏桂英就在后窑的炕上低低地叫他了。走进木隔断后面,夏桂英正斜倾着身体,散着花白的零乱的头发,睁着一双忧郁的眼睛靠在铺盖上。
沈学文走到炕前,她慢慢地伸出一双瘦弱的手,拉着儿子的手,又说起前几天夜里的那个怪梦来:“学文,妈梦见好像回到了老家的那眼大石窑里,又好像是在你外婆家的土窑里,又好像是在一个不认识的地方。妈就觉得浑身发冷,找了很多旧衣服和鞋往身上穿,可惜一件也穿不成——那鞋和衣服要么就是很大,要么就很小总之是穿不成。”夏桂英说得有鼻子有眼,她下意识地拉近学文,抹着眼泪又说,“最后,我不晓得从哪里翻箱倒柜寻到一件深蓝色呢子大衣,穿在了身上。说来也怪呢,那大衣又宽又长,下摆一直拖到地上。也是翻箱倒柜,寻到了一双半新的方口条绒布鞋穿在脚上。这鞋大小还勉强穿,就是多出来的那两根鞋带太长了,绊得妈怎么也迈不开步子。”夏桂英说着,有眼泪悄悄地挂在眼角,“妈就挣扎着,每走一步就绊一跤,一夜在梦里不晓得跌了多少跤。熬得妈不住地张口喘气……学文呀,妈觉得这梦啊怕不是什么好兆头儿。”
“什么兆头不兆头的,该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听着夏桂英说梦里的情景,沈学文一时又没了主意,他只能尽力地安慰她道,“妈,你千万别多想!你也不要担心,你的病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夏桂英见儿子这样说了,就擦干脸上的眼泪勉强地笑着,又似乎满怀信心地说:“那样最好。妈不想走,妈舍不得你们……”
夏桂英总是说这个梦太怪了,怪得出奇。沈海山则在一旁呵呵地笑着——其实,他内心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都难过,只是他不敢流露在脸上,更不敢在妻子的面前表露什么罢了。他只能笑着安妻子道:“只是一个梦罢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这梦啊,不是好兆头儿……”尽管有丈夫和儿子的安慰,尽管他们的脸上堆满了笑,但夏桂英还是哭了一鼻子,“学文唉……”
等夏桂英的情绪渐渐缓过来,学文扶着她下了炕,小心地到门外的小平房上厕所,沈海山红着眼睛对学文说:“你妈说,梦里穿衣服和穿鞋都是要走的征兆——你妈说穿的呢子大衣就是老衣……”学文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夏桂英就走进了门,沈海山急忙转了话题,“嗬,张向前这个人就是靠不住,都什么时候了还不来。”
“妈,你走慢点儿,千万不敢再跌跤了。”说话间,夏桂英已经来到了后窑,学文赶忙去搀扶。等她上了炕坐好了,就开始跟沈海山笑着算账:“向前又怎么了?我觉得他近来的表现没什么差错啊?孩子们都不容易,你不要老是埋怨这个不好,那个没出息!”
这时候对于夏桂英的算账,沈海山只能干笑着不说话。这时候,对于她的算账,学文反倒觉得是一种快乐,一种幸福。他倒真希望夏桂英能这样长久地和谁算账。
夏桂英在炕上坐了几分钟就坐不住了,说要睡一会儿。沈学文扶着她睡下后,就开始生火做饭:清明节后,他已经完全学会了打碱,蒸馍馍。
火生着了,大铁锅里的水烧开了,沈学文打好碱,把馍馍蒸到锅里,在炒菜的时候,学婷和张向前走进门来。他和学婷把夏桂英扶到窗前的床上,学婷就笑着开始给她打针,输液体:“妈,你觉得怎么样?不难受吧?”
夏桂英脸上的表情是平静的,她笑着答应道:“婷婷,妈觉得还行。”
才吃了早饭,张向前就溜出大门,开着沈海山的奥迪走了。他又去县城四周给夏桂英选坟地了——他说,前几天选好的坟地人家死活不卖,说那是县上规划的什么重要基地。张向前和冯先生一起看了几处坟地,也学到了一些皮毛,所以他就一个人先四处看看,等确定了大方向,大概的山形,再请冯先生和沈海山定夺。
夏桂英的精神还好,看学婷收拾完碗筷,收拾了窑里窑外的卫生,就催她去上班:“婷婷,你路上开车小心一点。”
“学文,姐姐去上班了。”沈学婷,看一眼输液管,看着学文叮嘱道,“学文,妈要是身体不舒服了,你就赶紧给姐姐打电话。”
张向前去了城外,沈学婷和许欢先后都去了单位。
前晌里,窑里出奇的静,靠窗的床上,夏桂英侧着身朝窗外睡着。沈海山平睡着,他的身体紧靠着妻子的身体。窗户上挂着的吊瓶,一滴一滴无声地滴着液体,那是一种贵重的人血白蛋白——学婷说,这种液体只要输入母亲细微的血管儿,她的精神就会慢慢地开始好转,容颜也会好看起来。
夏桂英的左手一动不动,耐心地等待着那液体一滴一滴,静静地流入身体:窗帘儿拉开一半的样子,有初夏的阳光暖暖地照进来,照在她安祥的脸上和扎着针的左手上,连同那一端连着生命的输液管儿也似乎又透亮了许多,甚至觉得有些可亲。
尽管这种透亮或可亲,让人充满了无限的喜悦、幸福以及希望,然而令人不安的是窗外不晓得什么时候竟然又有了风声儿,而且这风声又是那样的怕人。沈学文只看到夏桂英下意识地,微微地睁开了双眼,望着窗外:河对面山上的桃花儿、杏花儿虽已多数凋落了,但还能看得见一片儿红色、一片儿粉色。
夏桂英,呆呆地望着窗外远山上的一片儿粉红,不多时她又困了,渐渐地闭上了那双深陷的眼睛。窑里一下子又是出奇地静,静得让人害怕,静得让人忧伤:万一她要是再也不能醒来,万一……伴着窗外怕人的风声,沈学文惊得不敢再动一下了。
院子里,窑里一片寂静。在这一片寂静里,窗户上的阳光渐渐地散尽后,夏桂英总还是又醒了过来——其实,她哪儿能睡得着,睡得踏实呢?她总是半睡半醒,睡不了多少时光就要坐一会,坐不了多少时光就要睡一会儿。
夏桂英醒了,接着沈海山也醒了。她望着学文低低地说:“学文,妈想喝点儿什么……”
沈学文把早上剩下的米汤在电磁灶上烧开,只舀了少半碗清汤,端到夏桂英面前说笑着说:“妈,你慢点儿喝别烫着。”
“学文,妈怎么连米汤也不能喝了?”夏桂英,接过学文手里的米汤碗只喝了一小口儿,就摇头摆手说,“妈这心里干得像火烧一样,可就是口里喝不下去。”
见夏桂英如此状况,沈学文赶紧接过她右手里的米汤碗。他正要转身把米汤碗放到茶几上时,她又催促道:“学文,快到门外寻个塑料脸盆,快!”
看夏桂英就要吐了,看她坚持的痛苦样子,沈学文没有把米汤碗放回茶几,又一转身从门外拿回了塑料盆,端到她的面前:“妈你别着急,慢点儿吐。”
趁机把米汤碗搁在窗台上,沈学文就一手端着塑料盆,一手扶着夏桂英。她坐在床边上,向学文招手,示意让他不要扶。只见她把头尽量地低着,大张着嘴,三番五次地挣扎着、等待着——老半天,她只吐出一点儿清水来。
“唉,倒霉死了!”同时,夏桂英的眼里有眼泪流出,“只喝了一小口儿清米汤,肚子就翻得不行,想吐又吐不出来……”她大张着瘦弱的嘴,眼泪和鼻涕就挂在脸上和嘴角,和那些呕吐的绿水粘连着。
尽管这样,她还在笑着安慰学文道:“你不要担心,妈暂时不会有事。”
夏桂英,扎挣着吐了一气儿清水,等渐渐缓过气儿来,沈学文就拿着毛巾给她洗了脸,擦了手,扶着她睡在床上。
“嘎吱——”五点多,伴着大门欢快地一声响,许欢带着沈乐走进了院子。
沈学文抬眼一看,就发现女儿提着的塑料袋里装着两个小瓜儿——他像是看到了一种希望,一种力量,转眼激动地对夏桂英说:“妈,这下你可有好吃的了!”
“唉,能有什么好吃的哩?”夏桂英似乎不相信儿子的话,在这种时候会有什么好吃的呢?
“小瓜儿呀!妈你最爱吃的小瓜!”沈学文说着向门外的妻子和女儿招手,并一手挑起了门帘儿:“乐乐快进来,你奶奶正愁没可口的东西吃呢。”
沈乐提着两个小瓜儿,和她的母亲一起走进门后,许欢就笑着对夏桂英说:“妈,给你买了两个小瓜儿,闻着特别有味儿。”
“小瓜儿,一定很贵吧?”夏桂英,望着沈乐手里的小瓜儿,满心欢喜地从床上坐直了身体。沈学文拿出一个小瓜在水管上一洗,就心急地递到母亲的手里,笑着说:“妈,你要能把这个小瓜儿吃完,你的病就全好了。”
“我吃。”夏桂英接过小瓜儿看着大家,脸上的笑容十分难得——沈学文觉得仿佛很久不曾看见她这样的笑容了。只见,她把那个小瓜儿一掰两半儿,就把半个递到沈乐的手里:“乐乐,你先吃。”
“香——”夏桂英,只咬了一口就说,“一吃这么好的小瓜儿,我这病也就好了一半儿了。”见她似乎真的来了精神,沈学文的心里仿佛就跟这小瓜儿一样甜透了心。他甚至有些激动地说:“妈,好吃你就多吃一点!吃完我们再给你买。”
然而,令大家想不到的是,这么香甜的小瓜儿夏桂英只咬了两口。而且,她竟然说:“这小瓜儿也不好吃,吃够了。”
事情怎么能如此糟糕呢?沈学文百思不得其解。夏桂英见他定定地望着自己,就把手里的小瓜儿递到他的面前,很固执地说:“学文你吃一口,真的很香!”
沈学文说不吃,夏桂英就不依不饶。他只得咬一口给她看,然后央求说:“妈,你再吃一口吧!吃了小瓜,你的病会好得快些。”
沈海山坐在沙发上,似乎正在专心地发一条短信。他听见夏桂英的话,顺口就说了一句:“只要你的病能好啊,买几个小瓜儿那是小事儿。只要你想吃,赶明再让学文多买一些。”
“你也咬一口,小瓜儿真的很香。”夏桂英说着把手伸到沈海山面前,她像在命令丈夫一样道,“你一定要吃一口!”
“我……”沈海山刚一张嘴,就被妻子手里的一小块小瓜儿堵住了。看着丈夫有些滑稽的样子,夏桂英呵呵地笑出声儿来:
……
晚上,夏桂英又没能吃一口饭,喝一口汤。
前几天她还能勉强吃一块西瓜,或者罐头,要么还能喝一老口清米汤,到这天晚上呢,她连什么东西也不能吃了。
夏桂英说,吃了两口小瓜儿除不顶用,还害得吐了几次,难受的要命哩。
晚上,二水县电视台,重播了关于沈学文小说《山村人家》研讨会的新闻以后,夏桂英就不再看一眼电视了。她在床上睡一会儿,坐一会儿,望着一家人吃了晚饭就上炕睡了。
夏桂英,微微地睁着眼睛,望着学文、学婷和许欢,若有所思地说:“唉,妈这这病啊看来是真不能好了……”她说着就眼泪汪汪。沈学婷擦去她眼角的眼泪,像哄孩子一样不住地给她宽心:“妈,等你的病好了,我们带着你去城里散心,还给你买很多好吃的。”
夏桂英总是叹息,时不时地傻笑着,样子有几分像极了孩子。
“唉,憨娃娃!人是吃五谷杂粮的,这人要是断了五谷哪里还能得活啊……”笑过以后,夏桂英就拉着学婷、许欢的手安顿说,“婷婷、欢欢,妈死了以后你们不要害怕,妈会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你们……”夏桂英说着这话儿,越哭越伤心,“婷婷、学文,妈舍不得你们啊……”
“不怕,妈我们不害怕……”许欢张着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脸上全是眼泪,“妈,你不要这样,你不要怕……你的病一定会治好的。”
“妈,你不要多想,我是专业护士,我知道……”沈学婷擦着母亲脸上的泪水,虽然她脸上尽量保地持着笑容,但眼睛里全是眼泪,“妈,你千万不要多想,你一定会没事的。”
沈海山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只呆呆地靠在炕下面的铺盖上,专注地望着妻子的后背。望着父亲脸上复杂的表情,沈学文的脸上早已挂满了眼泪:
谁能救你呀,我可怜的母亲!
半个多钟头过去了,夏桂英渐渐地稳定了情绪。她从被子里坐起来,用被子围着鼓鼓胀胀的肚子,两条瘦瘦的腿就伸在外面。她把头歪向一侧,望着儿子唉叹一声:“学文……”
夏桂英她只说了两个字,就停住了——她真是累坏了,她显然是在努力地挣扎着,尽量不让他们看出她的艰难与辛酸来。
“妈……”沈学文低头答应着,等着她把话说完。
“学文呀,妈肚子里烧得难受,烧得要命哩。你给妈在冰箱里冻上半小碗冰,妈就想吃块冰,凉凉的……”夏桂英说完,就摆手让学文去给她冻冰块儿吃。
她怎么猛然就要吃冰块呢?沈学文真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兆头?
夏桂英沉思一会儿后,看着坐在炕沿上的沈乐又说:“乐乐呀,奶奶觉得去年的‘六必治’就是好吃,现在要是有的话吃一个不晓得够多幸福呢。”
对于夏桂英说的“六必治”,大家一时都不大明白:“六必治”好像是牙膏啊,她怎么可能会老憨了,怎么会想到要吃牙膏呢?
夏桂英还说,那“六必治”的样子方方的长长的,那皮儿脆脆的香香的。她的话提醒了沈乐,她就笑呵呵地问:“奶奶,你说的一定是‘三明治’雪糕吧?”
明白了夏桂英的心思,沈学文就让沈乐到坡底下的小卖部买三明治去。
沈乐气喘吁吁买回三明治,夏桂英只吃了两口就摇头叹息说:“唉不好吃,还是冰疙瘩好吃。”
沈学文把母亲吃剩的三明治冻在冰箱里,把她扶着睡在炕上,就和沈乐一起冻冰块儿。半个多钟头后,冰块儿冻好了,夏桂英一气儿就吃了两块,咬得圪嘣嘣,圪嘣嘣响——他就担心母亲会受不了。
三明治、冰块,这一夜,沈学文一直在想:难道母亲她真的就要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