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英,我在这里——”黄昏时候,一辆从地区漠北开往南端老君镇的班车在永宁镇才停稳,沈海山抬起右手理了一下头发,就笑着迎了上去,“桂英,你一路上没晕车吧?”
“海山,我的铺盖在车顶的行李架上,”夏桂英,挎着一个褪了色的浅灰色帆布书包,提着一个装有零碎行李的网兜儿,笑着挤下车门儿,一手指着车顶的行李架对丈夫说,“那一卷儿裹着牛皮纸的铺盖是我的,你看到了没?”
一卷儿铺盖虽不是什么贵重的行李,但在妻子的镜片里,沈海山还是看到了她的不安。他很快从班车屁股后的铁架子上爬了上去。他解开绳子,在夏桂英的示意下,把她的铺盖从车顶递了下来:“桂英接着,你小心点儿。”
铺盖绑在自行车后衣架外侧,网兜儿挂在车把上,班车“嘀,嘀——”地开走后,沈海山推着车子和亲爱的人儿,朝左一拐,下了一道土坡,过了永宁河,欢快地向沈家河走去:“桂英,你辛苦了!”
一九八二年年初,三十一岁的夏桂英在“平西省师范大学漠北专修科”毕业了。她获得了大学文凭,享受知识分子待遇,上浮两级工资,家属“农转非”。
自此,沈海山一家全都吃上了国库粮。
夏桂英,由此分配到石家铺中学任教。
正月十六,吃了一顿饺子,夏桂英和沈海山带着十三岁的婷婷,十一岁的狗子,从沈家河搬家去石家铺中学报到。
夏桂英把两个孩子打扮得齐齐整整,拉一拉自己的衣角儿,或是再低头看看那黑亮的皮鞋上落没落尘土。她推着自行车,在走下后面的土坡时,会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身,那一直没舍得剪去的长而黝黑的双辨儿呢,就在身后自由地摆着。
说是搬家,其实,夏桂英和丈夫只是带了一些铺盖,瓢盆儿和紧要的生活用具,只这些零碎的的东西就把两辆自行车占得满满当当了:后衣架外侧照样绑着铺盖,车把上挂着的提包,或网兜里全是物品。
狗子还小,调皮又好动。他坐在沈海山车子前面的大杆上,不是把车铃捏得“叮铃铃——”响,就是欢呼一声:“搬家啰,去石家铺啰——”婷婷大一些,也懂事一些,就坐在夏桂英骑的车子后衣架上,静静地望着沿路的风景儿。
石家铺中学,是一所规模较大的县办单独初中,位于镇子北一公里的210国道对面,坐东向西。学校共有教职工五十多名,学生六百多名,三排窑洞,每排三十孔,都是用石块砌成,用于教职工办公室和学生宿舍。第二排窑洞的院子里,用砖瓦长条石盖了三座大房子,每座三间,共九间全是教室。第一排窑洞前宽大的广场就是操场,四周是长势正旺的白杨树。
一个多小时以后,翻过一座十里路的大山,出了沟向左一拐,夏桂英一家便来到了这所整齐而美观的学校。石家铺中学,第三排左面第十二号石窑,是夏桂英的办公室——说是办公室,其实也是她和丈夫、孩子们生活的地方。
由于夏桂英突出的教学业绩和孜孜不倦的敬业精神,很快受到校领导的赏识和师生的赞誉,半年后被学校评为“模范教师”。同时,校委会任命她为学科带头人,兼文科教研组长。
当时,二水县的教育教学工作相对而言是落后的,每年的升学率在全漠北地区都排不上名次,造成严重的教师流失,学生流失。教师是教育之本,没有好的教师哪有好的学生?没有好的生源哪有好的升学率?导致严重的恶性循环,县级领导大为苦恼。教育局长、校长调换了一任又一任,谁上去也无力回天。针对眼下二水县的教育问题,夏桂英写了一篇题为《二水县教育之我见》的论文,分析论证了二水县教育的落后原因,与振兴教育的八条建议,并发表在《平西教育》杂志,在二水县教育界引起了很大的反响。
拿到大学文凭的夏桂英,在分配到石家铺中学任教的那年冬季,婆婆白春梅去世了。她得的是绝症。
那年中秋节放假,夏桂英到公社商店里买了些月饼、点心和水果,在肉铺前割了二斤五花肉,带着婷婷、狗子和丈夫一起回到了沈家河。
当他们推着自行车走上那道陌生又熟悉的土坡时,沈振国正坐在大门外硷畔的石墙上:年近六十岁的老人满面愁苦,像是在期盼着什么。
“海山,你们总算回来了啊——”一见儿子、儿媳妇他们回来了,沈振国差点儿没掉下眼泪来,“唉!自从你们搬家石家铺后你妈她就病倒了。前川永宁镇医院,大夫说你妈是肝癌晚期……”
“爸爸,你不要着急……”
夏桂英安慰着沈振国,和丈夫、孩子们走进窑门时,海山的姐姐海香正在后窑里忙着做饭。
“海山、桂英……你们总算回来了!”白春梅的精神分裂似乎完全康复了,只是她看上去又抑郁了很多。
白春梅是一个一贯爱面子的女人,她不想让儿子、儿媳妇看到自己惨痛的样子,挣扎着从炕上坐了起来,见着孙子孙女,眼神定定地望着他们,眼泪就流了下来:“婷婷,狗子,奶奶又得病了……”
“奶奶,有我们在你不要害怕啊!”懂事的婷婷就坐在炕上,拉着白春梅的手笑着安慰她老人家。
“妈,你没事儿,你的病会好起来的。”夏桂英站在炕前,说着不觉抹起了眼泪,“这是我们在公社给你买的一些吃食……月饼、点心和水果,你吃完了我们再给你买。”
白春梅,望着儿媳妇把一样一样的好吃的从包里掏出来放在炕头上,眼泪就哗哗地流了:“这些吃食,没用了……妈什么也不能吃了!” 夏桂英抹去婆婆脸上的眼泪,把一个月饼掰碎,递到了她的手里:“妈,你吃点儿吧又甜又酥!”
白春梅扎挣着把半个月饼吃完,就靠在铺盖上,看上去很累的样子。婷婷和狗子,坐在她的身边静静地守着。
中秋节收假了,夏桂英在沈海山他们的再三劝说下,这才带着婷婷和狗子返回学校。
转眼放了寒假,在腊月十九这天夜里,白春梅受尽病痛的折磨最终去世了,享年五十七岁。
白春梅去世了,夏桂英一有空就拉着婷婷在灵堂里哭。她哭婆婆白春梅的不幸和辛酸,也哭公公沈振国今后孤单的生活。沈振国,偶尔孤单地无助地站立着,眼角似乎还挂着几点眼泪。一夜之间,他仿佛老了很多。
三天后的早上,在户家人的料理下,操办了白春梅的丧事。沈海山家的院子里、硷畔上挤满了人。
“妈妈呀,受了恓惶的妈妈唉……”出殡前,灵堂里哭的最伤心的人就是夏桂英。
“夏老师,夏老师你别太伤心啊,老人家已经走了,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啊!”直至白春梅的棺材在架子车上拉在前坡下的大路上,经过左邻右舍的劝说,夏桂英这才渐渐地止住了哭声。
夏桂英披麻戴孝,鼻涕一把泪一把,和丈夫料理完白春梅的丧事两年后,由于她勤于钻研,教学业绩突出,被县教育局、人事局调入二水县中学任教。一九八四秋季开学前,夏桂英一家乘坐搬家的农用卡车来到了他们的第二个新家——二水县中学。
二水县中学创建于一九五三年,背靠东面大山,面临汤汤二水河,风景别致,气势恢宏。学校的修建和石家铺中学很相似,但规模要大得多啊,一排排窑洞整齐又好看,教室宽敞又明亮,操场宽阔又平整。
在夏桂英的记忆里,二水县中学没有太大的变化,和她上学时基本保持一致。再一次踏进学校的大门,夏桂英觉得更熟悉,更亲切,她甚至有些激动了:这是她的母校,也是她今后工作和生活的地方!
走进熟悉的大门,穿过熟悉的操场,进入窑洞式大门,向左拐上一道缓坡,出现在眼前的便是校园:一座大房子(三间教室)后面,左面第八眼窑洞就是夏桂英今后办公,兼一家人生活的地方。
推开门,窑里靠窗摆放着一张办公桌、一把椅子,后窑炕前立着一个书柜,锅灶一旁是一张就课桌(用于搁置灶具),除此以外就没有别的什么物件了。窑后炕上,席子上铺着些纸箱片子和报纸,看上去倒也干净。
“婷婷快来帮妈妈一下——”
农用卡车开走以后,夏桂英、沈海山在婷婷、狗子的帮助下,有序地开始收拾他们的第二个新家。
“太行牌”缝纫机,摆放在进门靠墙的地方,一对半新的沙发摆放在缝纫机旁,一条水翁安置在后面靠近锅灶旧课桌的角落里,两支平箱放在立柜上,接下来开始规制锅碗瓢盆和一些零碎物品。
……
啊 在梦里
梦里梦里见过你
甜蜜笑得多甜蜜
是你是你 梦见的就是你
在那里在那里见过你
你的笑容这样熟悉
我一时想不起
……
主要的物件基本布置妥当后,夏桂英和沈海山在后炕收拾被褥的时候,学婷把收音机先放在办公桌上,收听到一首歌曲《甜蜜蜜》,一边听着,一边指挥着狗子帮忙开始整理夏桂英的两大纸箱书籍——这些书籍,她要按照母亲的意思,分门别类整理在后面的书柜里。
黄昏时候,狗子拉一下窗前的开关“嘣儿”一声,电棒灯管儿“哗”一闪亮了。灯下,夏桂英细细一看这个新家整体就好多了。虽然窑顶上还露着石碴,但要比石家铺中学的家的确是好多了,用夏桂英的话说,这是县城啊!虽说这地方对于他们一家来说有些陌生,但是的确是很踏实,也很舒服了。
夏桂英不无感慨地说:“怎么说我们一家总算是进城了啊!”
“各位老师,大家好!春去秋来,转眼我们又迎来了新学期的到来……”
二水县中学,开学第一次教职工大会上,三十三岁的夏桂英穿着白衬衣,外面是一件黑色的短风衣,看上去紧紧干干,近视镜后面的一双眼睛闪着一位教师特有的智慧的光。她坐在会议室后面的长条花木椅上,聚精会神地听着惠校长简短扼要的发言:“现在,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欢迎新教师夏桂英老师来我校任教——”会议室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夏桂英站起来向各位老师频频点头致谢。
“夏桂英老师,是咱们漠北师专恢复高考后毕业的第一批高材生啊——”会议室里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夏桂英老师,她当过八年民教,自从教以来一直带着初三毕业班,可谓教学经验丰富,手段高明啊!希望年轻的老师们能虚心向夏老师学习,一起为咱们二水县中学出力出汗,再创辉煌!”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接着,惠校长示意由教导处准备宣读开学分课分工情况,“下面有请教导处,就当前开学分课分工事宜作一个宣布。大家鼓掌欢迎!”
开学第一次会议上,夏桂英接到的任务是高一、一班的班主任工作,和高一、一班二班的语文课教学任务。这个任务对于一般教师来说看起来是较为繁重的,但对于夏桂英来说她似乎并不觉得。她认为在教书育人的事业当中,不应该捏轻怕重,不应该自私自利。作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是应该尽最大努力把自己的教学任务出色完成,更应该是能者多劳的。
在这个收获满满的季节,随着教学工作的看展,夏桂英在二水县中学开始了紧张而有序的班务、教学工作。
“同学们,我叫夏桂英,是大家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在这里,我首先祝愿各位同学,学业有成,报效祖国。”夏桂英向同学们简单介绍了自己,在黑板上方正中间工整规范地写下《荷塘月色》的课题。她转过身扶一下眼镜在教室里环视一圈,接着打开备好的教案和课本,开始范读课文,开始了一天的教学任务: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月亮渐渐地升高了,墙外马路上孩子们的欢笑,已经听不见了;妻在屋里拍着闰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带上门出去。”
……
同年,十五岁的沈婷婷开始在二水县中学上了初三,十三岁的狗子开始上初中了。
放了寒假,夏桂英和丈夫带着两个孩子,在百货大楼,先后添置了电视机、洗衣机和一台双卡录音机。沈海山在询问价钱、质量的同时打听到他们的进货渠道:原来百货大楼里的商品都是从省城平西,或者一个靠近漠北叫铜镇的地方进来的。当时沈海山灵机一动,就想:要是能倒腾这些玩意儿一定能赚不少钱吧。
县城和镇子最大不同就是人多,商品也多,进入腊月,集市上卖什么都有。
“肉,买肉吗?刚杀的新鲜猪肉!”
“黄米——谁量黄米?”
“鸡蛋,要鸡蛋吗?”
……
一出学校大门,街道里到处都是叫卖声,呐喊声,猪羊驴马的叫唤声,好不热闹,好不新鲜。在冬天暖融融的阳下,集市上的人们却个个热情高涨,不慌不忙地做着各自的买卖。学校对面,汽车站的广播里正播放着歌曲《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
太阳最红
毛主席最亲
您的光辉思想
永远照我心
……
依汽车站开始,沿街道两边全是饭馆和五花八门的门市部,各个巷口全是小贩儿,小摊儿,卖水果的,卖炒货的,卖油茶麻花的,也有打油旋滚羊杂碎的,也有卖炸油糕饸饹的,总之狭窄的街道里挤满了小商小贩和过往的人们拥,一片骚动又一片热闹:
“饸饹啊——油糕饸饹——”
“油茶——麻花儿——”
……
临近年尾儿,又逢城里集会的日子,就这样窄小的街道两边,还摆放着各种各样等待出售的货物,什么五金日杂,衣服鞋袜、锅碗瓢盆和年货儿。就算你有再急的事儿,那腿脚怎么也是迈不出去的,只能跟在慢悠悠的人们的身后,一步一步往前移动。
“红巷子”地段新近开张的一个“录像厅”前,红漆广告牌子上的《十三妹》、《方世玉》吸引了很多观众。喇叭里,热闹激烈的刀枪对打声和“哈——哈——”的吼叫声,吸引了狗子。他就拉着婷婷说:“姐姐,我们也去看录像?”
“录像还是别看了吧!”婷婷懂事,她看一眼夏桂英问,“妈,你说让去,我就带狗子去看看?”
“录像就别看了,妈带你们去买新衣服吧。”录像厅给夏桂英的感觉不怎么好,她觉得还是不要让孩子们沾染这些不良的习惯。她拉了一把狗子说:“狗子你记住,你不光今天不能看录像,就是以后也不能去。你和婷婷现在主要的任务是学习,不要整天再想什么录像厅的事儿了。”
离开录像厅,走过百货大楼,来到一条更窄的街上。衣服鞋袜的摊位上,狗子把一件“皮夹克”拿在手里就舍不得放下了。他看着夏桂英问:“妈,这个皮夹克能给我买吗?我真的很喜欢啊!”
“妈,这件红色上衣也不错啊!”婷婷一眼瞅准了一件深红色上衣,拿在手里给夏桂英看,“我穿上一定很漂亮吧?”
“买……”夏桂英移着脚步,挤在摊位前站稳了,这才看着他们笑着连说,“买,买。给你们一人买一件。”
孩子们渐渐地长大了,又都上了初中,也该给他们买点衣服了。夏桂英这么想着,似乎一下子就大方了许多,虽说花了一百多块,给婷婷和狗子买了两件上衣,又给他们分别买了两双眼下最时新的“板鞋”,但心里毕竟还是高兴的。
“板鞋,过新年就可以穿了啊!”狗子看一眼婷婷,把一双新鞋套在手上,拍得“啪啪”直响,“姐姐你喜欢吗?”
“狗子,我说你就是个小傻瓜啊,过年穿板鞋不会冻脚吗?”婷婷说着就在狗子的脸蛋上轻轻拧了一下,“姐姐喜欢得不得了,板鞋我早就想买了。”
看婷婷、狗子高兴坏了。夏桂英带着他们挤出人群,又挤在年画摊位上买了几张年画,就招呼着往回走了。在往回走的路上,夏桂英给丈夫买了一瓶“西凤”酒,两盒“猴王”烟,另外还买了几个所谓的“添人口”的碗、一只大公鸡和一条鱼。
“鱼——”狗子高高地提着一条鲤鱼,走在前面手舞足蹈,一定是乐坏了,“今年过年,我们可以吃到鱼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