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家乡前一天,伟岸下半夜一直睡不着,他睁大眼睛,在黑暗中盘算着该如何向秀儿和燕儿告别,什么样的告别方式更有仪式感,更能准确地表达自己对她们的感情——两份不一样的感情,该握手的握手,该拥抱的拥抱,该亲吻的亲吻,该说的话要说。
跟这两个邻家女孩的告别,比较私密,要当面进行,要私底下单独进行,要清浊分明,要主次有序,要把握节奏。跟秀儿告别,十分钟就行,时间长了,容易让秀儿混淆。跟燕儿告别,三十分钟,甚至越久越好,如果没有人打扰的话。先向秀儿告别,简单点,再向燕儿告别,复杂点。
伟岸要早点起来,趁秀儿家还没开门的时候,就出现在她家门口——因为估计时间不够用,需要争分夺秒。
跟燕儿告别是重头戏,在秀儿那儿呆够了十分钟,就马上出来,跑到燕儿家去。伟岸希望径直闯到燕儿闺房,然后把门掩上——当然不是栓上,全部栓上容易让燕儿家人误会。这次告别,将让他们的感情更深化,更巩固;他们说的话,做的事,将让对方终生难忘,成为一生中的名场面。
可现实生活没有按伟岸设计的进行,一切都大大地出乎意料,变得不可控起来,让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两个让他念念不忘的邻家女孩,伟岸都没有时间和机会跟她们举行单独的告别仪式。
听到热闹非凡的喧嚣,伟岸起床后,走出自己房间,傻眼了,堂屋里已经挤满了前来祝贺和送行的乡亲——包括村长。看到伟岸出来了,他们兴高采烈,把他围在中间,拉着他的手,拍着他的肩,说着祝福和关心的话,让伟岸脱不开身,就连上厕所方便的时间都没有。
那天早上,就连吃早饭,伟岸都被乡亲们包围着,成为理所当然的核心,包括村长在内的七八位德高望重的长辈陪着伟岸吃的。
匆匆吃完饭,伟岸就在乡亲们簇拥下,前往镇政府武装部集合。伟岸一边走,一边暗暗叫苦:我还没跟秀儿和燕儿告别呢!他心里又急又悔:早知如此,自己就应该早做打算,在前一个晚上就跟她们告别好了,跟秀儿的告别,放在她家里。跟燕儿的告别,放在乡村野外——野外月明星稀,景色宜人;晚上也没有人走动,他跟燕儿可以在村前屋后的角落里,说着甜蜜动人的情话,手牵手,拥抱,甚至接吻,没有人打扰他们。
乡亲们把仪式搞得隆重热烈,敲锣打鼓了,耍龙舞狮了,燃放鞭炮烟花了,就像春节过年一样。伟岸想,如果是读大学,仪式肯定没有这么隆重,乡亲们公私分明,分得很清楚。上大学,是伟岸自己的事,再好的大学也是伟岸一家的事。当兵,既是伟岸自己的事,伟岸一家的事,也是乡亲们的事,是全国人民的事——当兵是保家卫国,牺牲我一个,幸福十亿人;没有当兵的在前线站岗放哨,流血流汗,提供保护,哪有乡亲们在后方安居乐业?
秀儿和燕儿跟伟岸的想法差不多,遭遇也差不多,她们也期待跟伟岸单独告别,可没有机会。她们久等伟岸没来,于是跑到伟岸家打探情况。她们一到伟岸家就愣住了,伟岸家是人山人海,她们挤不进去,也没有人把她们当作比较特别的客人接待——她们跟伟岸的特殊关系没有人想起,或者被他们选择性遗忘了。两个女生只有返回自己家,神情落寞地斜倚在门槛上看着这一切。她们也没有成为浩浩荡荡的送行队伍中的一员。凭借她们跟伟岸的关系,这样随波逐流,她们觉得不值,也不是滋味,她们不想被送行的大队伍埋没了——与其这样,不如不送了——村庄没有几个人不给伟岸送行的,可是秀儿和燕儿没有送,真是不该送的送了,最该送的反而没送。
就要离开村庄了,伟岸被乡亲们簇拥着,在送行队伍中间行走,身不由己——斜倚在门槛上目送他的秀儿和燕儿就连伟岸的身影都看不到。
两个邻家女孩心潮起伏,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她们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叨:伟岸哥走了,伟岸哥走了,伟岸哥这次真的走了……
也不是所有送行的乡亲都把伟岸送到了镇政府,毕竟路途遥远,一个来回就要一个上午。有的送到村口就返回来了,有的送到半路上返回来了,也有的坚持了下来,把伟岸送到了镇政府。
到镇政府,就更热闹了。当兵的很多,全镇有几十个,送行的更多,把镇政府大院都挤满了,锣鼓和鞭炮声响个不停。两辆崭新的、深黄色的解放牌军车早就停在镇政府门口,准备把新兵接往部队。镇武装部长和招新兵的团长挨个给新兵们戴上了大红花,把他们集中起来,走向解放牌军车。镇长爬上后一辆军车,站在上面,代表镇政府和父老乡亲,给新兵们做了热情洋溢的讲话,鼓励他们安心锻炼,快速成长,掌握过硬本领,保家卫国,勇立功勋。
镇长讲完话,跳下车,挨个跟新兵握手。在紧锣密鼓的锣鼓声和震天动地的鞭炮声中,团长拉开第一辆军力的驾驶室的门,钻了进去。新兵们有条不紊地爬上后车厢,整齐地站在车厢两边。军车按了三下喇叭,汽车屁股冒着烟,缓缓开动了。
伟岸站在中间的一个有利位置,居高临下,睁大眼睛,看着人群,下意识地搜索着,希望看到那两个熟悉的身影。可是,他徒劳了,直到军车开出小镇,人群越来越小,被车后扬起的漫天尘土淹没,看不到了,消失了,伟岸都既没有看到秀儿,也没有看到燕儿。
看不到想看到的人,伟岸更加心潮澎湃,觉得有满肚子话要对她们说,却没有说出来。
伟岸想对秀儿说的话是:“秀儿,你要嫁人了,去遥远的福建了,我没什么送给你的,这辈子欠你太多了,我现在还没有能力,没有办法偿还,只能记在心里,下辈子有机会了,本息一起偿还给你!”
这些话,伟岸早就准备好了,在心里默念过很多遍了,却没有机会说出来给主人听。想起要给秀儿说的话,伟岸感到心里一阵阵绞痛。
伟岸想对燕儿说的话是:“燕儿,我走了,但是为了一个更好的明天!这个明天,是我的,也是你的,这辈子我要好好待你,决不辜负了你,以后我要让你欠我的,欠很多很多,让你偿还不起,只能用一辈子陪伴来偿!我不在身边的时候,你可要挺住,千万不要太任性了!太任性了,容易走错路!有些路,错一步,就是一生。对了,听你唱了那么多歌,直到我离开,你都不肯给我唱我作词的那首歌,让我有点想不开!以后我们成家了,就罚你每天上床睡觉前唱一遍这首歌给我听!”
这些话,伟岸也是早准备好了,在心里默念过很多遍了。想起要给燕儿说的话,伟岸感觉好受多了,心里升起了无限柔情蜜意。
燕儿没有给伟岸唱那首他为她作词的歌,是伟岸在家乡的那段时间留下来的最大遗憾,但伟岸觉得没关系,就没有强求了。如果强求,他相信燕儿是拗不过他,会做出让步的——当时,伟岸只觉得跟燕儿来日方长,以后他们有的是机会。
跟秀儿,就很难说了,也许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这一生以后还能不能碰上都很难说,毕竟秀儿要嫁到遥远的福建去了——那个地方,春暖花开,面朝大海,海天一色,瓦蓝瓦蓝的,想吃海鲜,到沙滩上去捡——嫁到那么美丽的地方,秀儿可能很快就把自己忘记了。伟岸想,他心有戚戚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