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可俄国数学家巴切夫斯基说平行线也会相交,这个理论现在也已经被数学界证明了。
伟岸再见燕儿,是二十年后的事情了。
上军校后,生活平淡如水,感情平淡如水,在上了正轨的人生轨道上,伟岸循序渐进地进行,渐渐春暖花开,面朝大海。
大学毕业后,伟岸留在北京的部队,提干,转业,到机关工作;恋爱,结婚,生子,顺风顺水,感情不好不坏,生活波澜不惊。
燕儿之后,伟岸又经历了两段比较深刻的感情,一段是相亲的,一段是邂逅的,但都是老乡,其中一个叫花儿,一个叫春儿。
花儿是伟岸在老家省城长沙通过朋友介绍认识的。他们第一次见面,花儿第一句话就说:“我知道你,燕儿对我提起过你很多次。”
这句话让伟岸怦然心动,有找到了知音的感觉,他们开始谈起了恋爱。可两个人最后没成,因为在谈婚论嫁的时候,花儿提出来一个无理要求:“伟岸,我希望以后你把燕儿忘掉,不要再想她了!”
这句话触碰了伟岸的底线,伤了伟岸的心。伟岸推开花儿,站起来,转身就走。花儿在身后呼喊,伟岸没有应;花儿追上来,道歉,伟岸没有理。伟岸头也不回地走了,从此两人再无联系。
春儿是伟岸在北京的老乡会上认识的。认识春儿的时候,伟岸刚跟花儿分手了。春儿也在北京读书,跟伟岸是同一届。他们认识的时候,都是大三学生了,都还没有谈恋爱。两个人一见如故,开始了谈情说爱。毕业后,春儿也留在北京某机关,他们先住在一起,后扯的证。
婚后,伟岸也经历过其他女人,不多也不少,却都是逢场作戏,一时冲动,激情澎湃,却谈不上深刻难忘,事后更加空虚空洞。
伟岸发现自己患上了耳鸣,尤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耳边总是响起隐隐约约的水声和歌声,水声低,歌声高,一唱一和,是那样清晰,撞击着伟岸的耳膜——伟岸患上了耳鸣。
春儿说他做梦了,可伟岸觉得都是真的。
当然,伟岸也做过很多梦,经常梦到那个叫燕儿的邻家女孩,也偶尔梦到那个叫秀儿的邻家女孩。她们是伟岸无趣无味的生活中的调味品,梦到她们的日子,伟岸高兴,好像重新回到了青春岁月,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没有梦到她们的日子,伟岸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萎靡不振,吃什么都没有味,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来。
那耳鸣声就像固定的闹钟,一耳鸣,伟岸就起床,来到书房,铺开稿纸(后来是打开电脑,伟岸最早的电脑是一台586),开始创作歌词。伟岸作了很多歌词,也在全国音乐圈渐渐有了名气,混出了名堂,唱他歌的歌手渐渐多了起来,他的歌也经常在各地电视台播出。
时间就像沙漏里的流沙,不舍昼夜地悄悄流逝,属于我们的日子越来越少。伴着时间流逝的,还有激情,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属于我们的激情也越来越少,就像日子。
不知不觉二十年过去了,生活和世界发生了沧海桑田的变化,伟岸也跻身于中层领导干部行列,成为别人眼里的成功人士。
在离开家乡二十年纪念日这天,伟岸看到一个自称“邻家女孩”的陌生女性请求加他微信,冥冥中,伟岸感觉对方应该是燕儿,于是兴奋起来,高兴地通过了,两个人迫不及待地聊了起来。
果然是燕儿,那个藏在生命深处的燕儿。跟燕儿联系上,那段深埋在生命深处的感情又沉渣泛起,蠢蠢欲动了。
燕儿告诉伟岸,她在北京,送儿子上学来了,儿子考在他的母校,那所全国著名的军事院校。
这些都不重要,伟岸急切地想见到燕儿,看看她现在的样子,看看她跟记忆中那个燕儿有什么变化,问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当然,伟岸更憧憬,既然都联系上了,那就是说他们这一生还是挺有缘的。
可燕儿不想见面,说这样挺好,“相见不如怀念”,有联系就行了,见了面,说不定对对方失望。可燕儿没有拗过伟岸,他们还是在宾馆大堂见面了。
人到中年的燕儿,风韵犹存,典雅高贵。从燕儿身上,伟岸看到了他们当年青春蓬勃的影子。见了面,他们双手紧握,盯着对方,眼里泛泪,都说对方没什么变化,还是当年那个样子,又都说对方头上多了白发,眼角有了皱纹。
当年的事,就像电影慢镜头一样浮现,历历在目,就像发生在昨天,又像从来没有发生过。见了面,他们都知道,现在各有各的生活,各有各的人生,他们的人生轨迹,已经不可能相交了。
从当年伟岸当兵离开家乡那刻起,他们就各走各路,不可能重合了,过去不可能,现在不可能,将来也不可能了——两个曾经相恋的人没办法穿越,他们已经回不去了。
伟岸心里记恨着燕儿,怪她一声招呼都没打,就跟着别人跑了。
燕儿记恨着伟岸,怪他一到部队,就把自己忘了,不仅没回来,就连信也不写了——尤其是在她怀着他们的孩子,人生最艰难的时候,伟岸是一个人影都找不到,让她独自一个人承受着生活的重压。
两个人心里都横着一道坎,谁也迈不过去,谁也不愿意往事重提,向对方作出解释。
“你怎么跟石头跑了呢?”伟岸很不高兴地问。
“因为石头不是一个正常男人了,他当年被秀儿姐从床上一脚踹下来,正中男人要害,从此被废掉了,跟他在一起,我安全,他不能生育了,孩子也安全。”燕儿说。
伟岸不再说话,他不理解燕儿为什么要做出这种选择。其实,燕儿不跟石头走,休学在家挺一挺也能过去;到部队找到他,他也会负责任,伟岸不太认可燕儿的理由了。
“我给你唱首歌吧,你作词的那首歌,我还没给你唱过呢!我现在会谱曲了,也把那首歌的曲儿重新谱了一下,比何老师当年谱的曲要好。”燕儿说。
“好,我也想听你唱那首歌,想了二十年了。”伟岸说。
燕儿清了清嗓子,在酒店大堂旁若无人地唱起了歌来:
挥不去那段记忆
脑海里又浮现了你
喜与愁弥漫的城市
得失盘旋在心里
来不及更新自己
刺痛落寞的日子
缘与情化作的泪水
昨与今剩下对不起
谁能忘却曾经
清零依然纠结的往昔
给自己一个果断的决心
放下没有结果的勇气
谁在更新自己
安装假装坚强的年纪
凝望天空中活泼的星星
摁住萦绕心里的句子
没有说出来的句子
该放在什么位置
歌声还是那样好听动听,燕儿谱的曲果然比何老师谱的曲要好,燕儿唱得也比何老师好听多了,伟岸听得如痴如醉,也如释重负。
如果你以为那次见面,他们俩开始鸳梦重温了,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什么,那就想多了。
那天晚上,他们没有像小说中和电影里描写的那样,伟岸留下来,跟燕儿再续前缘,两个温存缱绻,鸳梦重温,难舍难分。
属于他们的那个激情年代已经过去了,唱完歌,他们感到趣味索然,就像那杯摆在他们面前的白开水——白开水已经凉了,热气都没有冒了,喝下去,不仅没有了温暖,而且让人感到心凉。
北京的秋天已经提前到来了,让人感到了凉意,透过落地玻璃窗,看得到外面的树叶随着秋风,开始往下掉落。
这两个青春时期的恋人,在二十年后再次重逢,那感觉就像燕儿所说:相见不如怀念了。
告别燕儿后,走在回家的路上,伟岸特别失落,感觉这一生最后那点念想被人狠狠地踩了一脚——就像一只高跟鞋的脚后跟狠狠地踩在他的脚趾尖上,痛得他呲牙咧嘴,缓不过气来。
伟岸告别的时候,燕儿送给他一本厚厚的相册,嘱咐他,要他拿回家去好好欣赏。接过相册,伟岸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以为那是燕儿留给他的,是她这些年的留影——燕儿心里还是有他的,有了这本相册,燕儿就会清楚地出现在他眼前;有了这本相册,他就有了一个完整的燕儿人生了,什么时候想她了,就把相册翻出来看看。
回到家,进了书房,把门反锁了,打开相册,伟岸才发现,那个相册不是燕儿的,而是一个男孩的。相册上是一个男孩各个成长阶段的相片,有在襁褓里和摇篮中的,有咿呀学语的,有蹒跚学步的,有戴红领巾的,有在田径场上健步奔跑的,有在绿茵场上激烈对抗的,有伏案认真作业的,以及小学、初中、高中时期的毕业照。
看着男孩,伟岸一下子觉得很熟悉亲切,仿佛在哪儿见过,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对自己小时候长得怎样,伟岸已经记不清了。可他惊奇地发现,相册里那个男孩,从十二三岁开始,长得越来越像自己年轻的时候了,他们俩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看来,那个男孩是自己的儿子,这就是燕儿愿意见他的原因。
第二天清早,伟岸起了床,匆匆赶往宾馆,他想找燕儿问清楚,那个男孩到底是谁。
可到了宾馆,前台小姐告诉他,燕儿已经退房走了。
伟岸赶紧用微信联系燕儿,发现微信已经被燕儿拉黑了。
伟岸怅然若失地离开宾馆,又对自己和燕儿这些年来的感情生活突然大彻大悟:自己把这一生的情留在了那一夜,把这一生的性带到了以后的生活;而燕儿刚好反过来,把这一生的性留在了那一夜,把这一生的情带到了那夜以后的生活。
从那以后,伟岸和燕儿就没有了联系,但他们又无时无刻不在联系,让他们联系在一起的,还是那份记恨。
也许记恨一个人是怀念他的最好方式。记恨是深刻的,清楚的,真实的,如果记恨都没有了,对那个人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感情这东西,谁都说不清楚,道不明白——包括洋洋洒洒地写作这部长篇小说的我,我写了很多言情故事,到现在还是没有把感情弄明白搞清楚,在写每部新的长篇小说的时候,对感情又有了不同的感悟。
不过,从那以后,伟岸突然喜欢有事没事地回到母校转转,他回得很勤快,差不多每周都要过去。为了回母校方便,伟岸还换了新房,把家搬到了母校旁边的小区——虽然新家离他上班的地方比旧家更远了,但伟岸乐此不疲,从心里面感觉很值,妻子春儿说他在这件事的处理上是犯了糊涂,莫名其妙。
没事了,伟岸就喜欢到母校的校园里转转,感受那种昂扬的朝气,蓬勃的力量,让自己重回那个朝气蓬勃的人生阶段——当然,这些都是表面上的,其实,伟岸内心深处更希望有一天能够在莘莘学子中邂逅那个跟自己年轻时候长得一模一样的男生。
那个男生姓什么,叫什么,伟岸都不知道呢!
伟岸跟燕儿见面的时候,燕儿没有告诉他,伟岸知道有他存在后,燕儿已经走了,他没来得及问!
伟岸想问的时候,燕儿已经像空气一样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了,怎么刻意找都找不到了,更不用说邂逅了。
已经进入深秋了,天气只会越来越寒冷,越来越严峻。伟岸和燕儿就像这季节,已经是人到中年了,正在走向缘份的冬天——他们的缘份已经尽了,他们把青春弄丢了,再也找不到了。
2022年2月2日初稿 湖南祁东
2022年 3月5日二稿 北京右安门
2022年4月22日三稿 北京右安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