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已闻塞下销锋镝
正自胸中有甲兵
吃完饭,又洗了热水澡,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李成梁就已酣然入睡。夫人宿氏知道,老爷这是真的累了。年近五十的初老者,月余的奔波,实在有些吃不消。这是明万历二年初夏的某个晚上,一个很普通的晚上。
去年的这个时候,兵部侍郎汪道昆阅边来到辽东镇。时任代理辽东总兵官的李成梁出于军事防御方面的考虑,建议将孤山堡移于张其哈刺甸,险山堡移于宽甸,沿江四堡移于长甸、长岭诸处。仍以孤山、险山参将驻防。汪道昆禀报于朝,廷议后认为辽东镇新建六堡,北界王杲部,东邻王兀堂部,计在必争。从根本上弥补了东部防线上的一个缺口。将防御工事向东部、北部纵深发展,形成“夺虎穴以为内地藩篱,据羊肠以塞东胡之孔道”的有利局势。并且新拓土地七、八百里,于经济也有可图。尚可达到还丁于田、整肃军队的政治意义。年少的万历皇帝采取了臣议、特别是内阁首辅张居正的主张,批准了李成梁的请求。但此举却遭受贪占田地的军官和建州女真部落的反对。
前不久,朝廷将右佥都御史张学颜派往辽东,出任巡抚。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李成梁专门陪同张学颜勘察项目现场。在取得统一意见后,工程终于开工了。待一切走向正轨之后,他们二人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总镇所在地——医巫闾山下的广宁城。
按照防御体系要求,辽东都指挥使司建立了两座防御性镇城,即在辽阳城设立辽东使司,在广宁城设立辽东使司分司。辽东副总兵和巡按驻守辽阳城,辽东总兵和巡抚驻守广宁城。作为全辽军事最高长官的辽东总兵,全称为“钦差镇守辽东地方总兵官”,佩“征虏前将军印”。总镇府位于广宁城偏东的鼓楼附近,门匾上书“全辽保障”。巡抚的都察院设在城西偏南。总镇府南面、都察院北面的中间是会府,即镇东堂,为城内众官员联席会议的地方。此外,城内还有太仆寺、察院行台、户部分司、神机库及广宁卫公署等官衙。广宁又名北镇,是古代名城。西汉辽东郡的无虑县、汉置西部都尉于此。隋朝封为北镇,辽代为显州,金代为广宁府,元代为广宁路。素有“幽州重镇”之称。它既是辽东的军事重镇,也是各族群众贸易往来和文化交流的繁华城镇。李成梁沉睡之际,广宁城刚刚进入灯红酒绿、笙歌乍响的状态。
午夜时分,外面淅淅沥沥下了半个时辰的小雨。而这时,李成梁却在梦中游历了故乡铁岭,他回到了青少年时代的故土。从八年前步入军中,他回故乡的次数要远比梦中少了许多。喧闹的古城,起伏的龙首山,蜿蜒的辽河,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境之中。故土入梦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常有的事,那是根之所故,魂之所在。
次日接近晌午的时候,李成梁醒了,他是被人叫醒的。夫人宿氏告诉他抚顺城出事了——备御裴承祖等人被建州女真王杲的人剖腹剜心了。
奈儿秃是建州右卫都指挥使王杲的部下,因不满王杲的种种不良行径,于是带领数人投奔了抚顺明军守将,并被其接纳。王杲的得力干将来力红闻讯追至抚顺,向备御裴承祖要人,裴承祖未予理会。来力红便乘夜虏走5名明边台守军回寨。而此时,王杲并没有在寨子里,他正带领属下若干及马500匹、土特产30包,住在抚顺驿站。裴承祖以为他们有大批货物在明边内,王杲不可能轻易起衅滋事,便率领300骑兵直入来力红的山寨,以武力索要人质。王杲得知消息后,立刻带人从抚顺赶回。与来力红兵合一处将裴承祖人马困于寨中。抚顺把总刘承奕率兵来援,怎奈建州兵马甚众,最终裴承祖、刘承奕等人被剖腹剜心,其余明军被砍杀和俘虏。
在会府的联席会上,李成梁极力主张出兵围剿王杲部。除巡抚张学颜之外的其他官员都表示同意总镇大人的主张。当然,张学颜并非从心里反对以武力解决,作为巡抚,他有他的顾虑:“诸位大人,王杲如此嚣张,我张某自然也想出动重兵,以武力弹压。无奈朝廷的羁縻政策一向是先抚后剿,以抚为重。诚然,建州王杲所为已到忍无可忍地步,此前我已上疏兵部,表达了惩戒之意。还请诸位静等兵部的覆奏。”
“我们已经养虎贻患了。”李成梁历数王杲的罪行:“王杲性情凶暴,桀骜不驯。杀我官兵,如芟草菅。十几年间,经他杀害的镇辽将官有:副总兵黑春,中下级军官彭文洙、王国柱、王三接、李松、陈其学、戴冕、王重爵、杨五美、温栾、于栾、王守廉、田耕、刘一鸣。还有这次的裴承祖、刘承奕、刘仲文。剖腹剜心,狂妄至极啊!我等如若再无动于衷、坐视不管,如何对得起死去的官兵?又如何树立镇辽军队的军威?顺者德服,逆则兵临。张大人,王杲已成辽东一患,不早图谋,后患无穷。”
张学颜是进士出身的京官,对朝廷的政治体制自然悉知。明王朝是以文官为中枢的统治政体,从王朝的建立起,重文轻武这一统治特色就已显露出其中的诟病。政治和军事机构受到文官的控制,他们往往坚持以道德力量作为施政的根本,侧重于如何预防坏事的发生。如果事情发展到用武力去解决的话,那么就代表文人政治的失败。张学颜是辽东巡抚,有管理和监督地方军政事务的权力。但他另外一个身份是文官,因此,对李成梁的主战要求既理解又持慎重态度。
或许是老天爷不愿看到他们镇、抚二人胶着的尴尬境地,就在这时,兵部的覆奏文书到了。张学颜看后眉头舒展,他将文书递给了李成梁——
兵部覆辽东巡抚张学颜奏:建夷王杲屡肆窃掠,杀我官兵,掠我
民财。此前虽已送还所掠人口,准其入市。但其敕书有近半为掠夺他
部而得,是为不义之举。可宣谕夷杲,令其归还敕书。如再强行入市、
索赏、掠夺民财,以至杀我官兵,是为执迷也。辽镇则尽早图谋,调
集重兵,相机剿杀。毋容姑息,贻害地方。
李成梁心境豁然开朗,立刻进行军事部署。他命令广宁卫官兵留守镇城,同宁远、义州守军一道防备北线蒙古铁骑趁机入侵。李成梁的先锋军和火器营随其东进,传令驻守辽阳的辽东副总兵曹簠,以及开原、铁岭、沈阳的守军向抚顺方面集结。命抚顺守备快速筹备粮草。原本希望张学颜留在广宁城协助留守官兵防守北线,但他坚持跟随围剿大军东进,李成梁只好同意。因为事涉对夷政策,关键时刻身边还得有个商量的人。
李成梁率大军开跋了,作为先锋官的长子如松、次子如柏也随队伍东进。夫人宿氏则带着女眷去北镇庙上进香。将军父子每次出征她都去庙里,进香求佛祖保佑已成常例。
且说王杲,原名为阿突罕。他承父业占据着从马尔墩到古勒山地区。掌管着水渡,霸为水酋。古勒山自古是辽东山区通往抚顺的咽喉要道,是辽东边墙之外女真人入市经商及进京朝贡的必经之路。王杲设兵于此,不仅收取渡资,并有强夺他人敕书之举。由于其实力日益强盛,嘉靖末年,经朝廷批准,成为建州右卫都指挥使。王杲在军事实力上要比担任建州左卫都指挥使的觉昌安强盛的多。
明廷对东北少数民族的政策是战抚相辅、恩威并施,既可兵戎相见,又能和平共处。具体表现就是对北虏蒙古人以武力镇压,对东夷女真人贡市抚慰。哈达部首领王台、建州右卫首领王杲、左卫首领觉昌安、建州栋鄂部首领王兀堂都是明廷敕封的少数民族官员,都是朝廷款抚的对象。但他们对朝廷的态度却截然不同:王台忠于朝廷,能本分地听命于镇辽明将的指令;王杲和王兀堂却与之相反,他们一方面接受明朝的优惠,一方面却屡屡犯边与明为敌;觉昌安则是乍降乍叛,态度暧昧。既臣服于明廷,又惧怕王杲。他与王台和王杲分别联姻,以求自保。但觉昌安终究没有做出出格的事来。王杲和王兀堂的夜郎自大、嚣张跋扈早已埋下恶果,他们必将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抚顺事件”在王杲多年的恶行中算得上骇人听闻的。他当然也意识到明廷不可能放过他,也清楚李成梁的厉害,新建六堡就是冲着他和王兀堂来的。但女真人特有的凶悍和不服输的本性又使得他难以收敛张狂的冒险。本来安分守己也能过上不错的日子,可刺激的欲望让他欲罢不能。于是,积恶成习,积罪成病也就在所难免了。
就在李成梁率师东进,各路兵马向抚顺集结的时候,王杲也没有闲着。他之前纠集过的蒙古察哈尔的泰宁部人马聚集在古勒山城,准备大举入侵沈抚地区。获知消息后,李成梁、张学颜加快了行军速度,在沈阳中卫城守备公署成立了作战指挥所。明军的各路兵马集结完毕,原本由于长途跋涉要休整两天,但女真和蒙古的突然入侵,就顾及不上休整了。好在双方都是人马疲惫,时不我待,只能抓紧时机迎战,放手一搏了。根据李成梁的部署,副将杨腾率兵潜伏在沈阳邓良屯,防止敌方从东侧入侵沈阳;游击王维屏率兵潜伏在抚顺马根丹,等待敌人中伏;副总兵曹簠率一支小分队奔抚顺以东的大冲方向出面挑战;李成梁所率的先锋军则在其后策应。
此刻的王杲正在古勒山城与蒙古酋长商议犯边事宜。闻得明军只有少许兵马来战,不禁喜出望外。他认为明军尚不知有蒙古兵存在,只是针对王杲的千余人马的围剿。嚣张狂妄的王杲自然不可能被动地固守山城,打主动仗是他的本性。于是,他统率建州、蒙古三千兵马倾城出动,他要将前来挑战的明军一举消灭,然后取道沈阳等地,抢夺物资。
五味子冲是古勒山通往抚顺的孔道,王杲兵马刚刚行至此地,就遭遇曹簠的兵马。两军厮杀,明军佯退。王杲率兵追击,待行至马根丹时,王维屏的伏兵一跃而起,向王杲兵马包操过去。这时,明军的先锋军也适时赶到,很快形成包围之势。眼见得明军人多势众,蒙古兵为保存实力,拼力撕开个口子突围,抛下建州兵马向北逃遁。王杲力不能敌,渐不可支,只得率属下逃回古勒山城。明军追至城下,将山城团团围住。
古勒山城呈不规则长方形,城墙随山就势而走,分内外两城。唯一的城门设在北面。其地理位置险要,西、南、北三面环水,形成天然护城河。东连山脊,陡壁难攀。如此城坚壕深,易守难攻,是绝佳的军事要塞。建州女真选择高山筑城,都是出于安全考虑。明军没有轻举妄动,只是围而不攻。等待主帅的决定。这时,李成梁、张学颜正率策应部队赶往古勒山。
“把觉昌安叫来。”这是李成梁抵达古勒山下下的第一道命令。
觉昌安是建州左卫都指挥使,居住离此约五十里的赫图阿拉城。他十分热衷于对外贸易,已经富甲一方。由于王杲掌握着贸易的水路要塞,为方便买卖,俩人成了儿女亲家。即觉昌安四子塔克世迎娶了王杲的长孙女喜塔腊氏额穆齐,并育有两子努尔哈赤、舒尔哈赤。觉昌安是明廷敕封的官员,自然不敢与明为敌。他虽然得利于王杲,但见其不断扰乱明边,又不敢与其走得太近。觉昌安游离于明廷和王杲之间,对双方的态度都是暧昧的。出于对建州女真的节制,总兵李成梁对他们之间的关系自然要搞清楚,关键时刻可从中寻觅到可利用的价值。觉昌安既然是王杲的亲家,必然对古勒山城的布局有所掌握。这正是李成梁找他的目的所在。
觉昌安、塔克世父子听到口谕后,立刻赶往古勒山城。其实,闻得明朝对王杲用兵,觉昌安早就想来。因为他的两个宝贝孙子还在王杲家中。只因怕受到牵涉才未能轻举妄动。其实,对于觉昌安的暧昧态度,王杲早有察觉,因此,他以喜欢曾外孙为由,将努尔哈赤、舒尔哈赤居留家中为质,用以牵制觉昌安父子。既便两家不能兵合一处,至少不能让觉昌安助力于明军。
觉昌安和塔克世骑着快马火急火燎地赶到古勒山下明将的临时营帐,他们顾不上喝口水,就按照李成梁的意思将古勒城内外的布防画了张草图,又介绍了城内的建筑布局和人口居住情况。觉昌安最后要求,攻克山城时一定要保障他两个孙子的安全。
“总兵大人,”塔克世突然申请道:“在下想独自进城劝降,如能说服王杲,明军则减少伤亡,城内的居民也免遭涂炭。希望大人能够批准。”
李成梁瞅着他说:“王杲的本性你应该比我了解,他可是宁死不屈的主儿。你若想试,我不反对。但你要当心自己。生死关头,别说是姻亲,恐怕连亲娘老子都不顾及。”
塔克世当然知道这些,但如果王杲聪明的话,以假降作为缓兵之计。这样他的两个儿子就能确保平安。
“要不,我跟你一块去?”觉昌安说。
“不必了,你还是回赫图阿拉城吧。”
觉昌安当然不能回去,此前他担心两个孙子的安全,这回又加上个儿子。他清楚王杲的为人,知道塔克世定会无功而返,如果还能返的话。长生天保佑!
而此刻,王杲正随着守军站在北城门上。作为一城之主,他不能有一丝的挫败感。望着围城的明军,他在心里骂起蒙古兵来。如果他们不弃阵而逃,肯定对明军能抵挡一阵子。而如果他们现在能重新逆杀回来,古勒山城或许能解除重围。以目前的形势,对他非常不利。大军压境,难免人心惶惶,然而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明军围城,给养肯定充足。而城内的形势就不同了,虽然粮草能维持几个月,但没有水源做保障。以往城内用水,都是从西山小道下去提取苏子河的水。如今水道设防,城里人马不是饿死也得渴死。原本固若金汤的城池,却要毁于这一致命环节。王杲心想,倘若逃过此劫,拼命也要在城里打出水井,再建设几座大型蓄水池。
就在王杲胡思乱想之时,他的孙婿塔克世来到城外的木栅前。城主的孙婿,守城的来力红自然认得,所以也就没敢轻举妄动,只是指给王杲看。王杲虽狂妄但不傻,塔克世的到来虽有些意外,但肯定不是他与李成梁沆瀣一气,来攻打他这个岳祖父的。外女婿肯定是迫于无奈才来的,之所以孑身一人,估计是来劝降的。
果然,塔克世冲他们喊上了:“岳祖大人,您聪明智慧,洞察局势,一定懂得审时度势吧?留得清山在,不怕没柴烧。城内的情况您自己还不清楚吗?为了城内上千口人的生命,为了您的家人,出来请降吧。”
其实,塔克世已经说得挺明白了,“留得清山在,不怕没柴烧”,怎奈王杲的狂妄战胜了理智——为了面子他可以不计后果。这样的本性注定他难成大器。眼下,他不想跟外女婿废话,命令来力红“给他点颜色看。”
“大人……”来力红不敢下手:“他可是您的孙女婿……”
王杲二话不说,夺过来力红手中的弓箭,冲着塔克世射去。塔克世右臂中箭,他捂着伤口转身就逃。其实,王杲是通过孙女婿给李成梁点颜色看看。之所以射中右臂,是因为他知道塔克世是左撇子,不想让他失去自理能力。孙女额穆齐虽然不在了,但王杲不想让曾外孙憎恨自己。
觉昌安见儿子受伤,也是一筹莫展。他只能求长生天保佑两个孙子。李成梁知道这是王杲借塔克世之身向他示威、挑战,于是,在征得张学颜的同意后,明军开始向山城发起攻势。由于北城门兵力集中,明军便在北门佯攻,而将主力放在东北角。王杲在城外设置了两道木栅栏,李成梁命令用火器将其摧毁,然后向城墙推进,继续使用火器。王杲只知道明军数量多于自己数倍。自己凭险拒守,虽被动但也无大碍。没想到对方竟然使用了火炮、火铳。要知道,要冷兵器时代,火器的威力是超乎想象的。
炮火停息后,李成梁命令先锋军沿着撕开的栅栏口子,冲向已有损毁的城墙。早在隆庆四年,李成梁代理辽东总兵官后,就着手招揽四方健儿,给予厚待,建立了一支体格健壮、身怀绝技、骁勇善战、视死如归的先锋军,俗称“敢死军”。其中包括李如松、李如柏在内的李家子侄和义子等。每到危急关头,这些先锋都会被派遣去冲锋陷阵。李成梁之所以师出必捷,威震绝域,与这支战斗力极强的先锋军是分不开的。
王杲来到东北角指挥阻击,而李成梁却命令副总兵曹簠到北门指挥官兵,由佯攻变成真攻。游击王维屏也率兵从西山的取水小道向城内进攻。一时间烟焰蔽空 、杀声四起。在东北角,火铳队以猛烈的攻势掩护先锋军强行登城,虽然建州兵箭矢如雨,但终究敌挡不住明军的火器。先锋军陆续有人登上了城墙,王杲和建州兵且战且退,最终退守到内城。外城的建州兵和参战的百姓大多战死或被俘。
王杲率三百余亲兵据守内城的一座高台上做最后的抵抗,李如松发现高台上有几捆蒿草,便在箭头上绑上火种,向其发射。蒿草干燥,迅速燃烧起来。王杲等人慌乱逃离。此时山风渐大,风助火势,烟焰腾空而起,飘浮附近的草房上,一会儿工夫便火烧连营。内城的数百间草房都葬身火海。女人和孩子的哭叫声响成一片。
等在城外的觉昌安见城内烟火熊熊,便哭喊着要往里冲。塔克世死死地拉住他,眼里噙着泪水。努尔哈赤兄弟俩能否侥幸脱身,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大火烧了半天才慢慢停息,内城的房屋全部烧毁,差点殃及外城。觉昌安和塔克世是幸运的,他们的子孙幸免于难。而李成梁却沮丧得很——此次征讨的主角王杲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张学颜命令从俘虏和尸体中重新甄别。
“总兵大人,”曹簠近前禀报:“王杲逃了。我们在山洞里找到一个穿蟒褂、披红甲的人,自称阿哈纳,是王杲的亲信。他交待俩人互换了衣裳,王杲乘乱已经逃掉了。”
“可有什么线索?”
“眼下还没有,估计是从城南逃跑的,那面有条小路,觉昌安在图纸上没有标明。”
李成梁明白了,觉昌安可能对他留了一手。他是怕如果王杲侥幸东山再起,找他秋后算账。人那么聪明有劲吗?李成梁并没有马上兴师问罪,他有他的打算。
“曹簠你马上宣谕女真各部,如有窝藏王杲者,严惩不贷。有提供其下落者,奖励敕书十道。”
敕书是女真人、蒙古人进入边内和晋京的通关文书,也是市赏的标识。这样的奖励对他们来说是最为实惠的。
当觉昌安得知王杲从城南小道逃跑时,心里立刻紧张起来。当初他确实留了一手,怕王杲秋后算帐。而现在看来,这是致命的错误。鱼和熊掌不能兼得。李成梁是聪明人,他不会看不出其中的隐情。虽然眼下他并未提及,但他越不提,觉昌安心里越没底。想了想,觉昌安力邀李成梁、张学颜等到他的赫图阿拉城小住。
善后清点完毕,此役歼灭包括来力红在内的建州兵民一千一百人,生俘三百人,缴获牛马等五百多匹。包括王杲在内的二百六十人不知下落。明军伤亡不是很大,共二百多人,其中把总于志文中箭身亡。张学颜肯定此役大捷,他要上奏朝廷。李成梁却劝他稍等几日,看看王杲最终能否落网。李成梁给俘虏训话后将其遣散,命令留少许官兵善后,其余兵马回抚顺城休整。然后,与张学颜和几名副将随觉昌安父子去了赫图阿拉城。
赫图阿拉城由觉昌安的父亲福满在世时修筑的。女真人有“子婚而分居”的习俗,福满便修筑了以赫图阿拉城为中心的6座城堡,遣子分别居住。觉昌安就居住在赫图阿拉城。这6座城堡形成了军事上的犄角之势,危急时刻能相互策应。赫图阿拉城位于苏子河南岸的台地上,东靠皇寺河,西邻嘉哈河,与呼兰哈达山相望,南依羊鼻子山,北围苏子河。由此构成三面环水,一面靠山的险峻天然屏障。出于军事防御方面的考虑,筑有内外两重城墙。其中外墙长度13500尺,设有9座城门。这是周边各城堡中最大的一座。
觉昌安的家设在内城里。不愧是附近最有实力的商贾,家里的建筑和陈设都是很豪华的。此前他已让人通告家里提前备下了丰盛的酒菜,并整理了上好的客房。生活在有山有水的地方,山珍和水产是不缺的,只是造厨的手艺难以和汉族厨师相比。
“各位大人请!山野之地,食材匮乏,厨艺也低劣。各位大人将就着吃些。好在这酒是用河谷平原的大高粱与雅尔萨山泉酿造,口感还不错。”
李成梁笑道:“觉昌安哪,你们爷俩可真会享受啊!京城一品大员在你们面前也会黯然失色啊,是吧张大人?”
觉昌安客气道:“怎么可能?天子脚下的高官,什么没见识过?我这就是乡野小吃,连海味都见识不到。”
“本朝的官员啊俸禄低,我和张大人的月俸都是61石,捉襟见肘是常有的事儿。来吧,咱都别客气,既然觉昌安父子真诚待客,咱就趁机饱饱口福。对了,塔克世,你的伤没事儿吧?”
“劳大人挂念,皮外伤,没事儿。”
宾主入座,推杯换盏 觥筹交错,渐渐热闹。待主人父子敬过酒后,张学颜便举杯回敬觉昌安父子,谢谢他们的热情款待。干杯之后,李成梁也斟酒启杯,他微微有些醉意地说:“刚才张大人代表我们回敬了你们爷俩,我就不重复了。我这杯酒啊,是向你们道喜的酒,你们一定得干了。”
“敢问李大人,我们何喜之有啊?”
“张大人,看,他们爷俩装糊涂。你的俩孙子,你的俩儿子,毫发无损地回到你们身边,难道不是喜事儿吗?”
觉昌安父子忙不迭地说:“是喜事儿,是喜事儿。谢谢李大人!我们干了,干了。”
三人干了酒后,李成梁又说:“觉昌安哪,我看你那大孙子挺精干的,我喜欢。怎么样?舍得跟我走吧?让他在我身边,保证有个好发展,将来给你送回来继承都指挥使怎么样?”
觉昌安听罢心头一沉,他一直担心李成梁就王杲逃脱一事问罪于他,没想到他来这么一出。这哪里是喜欢他孙子,分明是不放心觉昌安,这是以人为质来牵制他。
塔克世不明就里,问道:“李大人,您不会是想认努尔哈赤为义子吧?”
李成梁笑了:“不不不!你小子想哪去了?我要认你儿子为义子,我就吃亏了,就和你同辈了。觉昌安是比我长两岁,但不能长辈是不是?好,就这么定了,努……努尔哈赤是吧?他跟我走,在我帐前效力,锻炼几年再给你送回来。”
眼见得李成梁先入为主,觉昌安只好不情愿地连忙答应了。塔克世不解其中隐情,自然是满心欢喜。一旁的张学颜不露声色地将手中的筷子伸向那道刚端上来的红烧鱼……
安排好客人歇息后,已快近午夜时分。觉昌安回到自己的寝室刚要入睡,外面却传来敲门声。他不情愿地打开门,闪进的人却让他大吃一惊。
“王杲啊?你……你想害死我呀?”
原来王杲独自逃往赫图阿拉城后,一直隐匿在外城的草料场。直到这时他才出来找觉昌安。
“是你想害死我。”微弱的灯光下,王杲狠狠地盯着觉昌安:“如果不是你当向导,明军不会这么快攻陷古勒城。我也不会落荒而逃。”
觉昌安冷冷地说:“你走到这般地步,完全是咎由自取。你敢向李总兵示威,就应该考虑到这个后果。你想鸡蛋碰石头,害了多少无辜性命!塔克世也差点被你害死。还有,我没给明军当向导,我是奔着两个孙子去的。不错,我是帮助明军画了城防图,但留了个心眼。不然你也不会从城南逃脱。为此,我已经迁怒了李成梁。”
王杲不屑地笑道:“这么说,我应该感谢亲家喽?”
“谢就不必了,只求你别害我。看在你两个外孙的份上,赶紧离开这里,我就当啥也没发生。”
“可我认为,眼下只有这里最安全,你不说,谁也想不到。”
“我可无法保证不说出来。为了你我害了自己,害了家人,不值!”
王杲的口气软了下来:“可是,我去哪里安身呢?去哈达部找王台?还是奔察哈尔的泰宁部?”
“主意你自己拿,千万别告诉我。这是为了安全。”
“好吧,先给我弄点吃的,再来一壶酒。”
“我这是上辈子欠你的。”觉昌安嘟囔着出去了……
次日中午时分,赫图阿拉城的客人也陆续醒来。昨天喝得高了,都感觉头昏脑胀的,而主人觉昌安因为酒量过人,显得浑身清爽。简单吃过午饭,觉昌安便陪同客人游览了觉尔察、和洛噶善、阿哈伙洛、章佳和尼玛兰5座城堡。晚饭的时候,李成梁突然问觉昌安,问他王杲最有可能躲到什么地方。
“这个……”觉昌安惴惴不安,但还是极力圆滑地回道:“王杲这人难以琢磨,做事从来不循常规。”
李成梁咄咄逼人:“如果你是王杲,你会躲到哪里?”
“附近的山寨谁也不敢收留他,栋鄂部的王兀堂与他不和,也不能投奔。哈达部的王台与将军同心,这个谁都知道,他不可能自投罗网。北去蒙古诸部,虽然可能被收留,但他孤家寡人,寄人篱下,肯定心有不甘。所以,要躲到哪里,还真是道难题。”
塔克世笑着问道:“敢问总兵大人,如果您是王杲,您又会躲到哪里?”
李成梁回道:“如果我是王杲,我就会躲到赫图阿拉城。卧薪尝胆,以图东山再起。”
觉昌安听罢大吃一惊,脸色都变了。王杲的下落,他连儿子塔克世都没敢透露,李成梁怎么会知道?别是敲山震虎吧?
“将军,万不可开这种玩笑,在下实在是承受不起啊。”
“你慌什么?难道被我说中了?”
觉昌安自觉失态,忙解释道:“大人分析的似乎有道理,但实际情况您有所不知。不错,王杲与我是儿女亲家,但自从他女儿死后,塔克世再娶,我们之间就成了井水、河水,形同陌路。再说有您和张大人在此,王杲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往枪头上撞啊。”
“觉昌安,你想多了。我是说,如果我是王杲,就会躲到这里。你们虽然形同陌路,毕竟还有层关系,这里灯下黑嘛,谁也想不到。对他来说,只有留在建州卫,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总比寄人篱下强嘛。”
“但是,王杲断没有总兵大人的深谋远虑。再者说,大人已经宣谕各部,有收留王杲者严惩。我想,他离开建州卫的可能性会大些。”
李成梁自语道:“这次出兵,虽胜不荣。贼首漏网,功亏一簧啊。”
晚餐依旧热闹,只是酒水没有昨晚饮得多。是夜,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给燥热的天气带来清爽。伺候客人歇息后,觉昌安回到寝室,但久久没能入睡。他在脑海里思索着,王杲已经离他而去,且不知去了哪里。还有,晚宴上李成梁的点问,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总之,他没让王杲告诉自己的去向是个明智之举。
第三天,客人告辞。觉昌安拿出几棵老参相送,均被谢绝。李成梁笑道:“努尔哈赤就是最好的礼物,这孩子一看就精明,是爱新觉罗家族的希望所在。”
觉昌安、塔克世眼睁睁看着努尔哈赤被带走,心里不免一阵怅然……
回到抚顺城,张学颜立刻给兵部写奏疏,陈禀古勒山围剿战役的经历和战果。这次李成梁没再提出延缓,他也想开了,倘若日后王杲归案,可另行奏疏。李成梁命令各部班师回营,并交给开原参将宿振武一封书信,让他转交给海西女真哈达部酋长王台。宿振武是李成梁内弟,夫人宿氏的胞弟,负责镇守辽东镇的北路防线,节制哈达、叶赫女真各部,抵御蒙古各部的袭扰。
哈达部处于开原城东北地区关市地点镇南关,是一个关键的地理要塞。宿振武驻守的开原路城处在哈达部镇南关和叶赫部镇北关的中间位置,是扼守辽东地区的要地。其东邻栋鄂部王兀堂,西接蒙古恍忽太,王台正介于两翼之间,捍卫自己的领土,牵制双方,使他们不能合拢在一起。由于王台的势力大,建州、叶赫各部都对他表示顺从。李成梁将他视为开原城外的屏障,常藉以牵制建州、蒙古的侵扰。还特意为他请得了塔山前卫左都督的职务。李成梁的“以夷治夷”和“以夷制夷”的策略,节约了辽东镇的防御成本。
王台收到李成梁的书信让他大吃一惊。其实所谓书信只有两个字“王杲”。对别人来说,这可能是个谜语,但对王台来说是再清楚不过了。眼下王杲确实在他府上,原计划只是停留,然后借道北上蒙古。后来王杲思前想后,觉得仅为保命而寄人篱下太不值当。大丈夫或死得轰轰烈烈,或活得堂堂皇皇。因此,他打定主意,在王台处住段时间就返回建州卫,寻机重招人马,再整旗鼓。而李成梁不过是怀疑王杲北上,有可能借道哈达,所以写了这封含糊不定、似是而非的书信。它因此成了王杲的催命符。
原本王台对如何处理王杲还在犹豫,他与王杲之间的交往并不太多。从觉昌安方面论也算个借光亲家,按说有了这层关系也应礼待人家,但前不久王杲纠集泰宁部兵马,没打招呼就从他的地盘上一闪而过,让王台在明将面前威颜扫地。通缉王杲的公文他已收到,昨天王杲借道于他,他曾想将其送给明将。但又怕引起觉昌安父子的怨恨,也怕其它部落骂他无义,因而犹豫不决。是李成梁让他下定了决心。
午间的酒菜比前两顿丰盛了许多,王台还把侍妾温姐叫来陪酒。仨人刚落座,王杲就意味深长地冲着王台笑了笑。王台心头一缩,极力地掩饰自己的神色。王杲却没了任何异常反应,只顾着吃喝起来。年轻而狐媚的温姐热情地张罗着敬酒布菜,倒把主人王台晒在一旁。
李成梁和张学颜是在回到广宁后收到的消息,而这时,押解王杲的槛车已在赶往广宁的路上。张学颜很兴奋,张罗着派兵去迎接。李成梁却相信宿振武的谨慎,路上的安保肯定没有漏洞。但广宁方面出兵迎接关系到礼数,所以他让张学颜安心给兵部写奏疏,派员的事儿由他来安排。
从广宁快马传书到京城也就六、七个时辰,当王杲的槛车抵达广宁时,估计辽东镇的奏疏已经摆在兵部尚书的书案上。明朝有“献俘”的惯例,就是每次胜仗之后,将有名气的战俘押送京城,由当事武官在百官面前亲自将战俘交献皇上,刑部历数其恶行、并宣判后,推出午门正法。按说王杲的恶行足够这种资格,但李成梁、张学颜还得等待朝廷旨意。因此,王杲被临时押在广宁狱中。
王杲吵着要见李总兵,李成梁只好抽出时间亲临王杲的囚室。王杲说:“李将军,我王杲往日多有冒犯,在此赔罪了。两军交战,胜王败寇,都是正常的事儿。将军威名显赫,王杲死在你的刀下,也是一种荣耀。可我不想被押解京城受辱,只求速死,还望将军成全。”
李成梁回道:“按说你临死之前提出要求本帅应该满足,可我大明朝确有规定,凡重大战俘必须押解京城交给皇上,要在文武百官面前正法。你是罪大恶极之徒,应在公判之例。你求速死,本帅无法成全。”
李成梁吩咐狱卒送些酒菜给他。
次日傍晚的时候,朝廷的覆奏抵达广宁城。内阁和兵部要求李成梁亲自将王杲押解至京。京官出身的张学颜明白,献俘之后,首辅张居正肯定会有事情找李成梁。
是夜,广宁城降有中雨,李成梁心里暗骂王杲得罪了老天,他自己也得跟着受罪。但愿赴京路上少些泥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