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愿尽己力分君忧
残灯归梦不宜秋
李成梁、赵楫及蓟辽总督蹇达本以为高淮的离去是卸下个包袱,没想到东厂却为辽东派来了一个叫张晔的太监。高淮贪财,彻头彻尾地唯皇上马首是瞻;而张晔则不同,他虽然在敛财方面有所收敛,但他有着极特殊的身份。他早年做过御马太监,后被东林党看好,并且于东林党的智囊李三才关系极好。此次来辽东,无疑是东厂派来的眼线,是负有监视镇、抚大员及总督的政治特务。对于这样的结果,仨人只有表面上苦笑,而内恐惧,如履薄冰、小心谨慎地任职行事。
万历三十六年二月,朝鲜国王李昖驾崩,光海君李珲强行即位。壬辰倭乱期间,国王李昖携长子临海君李珒及部分大臣北逃义州,闪电式将次子光海君李珲册立为王世子,并将其留在王京汉城主政。李珲临危受命,分朝抚军,在抗倭中做出很大贡献。直至后来被俘。但战争结束后,他的地位一直不稳定,世子身份也没有得到宗主国明廷的承认。实际上万历皇上主张立他为世子,只是遭到众多大臣的反对。大臣们怕皇上以此为例,日后册立庶出的朱常洵为太子。因此,朝鲜光海君的世子身份一直搁浅,朝鲜内部的矛盾与冲突日益激化。李昖驾崩后,李珲在大北派臣僚的拥立下即位,但仍未得到明廷的册封。
李珲即位后,开始铲除异党,大开杀戒。其东人党先后处死了对他地位有威胁的胞兄临海君、幼弟永昌大君和侄儿绫昌君。并将继嫡母仁穆大妃幽禁于西宫。这些信息都是通过朝鲜特使申碟方口中获取的,这个特使奉李珲之命前来明廷讨封,无功而返后,在广宁拜见了李成梁,试着找总镇大人寻求解决的办法。李成梁正担忧朝鲜党争、宫变会威胁到孙子天忠及家人的生命安全,他认为这可能是个好机会。
“申大人,我可以试试,但愿能生效。不过我有个条件,就是一旦光海君册封成功,我想接天忠他们母子回国。”
申碟方说:“令孙如今已经十岁,如松将军为他取名天忠,而我们叫他天根——是天朝将军之根的意思。朝鲜王廷早有意图,将来让他担任要职。而今册封事儿大,若遂了光海君的愿,我想他会答应送其回国的。”
李成梁说:“想当然不行,要不你回国一趟,等光海君答应了你再来找我。”
申碟方想了想,下定决心说:“不必了,我代光海君答应了。咋说在下也是东人党中说话有分量的人物,不怕他不答应。”
李成梁要求他写份字据,申碟方毫不犹豫地照办了。
不久,兵部收到李成梁的奏疏,他要求出兵朝鲜。疏曰:“朝鲜兄弟相争,同室操戈,已酿血腥。光海君擅自称王,目无宗主之国,我大明颜面何在?威严何在?请举兵袭取,平息廷变。再建置郡县,交由辽东都司管理......”
事关重大,兵部和内阁岂能擅自答复,他们只能交由皇上圣裁。开始,万历对李成梁此举的目的性有些迷惑,难道老将军立功心切?或是想证明自己的存价值?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李成梁这是在帮他。
突然的朝会让臣僚们惊慌,难道出了天大的事儿?要知道圣上已经多年不上朝了,紧急政务都是在养心殿单独办理的。在乾清宫,万历将李成梁的请兵意愿说与臣僚,让他们朝议,以便定夺。
臣僚们听罢,顿时议论声四起。有的大骂光海君灭绝人性,该杀该剐。也有的说李成梁吃饱饭撑的,不该管人家的事儿。
给事中史学迁说: “圣上,朝鲜虽有此衅,但无泉盖苏文弑君之罪,服事天朝,臣节不亏。臣以为,成梁不宜有此请。”
监察御史熊廷弼说:“史大人所言极是,属国内部之事,我等不便插手。况且举兵海外,人力物力巨耗,大明的财政也承受不起啊。依臣之见,朝鲜自家的事儿,就让他们自家解决吧。”
众臣随声附和。万历问道:“熊爱卿所言也不无道理,众爱卿有多少人同意他的意见啊?”
众臣异口同声:“臣附议。”
万历站了起来,环顾着众臣说:“看来众爱卿的意见很统一,这就叫朕为难喽。大明的国库确定承担不起海外用兵,而且你们也说了,这是人家自家的事儿。可问题来了,他光海君没有经过朕的册封,就自立为王,大明的颜面何在啊?朕的威严何在啊?看来李成梁说的也有道理,这样的家伙是应该给点教训,可这教训是有代价的。朕是左右为难哪。”
众臣面面相觑,都默不作声了。
“咋都不言语了?朕举行朝会,就是想让你们给朕出主意的。”
熊廷弼硬着头皮说:“为今之计,我们只能顺水推舟,给李珲下册封诏书。”
“下册封诏书?怕是不符合祖制吧?李珲是次子,立长不立幼的祖制你们是知道的。”
熊廷弼说:“臣以为,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况且长子李珒已遭不幸,按序也该是李珲了。”
熊廷弼说罢,万历和众臣都沉默不语。过了一阵儿,万历方下旨说:“既然众爱卿都没有异议,那就算通过了。着内阁拟旨,礼部派员前往朝鲜,代朕册封光海君李珲为朝鲜第十五代君王。”
内阁和兵部大员领旨。此时,多数人才意识到大伙进了皇上和李成梁设置的圈套。以往朝鲜方面多次提出要册立李珲为王世子的诏书,以及不久前要求册封国王的意愿,万历虽有所动,可都遭到群臣反对,生怕皇上日后会以此为例册立朱常洵。没想到如今通通钻进了圈套。群臣不敢迁怒于皇上,而把心中怨气转向远在辽东的李成梁。
“诸位爱卿,朝议已毕,退朝吧。”
宋一韩上前一躬身:“皇上,臣有奏。”
万历唯恐节外生枝,想匆匆退朝。没想到怕啥来啥。
“准奏。”
宋一韩说:“启禀皇上,辽东总兵李成梁年届八旬有三,虽有雄威,但明显力不从心。臣请罢其兵权,归老京师。”
万历盯着宋一韩,问道:“你是对弃地啖虏的事儿耿耿于怀吧?”
“臣不敢。熊大人的勘察奏疏微臣已经阅过,臣对勘察结果毫无疑议。臣请罢李成梁,也是想给年富力强之武将以报国的机会。再者说,臣也是为皇上着想,老将军前后两次镇守辽东已经整整三十年,皇上应该有所体恤,让他颐养天年。”
史学迁接奏:“微臣也请罢李成梁,并罢巡抚赵楫,以戒生事边疆之过。请皇上准奏。”
众臣见状,趁机附和,一致要求解任辽镇两名大员。
万历当然清楚是李成梁的请兵折子迁怒了众臣,虽然在上一环节他和李成梁胜了,但众臣一定要在这个环节找补回来。李成梁确实年岁已高,自己也多次递交辞呈。如今正好顺水推舟,一来能平息众臣子的怨气,二来也能让老将军有个善终。至于赵楫,也只好一同解任,至于如何安置,就看他的造化了。
万历并没有直接准奏,而是让众臣议荐新任辽东总兵人选。多数人推荐蓟镇总兵杜松接任,万历着兵部行文办理。至于辽东巡抚的人选,众说纷纭,当场没有定夺。
下了朝,万历就奔永寿宫去了。他要第一时间将册封朝鲜次子为国王的消息告诉郑贵妃。虽然离他俩的意愿距离遥远,但终究有了盼头。倘若再遇到今天这样的时机,说不定立朱常洵为太子的愿望就能实现。只要大臣们松口,太后那儿也就不是问题了。
郑贵妃听罢果然很高兴,忙问道:“皇上,李总兵帮了您的大忙,打算如何赏赐啊?”
万历说:“朕想好了,让他解任回家。”
郑贵妃疑惑不解:“这叫什么赏赐啊?难道他又被人弹劾了吗?”
“那倒没有。朕以为,这是对李成梁最好的赏赐了。老将军已经八十有三,又多次递交辞呈,朕念其忠诚,没有准奏。这次因为册封朝鲜王一事儿,得罪了群臣,一致要求解其兵印,朕也只能顺水推舟。一者能平息众怒,二则让老将军颐养天年。爱妃啊,武将不易呀!从太祖至今,有几员武将得到了善终?真是屈指可数啊!”
郑贵妃喃喃地说:“说起来,谁也不易啊。”
说到伤感处,俩人颇有感慨。见二人如此伤感,宫女们都悄然退出门外。其实,万历突然想起了他师傅、前首辅张居正,若是他还活着,万历就不用操心朝政了,可以做个自在皇帝了。
郑贵妃以为皇帝在为李成梁伤感,遂说道:“老将军确实不易,臣妾记得从万历之初就有人参他,都几十年了还不依不饶的。难道他真的不忠吗?”
“他若不忠,就不是今天了。李家最兴盛时期五个边镇上都有他们的人。知道李成梁的孙子都叫什么吗?世忠、懋忠、抱忠、效忠、纯忠、宪忠。据说朝鲜还有一位,叫天忠。朕也就是因此而赐谥李如松‘忠烈公’。”
郑贵妃感慨说:“皇上好有福气啊。”
万历说:“对于李成梁,朕自有打算。”
七月中旬,京师久雨成灾,昼夜如倾,长安街水深没腰。东华门内城垣及德胜门城垣均遭塌毁,淹溺人畜无算。皇家木厂大木漂尽,通湾损失漕船数十艘,损失粮食近万石。大雨下得人心惶惶,仿佛不可终日。
宁远伯府坐落在东城黄华坊石大人胡同,其地势相对稍高些,因此积水较浅。由于下雨的缘故,外面几乎无人逗留。李家人也一样,都躲在府上各干各的。李成梁最怕雨季,因为雨季里他的伤痕会隐隐作痛。但他闲不住,忍着伤痛在自己的书房里面编书。其实,那部《平寇纪实》早已编完,只是不停地修改。老徐曾劝他尽快刻印出版,可他就是不慌不忙。老徐看过如樟的著作《三镇边务总要》,就是那部受贿二十两银子的书,写得真不错。对于辽东、蓟镇、昌平三镇的将士来说,是不可多得的珍贵资料。当然,对于女真、蒙古更是求之不得的情报大全。
李成梁离镇已有月余,回京后万历亲自召见了他。除以原官致仕外,还加封了太傅。李成梁嘴上谢恩,心里却看得很淡。离镇后他最为挂念的有两件事,一是天忠母子回国,二是努尔哈赤的动向。
好在朝鲜特使如约派员送回了天忠,但他的母亲琴凤花却没有跟随。在大雨成灾的日子里,天忠的到来如同晴朗、如同日照。李成梁老泪盈眶,宿氏嚎啕大哭。武氏、如柏、如樟、如梅等家人都赶过来,看到天忠都不禁想如松,一时间,李府哭声一片。对于如此情形,刚刚十岁的天忠有些恐惧,有些不知所措。尽管临行时母亲再三讲述、再三交待,可真正见到陌生的爷爷、陌生的奶奶、陌生的亲人,他还是惊慌失措了。大家叫他“天忠”,母亲说是父亲给他起的名字,而在朝鲜,大家都叫他“天根”。说是已故国王的赐名。
特使带来很多高丽参,是朝鲜的特产,说是新国王的赠送的礼品。李成梁不敢擅收,他让特使送往宫里,献给皇帝或太后。特使告知已另有准备。
丰厚的家宴让小天忠不知如何下箸,在朝鲜,虽然他比其他家庭的孩子吃的、用的都要好,但与这次的家宴却无法相比。李成梁夫妇看着孙子的贪婪吃相,既心疼又心慰。虽然此前老将军还为曾经给皇上帮了不太光彩的忙而感到惭愧,而今见到小天忠,他感到一切都值了。
晚宴后,其他家人都相继散去,李成梁夫妇却一直围着天忠转。一路的车马劳顿使小天忠乏力了,虽在异乡也睡得挺踏实。老夫妇守着沉睡的孙子,不时对视,会意地傻笑。虽然他们的孙男弟女成群,但这个孙子却有着特殊的意义。
如柏转告父亲,说他姨太济恩格格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其父舒尔哈赤的消息了,她担心会出了什么事儿。实际上,此前如柏已经通过辽东方面打听过岳父的消息,但没有确切的消息。李成梁嘴上答应设法探听,但心里却有种不祥之兆。舒尔哈赤目光短浅,胸无大志,又优柔寡断,没有一点王者风范。而努尔哈赤正好与他相反,其境界,其谋略两者相差悬殊。当初让他掣肘努尔哈赤也只是权宜之计。而今努尔哈赤如日中天,凭舒尔哈赤能力,只能甘拜下风,弄不好甚至一败涂地。
小天忠待了两天就情绪低落,两眼发呆,到后来竟暗自垂泪。李成梁夫妇当然知道孩子想家了,想远在朝鲜的母亲。儿媳没有同来是个致命错误,但儿媳上有父母,舍不得离家也是情有可原的。宿氏原本对如松武氏守寡而惋惜愧疚,现在才知道,最为惋惜愧疚的应该是那未曾谋面的朝鲜儿媳。人家为李家留了根苗,却只有不到一年的夫妻之实。真是天下事古难全哪!
小天忠的情绪越来越不好,最后发展到不吃不喝。李成梁夫妇舍不得孙子,但更心疼孙子,最终做出了忍痛割爱的决定——送孙子回国,回到他母亲身边。此决定是艰难的,是心如刀绞的。这意味着从此再难见到这个孙子。当宿氏将这个决定告诉天忠时,孩子立刻阴雨转晴,也开始吃饭了,“爷爷”“奶奶”不停地叫着。叫得老夫妇鼻子阵阵发酸。
本想着洪水消退后,带天忠去顺天府宛平祭拜他父亲如松,但听说宛平的水灾更为严重,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孩子还小,今后的机会多得是。再者说,宛平的墓葬也只是衣冠冢,如松的肉身至今下落不明。与其到宛平祭拜,和在家中祭奠又有啥两样?
京城的大雨终于停了,洪水也开始在漫漫消退。李成梁将送天忠回国的事交给赋闲在家的如梅,抗倭时他去过朝鲜,对那里的情况比较了解。老夫妇几乎倾所有,置备了可观的财物,作为礼品送给儿媳和孙子。如松夫人武氏也拿出一些礼品相赠。作为叔叔的如柏、如桢、如樟、如梅各家也都有相赠。光礼品就装了满满三大车。大家知道,朝鲜经历战争破坏和外敌掠夺,以及国内的动荡,人民的生活水平很低。虽然天忠身份特殊,有王廷补贴,终究还是艰难维持。小天忠似乎并不十分在乎礼品的多少,他此刻已是归心似箭了。可当他真的跟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告别时,孩子却嚎啕大哭起来,哭得亲人们心若刀割。宿氏当下决断,小天忠又滞留府上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