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才有汉室张良策
德具周朝吕尚风
兵部和内阁接到平壤捷报比李成梁接到的消息晚了一天半,赵志皋不敢怠慢,第一时间将好消息报告给万历皇上。万历大喜,竟不顾天寒携群臣赴太庙祭告宣捷。
赵志皋抽出时间亲自赴东城宁远伯府报告好消息,却得知李成梁早于年前回到铁岭。这一消息让赵志皋颇为感动,他知道老将军时刻关切朝鲜战局,当然也有节制察哈尔和女真人的意图。本朝言官动辄弹劾李家父子,看来确实冤枉人家了。好在李家人不计较这些,依旧是忠心耿耿。也充分显示了前首辅张居正的慧眼识人,当朝圣上的慧耳清明。与他们相比,赵志皋突然觉得自惭形秽。
对于平壤大捷,兵部尚书石星的心里却是百味杂陈。他原本对胜利不抱有希望,寄予沈惟敬能和平斡旋此事。岂料锋回逆转,李如松旗开得胜。作为兵部大员,这原本来件好事儿,可他却高兴不起来,甚至有些沮丧。石星突然对自己的病态心理感到恐怕。
平壤方面接二连三传来捷报,明、朝两军又与加藤清正的第二集团军展开激战,收复了咸镜地区。加藤清正被迫南撤。李如柏率领的左路军势如破竹地收复了开城。接着,又相继收复了黄海、平安、京畿、江源等地区。然而此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又发生了。原本赵志皋认为李如松父子已经充分得到了朝廷的信任,而突发的事件却往往让人触不及防。山东都御史周维韩、吏科给事中杨廷兰弹劾李如松“杀朝鲜人冒功。”劾奏中指出“李如松平壤之役,所斩首级,半皆朝鲜之民;焚溺万余,尽皆朝鲜之民。”,“提督攻平壤时,多取朝鲜人民,削发斩级,以为贼首。”
万历皇上在养心殿召见了内阁首辅赵志皋,针对李如松的弹劾征求他的见。赵志皋分析道:“臣以为,所劾内容,不足为信。平壤守敌万余众,李将军仅凭杀了朝鲜人就能退敌?国外破敌,如此简单吗?”
“爱卿想过没有,为何会有这样的言论?总得事出有因吧?”
“臣愚钝,想不出因,但相信果。除平壤之外,北方四道也尽已收复,总不会都是因为杀了朝鲜人而将倭寇吓跑的吧?”
“好吧,这事儿就此打住。留中不批罢了。”
万历皇上本想将此事化了,但具奏人却不干。他们联合一干科臣,给内阁和皇上施加压力。万历问周维翰和杨廷兰,他俩的弹劾内容来源于何处。二人竟不肯说出,只强调不是空穴来风,请求皇帝彻查。万历本想不理,没想到,朝会上,又有更多科臣、言官恳请皇帝派人调查。万历征求内阁意见,赵志皋也觉得为难:调查吧,会寒了东征将士的心;不调查吧,这些科臣、言官不依不饶。最终君臣还是决定把事情了结,如能证明李如松清白,也是件好事儿。遂派布政使韩就善、巡按御使周维翰赴朝鲜核查真伪,且令朝鲜中枢据实以报。
远在铁岭的李成梁得到消息,只是微微一叹。老徐却沉不住气了,他希望老将军回京向朝廷讨个说法。李成梁却反问他:“你相信如松能干出此等事吗?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随他们折腾吧。”
生性急躁的李如松却不像父亲那样稳重,他见到调查特使,几乎暴跳如雷,但破口大骂之后,还是忍辱写了《所谓“平壤杀朝鲜人冒功”之辩状》:
臣驻兵朝鲜,休养士马,方欲乘时进取,克复王京,忽闻调查特
使至,得其缘委,如坐针毡。此次东征,原本非臣所愿,曾三疏恳辞,
但因圣上未蒙俞允,及首辅赵大人屡以大义责臣,臣父又屡以报国劝臣,
方担此天责。家父曾追与书,‘朝鲜乃吾先祖乡,汝其勉之。’家教如
此,敢不为之效力?即入朝,曾发告示数百,惟妄杀朝鲜人民及奸淫朝
鲜妇女者,必杀斩无贳。并率将士歃血誓众,奉令惟勤。而朝鲜国王,
亦焚香祝天,移咨谢臣。朝鲜人臣焚香满道,叩首谢臣。假使为臣杀其
子弟,戮其父兄,彼将以仇倭寇其仇之矣,岂肯感谢臣耶?昔乐羊伐中
山,谤书盈箧;马援平交趾,谗者接踵。古之名将且然,何独顽钝稚鲁
如臣耶?目今臣被火毒冲薰,前疾转剧,医不奏功,须发顿白。兹又值
此进退维谷之时,夙夜怔营,诚不知所终矣。伏望圣上,虑劲敌在前,
大兵在外,病臣难支,别选良将代臣矣。
朝鲜国王李昖除召见大明特使外,还专派官员陪同调查。又命都察使柳成龙代朝鲜王廷专门为李如松写了份《“平壤杀朝鲜人”案据实之状》。其状曰:
提督李钦承明命,统领大军,进入敝境,剿荡凶丑。恐军纪不严,
遂严明告示。闻提督初至肃宁,有密云游击刘信者,侵扰人家,压杀
小儿,便将刘信斩枭。提督曾言:吾军必多扰害之事,而非一二人不得
治罚,未安未安。攻克平壤之后,先酹阵亡将卒,身自痛哭,慰问孤寡。
目击饥民苦。瞿然感慨生。收复开城,见本府士民饥馑,发银百两,
发米百石,令张世爵将军表散赈救。敝国欲送提督银两、牛马以表谢意,
均被婉拒。言:银两愿分饥民,牛马使之耕田可也。平壤之役,虽于斩
杀扰攘之中,必先拣出本国男妇。竖白旗书曰:凡朝鲜叛民,若自投下
者,免死。全活之数,已至千余。提督所斩者,均为敝国投降倭寇之贼,
其助纣为虐,誓死效倭,死有余辜。斩获首级,确经查验,奏过实数,
不过几十者。总而言之,小邦急于攻剿,屡诸督进,而提督悯念本国人
民,骈首就死。至揭免死白旗,预先通谕。又戒营阵,毋令擅砍,其致
念之勤,至于此极。小邦臣民,其所铭感而不已者,亦以救其活命。咨
内所称焚溺误杀,不过流传失实之语,大不近理耶。
调查特使韩就善、周维翰的调查结果与李如松的辩状、朝鲜王廷的据实状几乎完全相同。李如松对待投靠倭寇的朝鲜人是宽容的,曾竖白旗赦免。只是对几十个执迷不悟、死心塌地的叛逆给予镇压。如此一来,两位特使就可以回国交差了,因为战争发生国实在太危险了。案件似乎明了,但事情并没有结束,李如松要求换将,这让万历皇上感觉头疼,换也不是,不换总得有个说法。万历有些后悔听任这些无事生非的言官的摆布,后悔听取赵志皋的建议去调查此事。他甚至从赵志皋想到了张居正......
其实,不单大明皇帝左右为难,朝鲜国王李昖也是心急如焚。他当然知道李如松的换将要求,明白他也只是讨个说法,并非真正想回国。但这个说法大明皇帝能给吗?倘若万历将计就计,真的换了将又该如何?真的还有比李如松更适合的人选吗?想到李如松,李昖不由想到了经略使宋应昌。平壤大捷之后,李如松正忙于善后,准备下步作战方案。而宋应昌却派出张都司找到朝鲜礼曹判书尹根寿,要求朝鲜王廷为宋经略使向明廷请功,被国王李昖拒绝。后来李昖提出要在平壤城为李如松建立祠堂时,宋应昌却不屑一顾:“如松只一捷平壤,战事未完了,何至于如此?”后来明廷拨发的千匹良马也被宋应昌扣下,没有配给善骑的北方兵,而是配给了善于山地作战的南方兵。由此李昖得出结论,此次东征李如松抢了宋应昌的风头,因而导致两位高级文武官员的不合。李昖认为这次的泼脏水事件出自明廷的文官,而始作俑者极有可能出自援朝的文官集团。李昖认为,与其被动等待结果,不如主动出击。于是,他派出特使李德馨再次出使大明,设法散布與论,尽最大可能保住李如松的提督之职。他又派礼曹判书李根寿安置好李如松的伤情调养事宜。
几天以后,李根寿带着一位朝鲜姑娘来到李如松的住所,说是护理并兼侍妾。姑娘叫琴凤花,是奉化琴氏,箕子朝鲜时大臣琴应的后代。琴氏家族崇尚文化,特别重视对子女的教育。大文学家琴义、琴徽、书画家琴辅都是门中佼佼者。李如松早年迎娶马氏,早卒后继娶吴氏,吴氏也早卒。两位夫人均无嗣。三娶的武氏为李如松生下了长子世忠、次子懋忠。李如松没娶姨太,他认为自己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不能给更多的人带来痛苦和伤害。但这次他见到琴凤花却被深深打动了,姑娘落落大方,而又彬彬有礼,是那种让人怜爱的类型。不过,李如松不能强人所难,虽然是朝鲜国王的美意,也要看姑娘本人的意愿。因此,最初他与琴凤花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国破山河弃,琴凤花目睹战争的残酷,目睹家园沦为强盗的乐土,而自己却无能为力。因此,当朝鲜官员找到她、让她为国效力时,她欣然接受。她并没有过多地考虑被服侍对象的模样和年龄,更多考虑的是责任,为国家、为民族效力的责任。王廷甚至给她下达怀有身孕的重任。然而,当她见提督大人与她保持着一定距离,便开始担心自己完不成这个任务。于是,她索性将实情向李如松全盘托出。其实,这些都在李如松的意料之中。
李如松问道:“你很矛盾,既想完成任务,又要免为其难。是吧?”
“不是。将军比我想象的要威武英俊。”
李如松苦笑道:“一介武夫罢了,粗野的凡夫俗子。”
琴凤花思忖了一下,吟诵道:“提兵星夜渡江干,为说三韩国未安。明主日悬旌节报,微臣夜释酒杯欢。春来斗气心逾壮,此去妖氛骨已寒。谈笑敢言非胜算,梦中常忆跨征鞍。将军,这首诗如何?一介武夫、凡夫俗子恐怕写不出来吧?”
李如松无所作答。
琴凤花又吟诵道:“营屯细柳大江濆,露下驱驰为尔君。草绝穷山饥万马,烟寒旬日馁三军。刀头饮血心偏壮,阵里看图势不分。须促行粮千里馈,一时鼓勇灭妖氛。怎么样?有气魄吧?
琴凤花吟诵的两首诗都是李如松的入朝诗作,前者送给了朝鲜左议政柳成龙,后者写给防御使金应瑞。不过,让他疑惑的是,这两首诗琴凤花是如何知道的。虽说琴氏家族崇尚文化,可这是两首新诗啊。看来朝鲜高层作了很多功课啊!李如松虽然了解了朝鲜王廷的用意,但他不能委屈了琴凤花。接说侍妾只是暂时性的玩伴,但琴凤花是士家出身的知识女性,如此便是对她的亵渎、玷污。李如松打算娶她为姨太,征求意见时,琴凤花欣然同意,只是表示,将来不可能跟他回国。这让李如松很是纠结。
“杀朝鲜人冒功案”一直没有结论,李成梁表面上不动声色,但老徐知道他的内心忐忑。知子莫若父,你可以对如松打保票,但难保其他人不违纪。老李家树大招风,好多人盼望出事儿,千万不能授人以柄啊。老徐知道李成梁不好回京斡旋,所以想自己回去一趟,即便没什么作用,能够打听些真实消息也行啊。老徐说明此意,李成梁也没有反对,只是叮嘱他不要轻举妄动,遇事三思。老徐正要出发,却从朝鲜传来徐炽的书信,信中陈述了明特使的调查结果,还有当事本人及朝鲜当局的辩状情况,让他们放心。最后告诉他们,如松刚刚娶了房姨太太,是朝鲜当局推荐的人选。老徐笑道:“朝鲜国王用心良苦啊!”
李成梁不屑地说:“多此一举!”
警戒应该是解除了,虽未最后下结论,终究事情是往好的方面发展。老徐也不用回去了,朝廷的事儿就在铁岭静观其变吧。从朝鲜的态度上看,他们当然很看重李如松,很有可能派使臣赴明廷面见中枢人物挽留李如松。而一旦如松留任,他会更加谨慎谋事,更加尽心报国。从眼下朝鲜局势上看,明、朝两军已是主动进攻方,而倭寇已是被动防守方。这局势对收复整个朝鲜国土是十分有利的。
在蓟镇任副总兵的四子如樟捎来一包书稿,让父亲帮着校勘。书名叫《三镇边务总要》,五卷本。写的是辽东、蓟镇、昌平三镇的驻防、人口分布、地域资源、夷情等。由此,李成梁想到了自己的兵书《平寇纪实》。由于种种原因,书稿一再耽搁。原计划写七卷,现在还不到一半。如今也算有时间了,书稿和资料却没带来。人生中的好多遗憾都是在不知不觉中形成的。李成梁并没有马上看四子如樟的书稿,当务之急是给如松写信。他告诫儿子,大丈夫要多考虑责任担当,少要沉湎自身的委屈。收复朝鲜半岛是重中之重,倘若无功而返,不但授人以柄,还会遗憾终生。
此刻,万历皇上与赵志皋正为“杀朝鲜人冒功”之案如何结案而发愁。事情明摆着,是一线的自家人借助言官给自家人泼脏水。如若深究,势必影响大局。但若不究,受害方又无法交待。君臣二人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个好主意来,最后还是内阁阁员张位想了个“替罪羊”的办法,随后,皇上下令都察院和刑部对弹劾李如松的都御使周维韩、吏科给事中杨廷兰缉拿问罪,并考量量刑。并宣谕各地科臣,非常时期要以大局为重,慎重具疏。非劾不可者,亦要言之有据。内阁又分别给李如松、李昖复了书信,让特使李德馨带回。为安抚李如松,皇上又册封其夫人武氏为诰命夫人。
案件完结,本该乘胜追寇,但是,小西行长、加藤清正退守汉城后,和近五万大军死死拒守,并不出城迎战。汉城是朝鲜的王京,咸镜、忠清两道是其犄角,地处险要。因此,拿下汉城困难重重。
某天,李如松率祖承训和查大受两千精兵渡过临津江向南作试探性进军,一者是为侦查倭寇的动静;二来也是为掌握周边的地理形势。在距汉城约七十里处,有朝鲜人向他报告说,倭寇放弃汉城,已经向南逃遁。李如松虽然半信半疑,但还是不想放弃这个机会。然而,当队伍行至距汉城三十里的碧蹄馆,准备穿越大石桥继续挺进时,遭遇倭寇的迎面袭击。李如松没等上桥,战马就中箭摔倒,他本人也堕落下马。由于寡不敌众,明军颇为失利。李如松本人也被包围好几层,危在旦夕。好在亲兵李有升、五弟如梅拼死相救,才躲过一劫。正在紧急关头,杨元援军赶到,总算突出重围。但却损失了二百余名英勇将士。其实,李如松并不十分清楚敌方的损失情况,事实上倭寇中下级将领就损失了十几人,而明军的只牺牲一名下级军官李有升。而且直接导致汉城内五万敌军不敢出城与三万明军决战。
汉城附近阴雨连绵,平地如同积水稻田。道路泥泞,战马无法驰骋。倭寇背山扎寨无数,城中又广设飞楼(类似于堡垒的设施),火绳枪和火铳从孔隙射击,很有杀伤力。无奈之下,明军只好恳驻开城。经历碧蹄馆战斗的失利,李如松增长了教训,认识到不能冒进的现实。倭寇在汉城的防守力量要比平壤的防守力量强大的多。他们的精锐部队都集中于此,因此,对汉城的进攻不能轻举妄动。眼下只有采取守势,争取国内的援军赶到。而且在守势上也作了新的部署:李宁、祖承训留守开城;杨元驻守平壤,扼守大同江,保护粮饷通道畅通;李如柏驻守宝山等处作为声援;又派查大受驻扎临津,率精锐部队策应;这样的部署,一方面可以防御倭寇随时可能发动的进攻;另一方面也可以在援军到来之后发动新的攻势。
某日,李如松偶然又遇当初报告倭寇南撤的那名朝鲜人,并下令要将其处决。那名朝鲜人确实是叛徒,叫金哲根,与沈惟敬一样,曾在日本经商,和小西行长有经营关系。他家本在开城,小西行长攻克开城后,他便投靠了倭寇,和弟弟一起随小西行长到了平壤城。平壤战役中,金哲根的弟弟因誓死追随倭寇而被明军斩首,他便由此对明军怀恨在心。跟随小西行长到汉城后,便设计给明军报告虚假消息,导致明军碧蹄馆战斗失利。此次他是想偷回开城将家人接往汉城。听到李如松要将他处决,为了保命,便给将军透露一条可靠消息:倭寇在汉城附近的龙山藏有军粮数十万石,其守将是丰臣秀吉的亲信平秀嘉。这当然是个好消息,为防止再次上当受骗,李如松组织一支敢死队,让金哲根带路前往。明军敢死队绕小道秘密深入到龙山大仓。龙山大仓本为朝鲜国仓,积贮了朝鲜数十年的粮食。汉城被倭寇占领后,龙山大仓就成了倭寇的军粮库。原有的粮食加上倭寇陆续运来的粮食都存于此。敢死队逼近大仓后,火箭齐发,十三座大仓,数十万石粮食一夜之间被烧得干干净净。
明援军水陆并进来到前线,而这时,由于倭寇处于断粮的被动局面,已经有了撤军之意。蜗居汉城的日军总司令宇喜多秀家和小西行长、加藤清正等将领联合上书丰臣秀吉提出南撤。居在对马岛的丰臣秀吉见给养被断,军心不稳,也只好同意撤军,同时致书大明皇帝提出议和要求。
正在台上的李如松、宋应昌还没有谢幕,石星和沈惟敬开始亮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