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丝纶奖借承殊眷
金紫辉煌出尚方
从万历四年到七年,镇辽明军的作战对象都是蒙古东虏察哈尔部(插汉部)。自建州女真酋长王杲被剿诛后,建州卫的实际权力已经完全落在觉昌安、塔克世父子的手里。虽然他们父子以往也有对明政权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乍降乍叛爱昧态度,但由于王杲的前车之鉴,再加上努尔哈赤在李成梁手里,所以只好有所约束。而哈达女真、叶赫女真有王台的节制,自然不敢造次。因此,东夷方面尚且风平浪静。剩下的只有蒙古北虏。而北虏又分“西虏”和“东虏”。相对而言,西虏的土默特部由于俺答封贡后为明廷款用,至多有点局部的零星战火,而作为东虏的察哈尔部,却数以强兵犯扰辽边,成为镇辽官兵的主要防御对象。
四年刚出正月,李成梁就率师在辽西比罗兔一带与东虏激战,且小有斩获。而后在冰河乍开时节,土蛮属下克什克腾部酋长黑石炭、大委正又率师犯辽西,扎营大清堡边外,策谋入侵锦州和义州。李成梁悉情后,率精骑直逼其营,势如破竹,大有斩获。几天以后,东虏再犯锦州、义州和凌河,大掠盐场左、右、中卫,李成梁率师出击,斩敌千余。东虏气焰暂息。李成梁功高,恩赐金蟒纻。但入冬后,东虏的又一酋长拥老撒会集重兵,向广宁袭来,明军再次迎敌血战,歼敌近千级。此后的几年间,东虏数十次进犯,但均以失败告终。特别是万历六年年末,土蛮纠集泰宁部的速巴亥等三万余众壁辽河攻东昌堡,深入腹地耀州。李成梁派诸将分屯要害以遏。自己则提精兵直捣圜山。此役歼敌两千余,给予东虏重创。李成梁录功,覃恩赐大红蟒衣、习鱼牛斗衣各一袭。加衔诰命一次。
“东虏屡犯屡败,而又屡败屡犯,见了棺材不掉泪,到了黄河也不死心,到底为什么呀?”
这是努尔赤一直在头脑缠绕、却不得其解的问题。作为质子,努尔哈赤跟随李成梁出征多次,自然亲历过东虏的头破血流。可他毕竟年少,又不在高层,对于明夷、明虏之间的微妙关系无法理解。但他喜欢琢磨,喜欢思考,而有些事情单靠思考是无法得到结论的。他曾向老徐讨教,但得到的答复只是“东虏缺乏生存物资,只得铤而走险。”
其实,这只是其中原因之一。老徐作为总兵大人的管家兼幕僚,能接触到很多来自高层的文牒,不可能不晓得朝廷的对外政策。但他能对一个乳臭初干的大孩子说什么呢?说朝廷不公平,对俺答和土蛮一碗水端不平?说东镇西镇压力有别?朝廷的公与不公不是臣子所考虑的,臣子所为只是贯彻执行。
努尔哈赤不理解,土蛮更不能理解。作为非正统的俺答能封王,而具有正统的土蛮为何屡次讨封不遂——“俺答奴也,而封王。吾顾弗如!”
老徐此前曾看过张居正关于对虏问题给李成梁的亲笔信,张居正写道:“今东虏于我非有平生恳款之素也,非有那吉纳降之事也,非有执叛谢过之诚也。侵盗我内地,虔刘我人民,其迫胁无礼,如此堂堂天朝何畏于彼,而曲狥之乎!且西虏以求之恳而后得之,故每自挟以为重,今若轻许于东,则彼亦将忽而狎视之,他日且别有请乞以后要于我,启釁渝盟必自此始……。故在今日宜且故难之,以深吊其欲,而益坚西虏之心。异日者,东虏之敢大举深入以西虏为之助也,今东虏有求而不获,则西虏以我之重之也,亦挟厚赏以自重,必不从东虏矣。虏不得西虏之助,则嫌隙愈拘,而其势愈孤,而吾以全力制之,纵彼侵盗,必不能为大患。是我一举而树德于西,耀武于东,计无便于此者矣。”
张首辅强调的“树德于西,耀武于东”,其用意就是通过分化瓦解蒙古各部之间的联合,从而达到巩固北部边防的目的。但如此一来,辽东镇的压力陡增。因为土蛮没有款封,为了生存只能掠夺蓟、辽边镇。但由于戚继光的蓟镇关山险阻,他们只得转犯相对平坦的辽东。致使辽东镇无岁不警,边民苦于侵略,官兵疲于战守。甚至镇帅积劳呕血。
努尔哈赤忘了觉昌安“夹着尾巴做人”的嘱托,一心想弄明白辽东地区的时局。可这哪里是件容易的事儿?
天空中淅淅沥沥飘落着小雨,小雨在九月里是令人清爽的。没有七月的流火燥热,也没有十月的寒风,只有九月的清爽。但这个九月并非万历四年的九月,而是万历七年的九月。当然,小雨也是万历七年的。
没有生产生活资料的察哈尔部可汗土蛮,是东鞑靼的一家之主,他要为民众的生存开辟一条路。尽管这条路危险重重,可他一无反顾。土蛮召集了所属的泰宁部速巴亥及其侄儿伯言,克什克腾部酋长黑石炭,巴林部酋长银灯等,共同商议大军东犯策略。
其实明廷和辽东镇都在东虏内部安插了细作(间谍),这也是以往每战必捷的一个重要保障。此时,兵部将已经核实无异的情报呈给了首辅张居正。这次土蛮共纠集五万重兵涌入辽东,此举非同小可,他们是想以武力要挟明廷在辽东为其开辟贡市。而此刻,秋收在即,清野保全亦极为关键。内阁汇集兵部在文渊阁召开紧急会议,研究部署妥善的作战计划。张居正指出,此次东虏重兵压境,所选择的时机不可小觑。正值粮谷收获季节,东虏虽是冲着讨辟贡市而来,但掠夺和破坏性质依然潜在。因此,他提出“蓟兵援辽”,要求两军联合作战,以确保清野不受损失。阁员及兵部官员均认可张居正的观点和部属。随后,内阁下达指令,命令李成梁勿与东虏轻战,辽东镇以主要兵力确保清野不受损害。命令蓟辽总督梁梦龙发兵两支出山海关为辽东声援。命令蓟镇总兵戚继光挑选精锐乘间出塞,或捣虏巢,或扰乱逼其归巢。根据指令,辽东总兵李成梁命令诸将坚壁清野,而自己则督帅参将杨粟严兵遏其要冲。蓟辽总督梁梦龙率三千劲旅移驻永平。蓟镇总兵戚继光移师一片石。各路兵马均已到位,准备迎战。十月,土蛮统领五万余骑兵从宁前锦川营等堡深入,欲进攻宁前地区。宁前保卫战正式打响......
此时的乾清宫里,万历皇帝显得心神不宁。这次东虏大军压境,比以往多出几倍。看得出土蛮铁骑是志在必得,而辽东将主要兵力放在坚壁清野上面,防御的兵力就自然不足。虽然有蓟镇的兵力支援,胜算终归难料。大婚不到一载的年少皇帝未免急躁,他急盼着兵部或内阁的消息。自大婚后,李太后就搬回了慈宁宫。习惯于严母监督和管教的少皇帝,一时显得空凉了许多。太后有时也光临乾清宫,与少皇帝拉些家常,但说着说着总会不觉地扯到国政上面。太后对时局的掌握及观点,几乎与张居正一模一样,这让万历心生疑惑。要知道,慈宁宫是有宫禁的。按着太监的说法,内阁时常有公文战报呈送太后,事情果真如此吗?
张居正终于前来觐见,带来的消息是东虏在宁前受挫,已经退却回巢。此次作战斩虏首十三级,缴获马五十匹。土蛮退却后,李成梁自觉歼敌甚少,遂私自率精骑出塞二百里,直抵红土城偷袭虏营,再次斩敌首近五百级,辽军伤亡九十九人,李成梁左臂中箭伤。内阁认为,李成梁私自追虏忽视了全局,虽有功,但不叙录。
万历皇帝对蓟、辽两军联战未能大挫敌锋而感到遗憾。张居正领会圣上的心思,遂解释此役着重是坚壁清野,保卫兵民的劳动果实。况且能在极短的时间内驱逐敌人出境,就已经是胜利了。少皇帝觉得首辅所言有些道理,心中方略有欣慰。但他坚持为李成梁叙功,毕竟歼敌数目大增,朝堂内外也能人心平衡。张居正表示尊重圣意。这是万历皇帝首次自己的决定被首辅认可。他的心里自然有些宽慰。
“李成梁伤势如何?”
“圣上放心,李成梁早已伤痕累累,这次箭伤对他来说并不碍事。不劳圣上牵挂。”
“此前议论的封爵一事是否办妥?”
“回圣上,已遵循圣意,按程序由兵部和吏部提准,翰林院依式撰拟了文书。中书科缮写完毕。由于宁前保卫战的原因而耽搁了。”
“诰封伯爵已百年未有,此次朝野内外可有异议?”
“回圣上,异议在所难免,而且俱是文臣。微臣曾质问他们:‘圣上登基六、七年间,李成梁在辽东讨伐虏夷数十起,捷报频传。如果哪位不服,可去辽东挂帅。如能保证屡屡御敌,亦可加官晋爵。’异议者遂之无语。”
万历笑道:“百无一用是书生,文人误国矣。”见张居正无语,接着道:“张爱卿自然除外。”以往万历皇帝都随李太后称张居正为“张先生”,而今却改称为“张爱卿”。虽然是正常的君臣之称,张居正未免心头一沉。
张居正一躬身,回道:“谢圣上抬爱。”
“李成梁封爵一事要速速办理,辽镇将帅疲苦,理应得到抚慰。”
“微臣遵旨。内阁诰敕房如核对无误后,便加盖御宝颁布。依照礼制,要为其制作一座旌功石坊。而坊上的‘世爵’二字需要御笔,躬请圣上劳驾。”
“准了,朕写完即派冯保送到内阁。还有,赏赐李成梁的府宅可有目标?”
“回圣上,原武清伯石亨的旧宅有部分闲置,可作考虑。”
的确,万历七年之前,已有一百多年没有对武将晋升爵位了,文官更是想都别想。因此,这次的宣旨钦差也应该是重量级的。藩王外封,不可能回京听差。公、侯俱是世袭罔替的闲职,在实职人眼中无足轻重。能担任此任的只能是位高权重者。于是,张居正想到了蓟辽总督梁梦龙。而建造旌功石坊的重任就交给了辽东新任巡抚周咏(原巡抚张学颜已调任户部尚书)。
时值十月下旬,天气转寒。但广宁城总兵府内却是一派热烈气氛。案香缭绕中,李成梁忍着伤痛与夫人宿氏伏地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钦差镇守辽东总兵官李成梁,为任地方,
克尽职守,防夷御虏,外攘内安,劳效弥职。恩典宜加太子太保,封
奉天翊卫宣力武臣宁远伯,荫世袭锦衣卫同知。赐之诰命,以示褒奖。
并布告天下,咸使闻之。钦此!
李成梁虽是武生员出身,武艺之外也颇有文资。他在给万历皇帝的谢恩折中写道:
臣辽东镇总戎李成梁谨具奏折谢恩并恭请圣安!微臣自受任至
今,皆荷圣明特畀。虽有寸功,皆赖圣主洪福如致。今接诰命,仰
荷圣德优容,受于爵位,微臣闻命,不胜感激。当与同镇司道、文
武各员、家戚丁仆分荣君恩。吾等将共期殚心职业,法己奉公。以
仰报圣主之隆恩耳。谨缮折叩谢!
送走了钦差一行,李成梁与巡抚周咏商讨了一些军政要务后,便回府处理家务。他吩咐夫人宿氏带着女眷去北镇庙进香并捐献香火,又指派儿子回铁岭祭祖。因为长子如松已调任直隶马水口任守备参将,次子如柏为本镇先锋军副将,所以三子如桢、四子如樟、五子如梅被派回铁岭。加官晋爵回乡祭祖理应是受益的本主,只因镇上军务重多,责任重大,李成梁只好派子代祭。对于李成梁这次封爵,老徐倒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兴致。他有许多同乡在京官家里做幕僚,因此有渠道获得一些小道消息。对于当朝百年一遇的封伯,多数文官表示反对。在以文官为中枢的统治朝代,最大的胜利不是以武力解决的,而是需要文官的伦理教化。因此,李成梁的荣誉是受之有愧的。要不是拘于张居正的威严,这是文官肯定会闹出一些动静来。倒是武将们为之鼓舞,因为他们从中看到了希望。历朝多以武力取天下,却都想以仁治天下。结果不看对象的野蛮与文明程度,一视同仁,往往很难达到预想的效果。
“大人,封爵之事看似武将的胜利,其实不然。”
私下里,老徐对李成梁说出了这番莫明的话,让李成梁不明就理。
“大人敕封,得益于时势。为何如此说?戚将军镇守蓟镇,帝都之左臂,责任重大。他为何没被加封?因为缺少战事,故而少有战功。此为得益于时势。其二是得益于明主。圣上年少,一切全凭首辅大人的辅佐。首辅明智,便是圣上明智。因此得益于明主。既然大人封爵已遂,为何在下不承认是胜利呢?因为大人被勋爵捆绑了。”
“我明白了。”李成梁恍悟道:“以往我是捷报频传,偶尔有些小挫也在情理之中,无人求全责备。而今却不同了,我是伯爵了,是因为战功而获取的爵位。如此一来,就容不得有半点差池,半点失误。一旦战事受挫,或者镇上政务失策,就会授人以柄,文官们必然发难。是这样吧老徐?”
老徐点点头,继续道:“不仅大人被绑架了,首辅和圣上也是如此。只是他们目前还没意识到罢了。”
李成梁沉默了一会儿,幽幽地说:“这么说,我是死定了。”
老徐笑道:“事情也没那么糟,天无绝人之路嘛。”
“你是说,还有退路?”
“大人自己已经回答了。”
“哦,退路,致仕,告老还乡。”
“这倒是条保全之路,但恐怕您行不通。您现在正是风光时期,而且职重擎天。朝廷也需股肱之功,岂能容您告老离镇?”
李成梁沉思一阵儿,喃喃道:“想我本朝,武将或阵亡,或流配,或罪亡,善终者少之又少啊!”
“世事难料,也不必耿耿于怀,即便真有隐忧,也是顺其自然,随遇而安吧。”
李府内依然是欢乐洋溢,李成梁的心头却笼罩着沉云。他想与老徐对酌,老徐却劝他与家人同聚,勿扫他们的兴致。李成梁想了想,索性回到书房临起蔡京《唐玄宗脊令颂题跋》。一来临帖可以让自己静下来,二来可以提高书写技能。有人索字,不能不认真些。
下午,哈达部的王台和建州部的觉昌安、塔克世相约来贺,府上难免又是一番热闹。李成梁破例让努尔哈赤入席,坐在觉昌安和塔克世中间。觉昌安心里明白,这是总兵大人在作戏给他看,塔克世却以为自己的儿子得到了善待。受宠若惊的努尔哈赤显得很拘谨,但几杯酒入肚后也就自如了。觉昌安趁机提出让努尔哈赤回卫完婚。李成梁说他年龄尚轻,迟几年不碍。待他真正有所历练,再回去完婚。并建议觉昌安父子到时可以考虑将职位移交给他。王台则借着酒劲向觉昌安包办婚姻,他想从哈达部出色的女子中选出一个与建州卫联姻。觉昌安似乎也是求之不得,爽快地答应了。对此,李成梁没有表态,少数民族部落联姻极为正常,几个部落即便是联合也很难做大做强。倘若王台能节制他们,倒也省了麻烦。
或许是李成梁过于自信,或许是他过于看重王台的影响力,或许真的有自不量力、不要命的主儿。总之,意想不到的事儿实实在在发生了。挑衅者不是东虏,而是东夷。建州卫觉昌安掣肘下的东夷。
万历八年四月,那是个乍暖还寒的季节,建州卫栋鄂部的王兀堂粉墨登场了。辽东镇新建的六堡北界王杲的统辖区,东邻王兀堂的统辖区。六堡建成后,不仅加强了对建州女真的控制和防范,还开拓了屯田数千亩之多。建州女真的生存空间极大地缩小了,这是他们反抗入侵的主要原因。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浜莫非王臣。为了少数民族的生存,明初的永乐年间辽东镇就开辟了马市进行民间的贸易。其中就有开原、抚顺、宽甸、清河和广宁。马市贸易与当时的朝贡制度一样,参与贸易的少数民族商人必须在掌握敕书的首领带领下才能入市交易。之所以如此,是与明廷对女真、蒙古实施的羁縻政策紧密相连。由于敕书的发放数量有限,矛盾时有发生。马市时开时闭,反反复复。明廷将绝贡闭市作为牵制女真、蒙古部落的手段,虽有作用,但并非完美之计。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因此,万历之初,李成梁就与巡抚张学颜就请求复开辽东马市,初步实现了既繁荣了地方经济,又达到驾虏驭夷的目的。此次王兀堂犯边,也与马市贸易有很大关系。栋鄂部是建州女真的一个小部落,原有三道敕书,后来都被王杲劫取,是两者结仇的根源。宽甸虽然有马市,但没有敕书根本无法入市交易。而敕书是明初所颁,后世无法补发。因此,没有交易权力的栋鄂部女真强行犯边也就再所难免了。虽然事件情有可原,但损害汉军汉民的生命和财产安全,辽东镇的官兵不能不管。武力镇压也就成为直接有效的打压手段了。
是月,李成梁听到的报警是建州卫栋鄂部首领王兀堂、赵销罗骨率六百骑进犯靉阳和黄岗镇。待李成梁率先锋军赶到时,他们又以千余骑从永甸堡进犯。王兀堂本想掠夺完财物后退出边外山林,没想到李成梁星夜奔驰,他们只好率众逃遁。明军一直追出二百余里,将王兀堂官兵围困在泛河源头滚马岭、鸭儿匮地区,几乎全军覆灭。王兀堂、赵销销罗也命丧山林。建州栋鄂部是个只有两个城堡(齐吉答城、翁鄂洛城)的小部落,为无辜的栋鄂部百姓生计着想,李成梁找到苏克素河部的图伦城主尼堪外兰,让他暂行代为管理王兀堂的遗部,直到他们选出新的首领。而后又到古勒山城找到王杲的儿子阿台、阿海,将此前劫取的栋鄂部三道敕书归还原主。至此,栋鄂部的问题暂且得到解决。
李成梁让先锋部队先行回广宁,自己带着几名家丁来到铁岭,巡视城池的修缮进展情况。在获得知资金尚有缺口情况后,他捎信给开原马市公署,让他们支些科银送到铁岭。铁岭是开原的后方,是根据地。其城池的坚固与否关系重大,马虎不得。晚上,李成梁就宿在旧居看花楼。看花楼是李成梁在万历之初兴建在东城扶夷门外三百米之遥的一处带有防御功能的二层住宅。之所以建在城外,意在显示作为辽东最高军事指挥官的内心自信,有身先士卒、振奋军心的作用。也有独当一面、安定民心之效。李成梁本想在看花楼小住几日,但巡抚周咏派出的送信使者第二天就到了。周咏说有急事待他回办。
周咏所说的要事,是朝廷为李成梁建造的旌功石坊已经雕刻完成,石件已经由直隶运抵了广宁。按着原定方案,石坊耸立在广宁城的城中心,即钟鼓楼前。现在所有石件都堆放在施工现场,从周边调集的工匠也已到位。只是坊额上的竖匾还是空白,因为御书“世爵”二字在周咏手里,并没有送交直隶作坊。李成梁设案焚香拜谢御书后,周咏才将手稿转交给石匠,刻勒最后的坊额竖匾。
架立石坊可不是个简单的活儿,数万斤重的石件要立起,并组合为一体,极为不易。附近的石匠以前也立过石坊,但都是些“忠”、“孝”及庙门之类的小石件。像如此庞大的物件还是头回遇见。众石匠和民夫们用支架和绳索,架的架,拉的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四根粗重的石柱竖立在早已打好的基础上。
柱竖完,接下来就是架额坊。可是额坊太厚重,按原方案搭起了木制脚手架,但举不动,也架不住。折腾了两天一点也不奏效。李府派人在现场伺候着干点和茶水,也跟着工匠们一起着急,周咏突然想起家住南方的老徐,虽不是石匠,或许有些见识。老徐被传来后,微微一笑说:“我这土埋半截子的人,能有什么好办法?”
周咏一听,恍然大悟。遂命令工匠民夫囤土将立柱埋到半截,然后再架坊额。经过车拉人担,几天以后,土就把柱子囤上一丈多高,像个小山包。大家先把二龙戏珠的浮雕额石从土堆上一点一点抬上去,入好卯,接架在中间的两根石柱上。接着,把刻字、雕画的其它额石也依照图样一一安装好。等到把刻有“世爵”字样的竖匾悬挂在正中央,才算安装完毕。石坊用淡紫色绵石制成,高27尺余,宽39尺,四柱三间五楼仿木制牌楼形式。石坊上饰有鲤鱼跳龙门、二龙戏珠、四季花卉和人物浮雕。文字内容除竖刻的御书“世爵”之外,还有横刻的“天朝诰券”及“镇守辽东总兵官兼太子太保宁远伯李成梁”。中间的两根立柱柱脚前后各立石狮一座。新建的旌功石坊立刻成为广宁城一道令人敬仰的风景。
鞭炮声中,人们各有心思。周咏完成了皇差,自然松了口气,可以交差了。宿氏夫人想到的是祖上庇荫,夫贵妇荣、父贵子荫。老徐想到的是主人精神与肉体被捆绑的约束。老百姓想的是从此有了遮风挡雨的庇佑。而李成梁想的则是自己肩上的担子更加重了。捆绑是外因,自危是内因,也是主因。他渴望胜利,渴望和平。可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对武将意味着什么?没了武力,没了杀戮,或许会有其它的事端发生。
宿氏夫人很想进京去看看皇上赏赐给他家的府宅,李成梁理解她的心情,就没有阻止。是啊,跟着自己胆战心惊十几年,也该享受一点风光的喜悦了。他派老徐陪同前往,一者觉得可靠,二者可以通过老徐的同乡幕僚打探一些京师中枢的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