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虏塞兵气连云屯
战场白骨缠草根
哈达部首领王台贝勒死了。
开原路参将宿振武致书巡抚和总镇报告了王台的死讯,并说明自己已经代表都司官员前去吊唁。此举是他自己主张,一者发丧时间短,辽镇官员来不及赶往;二者可以趁机探得其矛盾和杀机四伏的内情。
海西女真属女真扈伦系,共有四个大部落(叶赫、哈达、乌拉、辉发),总计三十一个城寨。其中叶赫部较大,占有其中的十八个城寨。但在隆庆和万历初期,最强势的却是只有三个城寨的哈达部。其酋长王台借助于明朝势力称雄海西四部,同时约束建州女真。王台官至右柱国左都督,诰封龙虎将军。王台有五个儿子,次子和三子死亡,剩下的只有长子虎尔罕赤及四子孟古布禄,还有一个私生子康古鲁。王台死后不久,长子虎尔罕赤也死了,但留有一子歹商。这样一来只有嫡亲儿子孟古布禄顺理成章地承袭了父职和爵位。可他只有十九岁,年轻不服众。父辈的家产也一分为三,他和兄弟康古鲁、侄子歹商各得一份。这时,日渐强大的叶赫部正想取代走向衰退的哈达部,于是,叶赫酋长清佳奴就把女儿嫁给了康古鲁。在哈达部不受待见的康古鲁顺势投奔了叶赫部。清佳奴、杨吉奴兄弟扬言“我虏中以强为霸”,屡屡向哈达部发难,并欲夺取明廷发给哈达部的敕书。
就在接到宿振武书信不久,王台的遗孀温姐再次来到广宁求助。女子本柔,为母则刚。温姐便是已经承袭王台职、爵的孟古布禄的生母,她此番来广宁就是为了儿子。李成梁将她带到都察院向李松汇报情况。温姐流着泪花说:“前不久,清佳奴兄弟勾结鞑靼势力两次向哈达部挑衅,斩杀数百人,俘虏二百多人。他们烧毁房屋,毁坏庄稼,还令孟格布禄交出敕书。幸亏开原路参将宿振武帮助解围。两位大人,叶赫无视法理,不守约束,如不制裁,后果不堪设想。”温姐很会说话,她来求援救助她们孤儿寡母,却强调叶赫不守约束。
温姐走后,宿振武又送来书信,说清佳奴近期率二千多兵力到广顺关挑衅,攻下沙大亮寨,虏走三百余人。还要挟朝廷增加贡市敕书,宿振武建议辽东镇出重兵镇压。鉴于宿振武与温姐所言一致,叶赫确为反叛势力。镇、抚二员商议后,由李松向兵部奏报,请求发兵严惩。
开原城始建于洪武二十六年,是三万卫的卫城。明中叶增设开原路城,即辽东镇的北路城。开原城规模较大,周长十三里余,设阳和、庆云、迎恩、安远四门。以四门为轴设十字形交通干道。参将府设于西北角;按察兵备分司和察院行台设在东北角;提督马市公署设在西南角;三万卫备御公署设在东南角。各公署衙门的设置布局非常匀称。
开原城地理位置十分重要,不但是辽东镇通往奴尔干都司的枢纽,也是与女真、蒙古交往最密切的屯兵城,又是民族贸易市场所在地。开原马市不但活跃了各民族间的贸易,也为辽东镇的军饷及物资补充提供了保障。
按照行动预案,李成梁先差遣三万卫备御霍九皋知会清佳奴和杨吉奴到市圈(少数民族到边镇互市的指定地点)领赏,然后与他的先锋军在开原城郊的中固城设下埋伏。巡抚李松也亲自参战,他命令参将宿振武、副将李宁等人在城内四角布置好伏兵。因为兵部的覆文说得很明确,能抚者抚,不能抚则剿。因此,李松与李成梁商定先礼后兵。
“诸位只需设好伏兵,倘若叶赫方面态度驯服,尔等按兵不动。如果他们蛮横无理,则以鸣炮为号,四面进攻。直至消灭他们。”
李松坐在迎恩门的城楼上,等待着清佳奴兄弟的到来。按约定时间过了一个时辰,叶赫人马才姗姗来到开原的镇北关下。见来者众多,约两千余人,备御霍九皋出面呵斥。
“清佳奴、杨吉奴尔等听着:此次乃是抚赏,尔等率大军前来,是何居心?着令尔等速速退却,重组零星人马入市。以免贻误。”
清、杨兄弟似乎还算听话,重新选择三百人进入市圈,其余人马驻扎在广顺关外。入市后,霍九皋命令他们下马并宣读了巡抚谕令 。然而清、杨兄弟不为所动,让霍九皋转告巡抚,要求加颁敕书,并且让哈达部从此听其辖制。无理的要求自然遭到霍九皋的严厉责备。清佳奴冷冷一笑,冲着身边的随从白虎赤使个眼色。白虎赤会意,乘霍九皋不备,抽刀砍伤他的胳膊。霍九皋忍痛还击,将白虎赤砍倒。其他叶赫兵见状,纷纷还击。双方肉搏起来。
坐在城楼上的李松见势不妙,马上示意鸣炮。刹时,伏兵四起,清佳奴兄弟才知道中伏。他们企图突围,但被明军将士围得水泄不通,哪里还逃得出去?不到一个时辰,入圈的叶赫的人马全部被歼。狂妄至极的清佳奴、杨吉奴以及他们的儿子兀孙勃罗、哈尔哈麻都在被斩之列。
炮响的同时,埋伏在中固城的李成梁也率兵涌来,攻打留守在镇北关的叶赫兵马。又是一阵激烈肉搏,一千七百余叶赫兵除被打散逃脱之外,全部被歼和俘虏。在俘虏中,有清佳奴的儿子卜寨,杨吉奴的儿子那林孛罗。李成梁让宿振武协助李松处理善后,自己则率军乘胜追击,北上百里,杀往叶赫寨。
这是一座规模颇大、建设在山丘上的城寨,分东城、西城。设有土、木、石三道防御墙,虽如此它却无法与古勒山城的天险相比。环绕的叶赫河与其说是唯一的护卫天险,莫不如说是叶赫人果腹的天赐。叶赫河是辽河支流,盛产鱼蟹,是叶赫人饭碗中的常物。而城背后的小山上,盛产着多种山珍野味。这些东西也是叶赫人进入开原贸易的产品。
无险可居的叶赫寨很快被明军围住。由于壮丁均跟随清、杨兄弟出征开原,因此除为数不多的守寨军丁外,大多是老弱妇孺。明军未费多大力气便击败了守寨军丁,遂进寨休整。片刻之后,又分兵赶往叶赫部的另外两个城寨——那林孛罗寨和兀孙寨。这两个寨子也是壮丁出征,留守稀少。明军轻易地拿下两个寨子后,又赶回叶赫寨会合。此时,留守叶赫寨的明军已经开饭,是叶赫女人造的厨。
当晚,李成梁就留宿在东城清佳奴的宅子里,他与部下没有为难清佳奴的家眷。战争是男人的事,女人总是无辜的。在这里,总兵大人见到了带着孩子回娘家小住的孟姑姐姐。她长得娇小,看样子只有十七、八岁,长相也一般。倒是孩子胖乎乎挺招人爱的。她嫁给努尔哈赤还不到两年。小媳妇起初很紧张,见总兵大人并无恶意,才放下心来。倒是她的母亲,战战兢兢的。可怜的女人现在还不知道那个不省心的丈夫和儿子已经下了地狱。孟姑姐姐知道母亲的担忧,便仗着胆子询问总兵大人她父兄的情况。李成梁不知道入市圈的叶赫兵是啥状况,但他清楚作为首领的清佳奴、杨吉奴活命的可能性不大。可面对孟姑姐姐的讨问,他无法作答。
这注定是个不寻常的夜晚,明军将士除守备哨兵外,都睡得十分香甜。而城内的原住叶赫人却毫无睡意。无助的恐惧伴随着他们。夜很静,叶赫河的流水声在静夜中成为唯一的响动。这是避免让人窒息的响动。太阳明天会照样升起,可是,有多少人已经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次日早晨,清佳奴的老婆跪在李成梁面前,女人含着眼泪恳求总兵大人放孟姑姐姐一码:“大将军,我家老爷多有罪孽,伤及无辜性命。小的不奢求将军饶恕。但小女无辜,请求大发善心,放其回婆家赫图阿拉城。”
李成梁没有一丝犹豫,爽快地答应了。他想,清佳老婆之所以求情,或许是联想到了前不久的古勒山的屠城吧。李成梁虽然答应了,但孟姑姐姐却不愿离去——父兄生死未卜,总不能抛弃亲人自己逃生吧?而在她母亲看来,丈夫和儿子凶多吉少,总兵大人的无语就已证明了一切。
而此刻的李成梁也想确认清、杨兄弟的真实结局。一场战斗的真正胜利,与参战首领的存亡有很大关系。广顺关战斗结束后,他光忙着追敌,倒忘记查问宿振武市圈战斗的结果。虽然他判断清、杨兄弟生存的希望不大,但终归是判断。
临近中午时分,李松、宿振武等官兵押解着近三百名俘虏和部分尸体来到叶赫寨。哈达部的继承人孟古布禄也受邀一道前来。此次交战,叶赫兵阵亡约一千六百人,另有约百人逃散。拉回的尸体只有十几具,是清佳奴、杨吉奴他们父子及部分寨主。其余者已经就地掩埋。直到此时,寨子里才有了哭声,到后来是哭声一片,此起彼伏。俘虏中的清佳奴之子卜寨、杨吉奴之子那林孛罗命令寨中老少都匍匐在寨门外。然后,他们杀马攒刀为誓,向辽东镇官员表示愿意归顺哈达部新首领孟古布禄辖制,永远接受他的约束。其间,李成梁发现孟姑姐姐的眼里闪出丝丝恨意。
明军班师,应孟古布禄的邀请,大军东拐哈达寨。叶赫寨在开原偏西北,而哈达寨在开原东北方向。两寨距离开原城都是百余里路程。孟古布禄之所以邀请明军入寨,一为感谢,二为示威。十九岁的酋长想借助明军力量示威。值得说明的是,他的同父异母兄弟康古鲁如今下落不明,或许会对他产生威胁。此前,康古鲁投奔叶赫清佳奴兄弟,为哈达部所不齿。此次当得知明镇官员要在开原对叶赫部行赏的消息,他就认定这是诡计,是圈套。他力劝清佳奴兄弟不要上当,当清佳奴一意孤行、率师涌向开原时,康古鲁便带领家眷躲藏起来。他知道明军不会饶恕他这样吃里爬外的人,后悔认贼作父。眼下,叶赫和哈达双方都不知道他躲藏到哪里去了。
明军到了哈达寨,哈达人早已准备好了酒菜来犒劳官兵。王台的儿孙毕恭毕敬地伺候着李松、李成梁。王台的遗孀温姐亲自斟酒把盏。他们心里自然明白,哈达部已今昔对比,海西女真四部中的乌拉、辉发两部风平浪静,不大喜欢争权夺利。只有叶赫耿耿于怀,总想着与哈达一争雌雄。王台健在时,叶赫还有所收敛。现如今,一个十九岁的毛孩子当家,叶赫岂能甘愿顺从。加上康古鲁的反水,加剧了双方的较量。现在明军为哈达人撑了腰,报了仇,总算出了口气。但这只是暂时的平息。哈达部只有哈达寨、富儿家奇寨、钗哈寨,人不足万口。而叶赫却有十八个城寨,三万余口。再加上鞑靼势力的渗入,哈达部的劣势是显而易见的。因此,他们要想继续称雄海西女真,没有明朝军队做后盾,那是决不可能的。
温姐很是激动,因为明军为他儿子孟古布禄撑了腰。她端起酒杯站起身来说:“感谢大明官兵对哈达人的支持。更感谢几位大人亲自督战。倘若没有你们做后盾,我们孤儿寡母恐怕早就被叶赫欺服的走投无路了。这杯酒,我敬诸位大人,干了。”
众人一同喝掉杯中酒。李成梁说:“夫人言重了,此次出兵虽说是为了哈达部,其实也是为了辽东的太平。倘若努尔哈赤节制了建州诸部,孟古布禄节制了海西诸部,那么东夷问题也就不成问题了。”
女真人不喜欢外人称其为“蛮夷”,如今李成梁脱口而出,他们心里虽然不快,表面上也都认可了。谁让咱有求于人家哪。这顿饭大家吃得坦然,喝得仗义,似乎为出征凯旋的成就感而深为得意。
其他官兵也都吃喝痛快,大碗的烧酒,大块的马肉(战亡之马)管够饕餮。女真人吃肉豪爽,他们将肉切成豆腐块大小,然后大火烹煮。吃的时候自己用腰刀切片,蘸着青盐后塞进嘴里咀嚼。明军对女真人的这种吃法也很羡慕,满口香啊!
饭后,参将宿振武率其它驻守官兵回归开原城,李松、李成梁和先锋军被哈达人热情挽留。温姐自己把自己给灌多了,早早被人搀扶着回房歇息。晚上,孟古布禄请来了萨满。屋外的空场上,篝火映天。系着腰铃的老萨满置好桌案,且歌且舞——
案东方,插青旗,
青人青马青号衣。
青罗伞来遮天地,
青旗人马程咬金的。
案南方,插红旗,
红人红马红号衣。
红罗伞来遮天地,
红旗人马王君可的。
案西方,插白旗,
白人白马白号衣。
白罗伞来遮天地,
白旗人马薛仁贵的。
案北方,插黑旗,
黑人黑马黑号衣。
黑罗伞来遮天地,
黑旗人马尉迟恭的。
案中央,插黄旗,
黄人黄马黄号衣。
黄罗伞来遮天地,
黄旗人马李大人的。
......
萨满还没唱完,李成梁就坐不住了。他生长在铁岭,离开原不远,民间风俗差不多。他知道老萨满唱的是《插旗歌》,是敬武神的。但第五段老萨满给改动了。五旗分别代表唐朝五尊武神,第五段是敬“唐二主”的,即太宗李世民。此处老萨满改成“李大人”,分明是有人授意而为,意在拍马屁。虽然巡抚也姓李,但因敬的是武神,无疑是指李成梁了。生在顺天府的李松或许不知内情,但官兵中本地人很多,谁能保证其中没有听明白的?而且,黄色为皇家专用,如此改动会害死人的。
李成梁怏怏离去,李松还以为他喝多了,或者是累了,又或者是不喜欢热闹,所以提前回房了。而事情的始作俑者孟古布禄见状,似乎意识到可能是拍马屁拍过头了。一时间,这个少年酋长不知如何是好。
次日,班师路上,李成梁遇到了北上的努尔哈赤一行。很显然他们是奔往叶赫,但到底是接妻子孟姑姐姐,还是为岳父吊唁,就不得而知了。见到队伍,他们自觉地闪在一旁,等着队伍通过。面对这个昔日属下、当今的建州新主,李成梁也不知是否该打声招呼。是啊,既然无法安慰,寒暄就显得虚伪了。
事实上,努尔哈赤出发前的本意是来劝说岳父的,劝他行事要动脑筋,在海西女真内部怎么折腾都不为过,千万别向明镇官员发难,别总提什么敕书啥的。称雄海西女真容易,与大明为敌无疑是夜郎自大、以卵击石。搞不好会弄得头破血流。但他还是晚了一步,行到中固城时已得知,清佳奴兄弟及大批叶赫兵已经为自己的鲁莽付出了血的代价。
到了开原城,队伍稍加休整,李成梁就率师回广宁了。巡抚李松留了下来,他要到马市公署办案。很长一段时间,开原马市不太景气,科税比从前少了许多。其中有几种因素,清佳奴的叶赫部自恃居于东海女真(即野人女真一部)入市通道,千方百计阻止他们入市。因时常有财物被劫,导致东海女真入市的次数大减。另外,马市的管理也出现混乱,地痞流氓渗入进来,不但强买强卖,还收缴所谓的保护费。现任公署提督甄克权也有贪墨嫌疑。这些问题都需要坐实,需要解决。
开原有马市两处,一是广顺关马市,也称女真马市,设于永乐之初;另一是镇北关马市,也称鞑靼马市,设于成化年间。当地居民俗称两地为“南关”、“北关”。从市名上看,分为女真、鞑靼专用马市,这可能是设置之初的想法。但实际贸易中并没有分得仔细,女真人和鞑靼人只要有敕书,可随意进入某个市场。马市也并非专门从事马匹交易,任何农副产品都能交易。“虏以市为命,民以市为利”,马市的设立不仅夷民互利,辽东镇都司应该是最大的赢家,可以名正言顺地收缴相应的贸易科税。明中叶以来,朝廷拖欠军饷的事时有发生,马市的税收便可以解决燃眉之急。辽东镇军中马匹的补充也常依赖于它。既然“虏以市为命”,便自然成为明廷羁縻他们的常用手段。不但限制交易敕书,而且一旦他们违规或有不义之举,就会关闭市场。“以不战为上兵,羁縻为奇计”。因此,开辟马市不仅仅体现经济利益,其政治使命更为突出。
巡抚大人突然驾临提督马市公署,让提督甄克权颇感意外。当得知要查账目,更是措手不及。原本他只知道镇、抚二员率师只是镇压疯狂为患的叶赫人,而借此重新打开与东海女真贸易通道来繁荣马市。谁知战后巡抚大人却另有打算。甄克权无奈地交出账簿,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结果。甄克权在心里自求多福,幻想着能化险为夷。可他贪心重,墨水浅,连做假账的基本知识都不掌握。或许是手下人有意为之,故意露出破绽,让他栽跟头。总之,甄克权被撂了,法办了。李松猜测,甄克权的父亲也是没有文化,竟然给儿子起了个成谶的名字。
至于开原马市的新人选,李松心里也有了目标。三万卫备御霍九皋在这次战斗中胳膊被砍掉,虽然抢救及时保住了性命,却意味着从此不能上战场了。让他在后方管理马市应该不成问题。李松虽然这样想,却没有当场委任。他还要征求一下李成梁的意见,毕竟边镇是军政合一的体制,绕过总镇说不过去。而且李成梁曾是他的上级,对于前下属能否尊重他看得很敏感。
李松看望霍九皋之后,才带着亲兵赶回广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