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天下英雄谁敌手
坐断东南战未休
在可可毋林李成梁还有个收获,他缴获了一匹良骏。原本他有一匹好马,是纯粹的鞑靼马。该马毛色雪亮,头颅清秀,脖颈硕长,恣态优雅,协调性和平衡性都好。李成梁称它“大雪”。大雪喜欢吃胡萝卜、玉米、苹果。因此,总镇府冬季里还要专门为它储蓄些。大雪虽好,但毕竟年龄偏大了,体力不比从前。李成梁早就有更换坐骑的打算,只是没有遇到合适的。
这次的可可毋林偷袭战,明军共获可用的马匹百余。李成梁看中的是匹枣红色的马,据府里的驯马师说,这是所有缴获的战马中成色最好的一匹。驯马师原在泰宁部驯过马,后来参战时被俘。因此,他识马的本事应该是精准的。李成梁借用关公坐骑的名讳,称它为“赤兔”。而那匹战功显著的大雪便被赡养起来。
但李成梁做梦也想不到,这匹枣红马竟然是土默特大汗黄台吉的坐骑,是从上千匹良骏中精心挑选出来的。好在马不懂政治、不辨是非,易主后仍然奋力效合疆场。李成梁在驯马师的协助下,调教了一段时间,赤兔便视他为主人了。
万历十四年对于辽东来说是个多灾之年。先后有旱灾、水灾、风灾、虫灾,京城的震灾也波及到了辽东。当然,最严重的还是战火之灾。自然灾害是老天给的,民众虽无奈,但有朝廷的赈济、减免科税,日子也能过得下去。战火之灾却是人为的,民众也只能依赖人为地解决。所谓人为就是依赖李成梁和他的御敌军队。谁让总镇府门额上悬挂“全辽保障”呢。
战火虽是局部的,但其影响还是满大的。建州女真的战火无疑是努尔哈赤挑动的,他的目标是陈哲部。该部共有托漠河、洞河、阿尔太、巴里代四座城寨。去年努尔哈赤通过李松从辽阳镇弄到四支火铳,他自认为增加了武力,便能在一年之内收复陈哲部的全部城寨。而真正实施起来才体会到并非易事。因此,战火燃烧的时间延伸,建州民众的煎熬也在延长。
对于努尔哈赤所为,镇、抚二员早已达成共识,只要他们不威胁着明边,对女真人的管束有益,就决不干涉。对于辽东镇的官员来说,边境安全要比女真人遭殃重要得多。好在建州方面的种种信息始终通过细作传递过来。
真正让李松、李成梁头疼的是鞑靼人的犯边骚扰,主要是泰宁部的伯言把兔儿,当然也有察哈尔小部落人马的配合。伯言把兔儿屡战屡败,而又屡败屡战,除了自身想报父仇、树立部落威信外,还与撦力克的怂恿有关。撺弄疯狗咬人,坐山观虎斗似乎才能满足这个土默特新汗王的病态心理。
“伯言把兔儿算是和我们较上劲了,大有死嗑到底的气概。搞得我们都没辙了。”说起鞑靼犯边,李松就是一脸的无奈。
李成梁不以为然:“咋叫没辙?来就打呗。军人就是打仗的,没了战争,军人就失去价值了。”
李松苦笑道:“说得轻巧,我们耗得起吗?打仗需要人力、财力,辽东镇的人力暂且还行,财力咋办?火药、粮草都是问题,还有损兵折将的抚恤金,战后重建所需的物资,哪样不得花钱?今年又逢风雨虫旱,百姓度日唯艰,民不聊生啊。朝廷虽然减免了科税,可拖欠了我们的军饷。这仗怎么打?”
“马市的科税可以补充啊。”
“僧多粥少,杯水车薪哪!边镇军需单靠地方财政解决是不行的。”
李成梁想了想说:“我们可以开拓屯田,除军屯之外,还应鼓励民屯、商屯,以此增加科税。还有,我在辽阳驻守期间,闻得弓长岭一带有大量铁矿石,当地居民中有冶铁民户,我们也可以冶铁呀。另外,辽东有很长的海岸线,我们可以制盐,设置盐场公署,军盐和商盐并立。以之换取军费。”
李松说:“这些我也考虑过,有实施的可能性。下一步我们就着手实施。只是,眼下我们的军需如何解决是个难题。”
李成梁说:“钱出急门,倘若真有急需,先找各地的大户借贷,比如像广宁城申万财这样明智的财主。等我们的买卖有收入时连本带利还上就是了。”
“这只能解决燃眉之急,不是长久之计。”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也是东虏入边抢劫果实的季节。虽然是大灾之年,终究还是有些收成的。泰宁部经过几次沉重打击后,已经伤了元气,加上今年边内的收成不好,原本近期内不打算出兵。只因伯言把兔儿报父仇心切,加上西虏撦力克的怂恿盅惑,他们还是决定出兵了。但此次出征只有他们本部人马,没有联合西虏。他们集结了几万人之多出来挑衅。既然是复仇之战,他们就把入侵地点选择了镇夷堡。
明代辽东镇有两个镇夷堡,一个在开原城北部约八十里处,在永宁堡和清阳堡之间,归开原北路管辖。另一个在广宁城西北约八十里,在大清堡和镇边堡之间,归广宁中路管辖。伯言把兔儿选择的是广宁城西北部的镇夷堡,这是四年前他的父亲速巴亥被俘的地方。
明军安插在泰宁部内部的细作很长时间没有情报传出了,估计是遭遇了不测。因此,泰宁人马快接近边境时,守军才发觉并通过烽火报警。由于这次泰宁出动的兵马较多,阵线也就自然拉长了。应该说这地区的防御能力是比较强的,一是它距离泰宁部的驻牧地较近,二是辽东镇的首府设于附近。因此,无论是兵员的配额,还是防御工事的修筑,都强于其它地区。
就在各城堡守军顽强阻击入侵之敌时,李成梁也完成了作战部署。他命令先锋军副将杨燮、参将李宁率兵通过镇安堡到镇远关,绕到敌人后头。命令已经官复原职的先锋军副将李平胡、参将李兴率兵从大宁堡、大靖堡绕到大清堡,阻击敌人西进。李成梁本人带着参将孙守谦、李有升、秦得贵等主力部队直接向镇夷堡正面进攻。
其实,为保障辽东镇首府的安全,在镇夷等堡与广宁城之间还有一道近百里的边墙,可谓是双保险。但此边墙从明初建成到现在还没有使用过,大家都清楚,一旦此墙用上派场,说明危险将至。如今李成梁率师从此墙穿越,向北挺进。
按照事先设计好的时间,三支队伍差不多同时抵达指定位置。主力增援守堡将士发起攻击,杨燮部队和李平胡部队配合夹击。敌我双方展开猛烈的进攻和阻击。泰宁部人多势众是他们的优劣,明军防御工事好、火器威猛是优劣。双方各有利弊,战争持续的时间自然就拉长了。
此次明军的作战宗旨是减少伤亡,打跑敌人。因此,在部署作战方略时就有所准备。杨燮部队只在敌人背后的东北部包抄,勿往西移。李平胡的部队只往东攻,西北部留个口子。这个口子就是留给敌人逃窜用的。
伯言把兔儿原想明军只有正面进攻,自己人多势众,可以排山倒海之势轮番上阵,以“杀敌八千,自损一万”的吃亏战略来报父仇。没想到,李成梁来个三面包抄,这老头真是诡计多端,变化莫测啊。我伯言把兔儿怕不是他的对手。他心中一阵酸楚,欲哭无泪:“阿父之怨,终不得报矣!”
泰宁兵马不再恋战,好在明军给他们留个逃命的口子,其实也是明军自己取胜的通道。入侵者逃亡了,丢下上千具尸首。轻伤者被人扶持逃逸,重伤者被同伴处死。主力明军因为处于防御位置,因此几乎是零伤亡。只有包抄的助攻部队有不足百人的伤亡。可以说,此役明军大获全胜。
但李成梁却没有半点兴奋的神色,他若有所失。满山遍野的尸体触动着他那已是敏感的神经。都说“一将成名万骨枯”,而这“万骨”,即有自己的部下,也包括自己的敌人。抛开各为其主的战争因素,他们都是活生生的性命,都是父亲、儿子、丈夫、兄弟,都是有生命权利的人。以前听说过“善战者畏战”一说,身经百战的李将军此刻真正有些理解了。
副将杨燮报告说,激战中韩宗功将伯言把兔儿的左臂砍伤了,希望镇都司能够给予嘉奖。李松征求李成梁的意见,李成梁却不主张表彰。按他的说法,虽然伯言把兔儿是首领,但仅是轻伤而已,如若俘获或杀死,该另当别论。其实李成梁很希望这个侄女婿有所建树,如能提携,对病中的四弟也是一种安慰。但此功太轻,若以此大做文章,恐会遭来非议。他的子弟升迁全凭赫赫战功,都是拿生命换来的。对于韩宗功,李成梁虽然没有偏袒,但私下里还是给予了口头鼓励。
不久,鞑靼的另一部落酋长速兔儿、瓜兔儿纠集西虏以儿邓近万骑兵入侵沈阳地区。在十方寺、蒲河一带大肆骚扰,他们攻击城堡,杀掠军民,气焰十分嚣张。当时,李成梁正在巡视铁岭城西北的镇西堡修筑城堡情况,身边只带少许亲兵。闻讯后,他立刻集结开原、铁岭和抚顺守军,火速南行增援沈阳驻军。
按说鞑靼在沈阳地区打了多次仗,都没占着便宜,为什还会知难而上呢?分析原因不外乎两点,一是该地区没有高山长城防御体系,只以辽河做为天险,比较而言容易入境;二是该地区介于开原路城和广宁镇城之间,与这两座城的驻守兵额相比,沈阳地区有些薄弱。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以往在沈阳地区吃亏的都是泰宁部人马,即速巴亥、伯言把兔儿、炒花、花大等,而速兔儿、瓜兔儿却是初次,西虏以儿邓虽然以前来过,也仅有一次。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敢甘冒风险。
平原作战是明军的优势,加上火器的威力,还有李成梁的“一二字阵”法,所以,战斗持续不长时间就结束了,鞑靼抛下八百多具尸首渡河逃遁。李成梁虽然这次没有动用自己的先锋军,但有辽阳方面临时派驻的部分先锋军,所以才有了这次的速战速决。
此次陪同李成梁视察镇西堡的亲兵中有韩宗功,因此,他也参加了沈阳地区的围剿和驱逐战斗。这次他功劳显著,也算为李成梁争了脸面。不过,李成梁还是不打算为他升职,他还要再历练历练他。
回到家里,老徐向李成梁汇报了刚收到的消息:努尔哈赤手里有了几杆火铳就自以为如虎添翼,几次攻打陈哲部都受阻,没取得明显的效果。李成梁对建州方面的信息似乎不大关心,他相信努尔哈赤能够牵制住建州地区。于公,他最关心的是鞑靼和哈达部的消息,这是职责所在;于私,他关心朝廷中枢的消息,这是身家安全所在。而这两方面的消息犹如石沉大海一般。
让宿氏夫人颇感意外的是,李成梁竟然着人给她收拾间房子做为佛堂,还支付一些银两让她捐献北镇庙。此前,宿氏夫人曾提出过要求,但都不了了之。突然的反转让她大为不解。不解就不解吧,她又不是刨根问底的人,总之她有了佛堂,有了为夫君子侄忏悔,为亡灵超度的平台。
宿氏夫人某次与老徐闲聊,把心中疑惑说给他。她不解的疑团与努尔哈赤相同,那就是鞑靼为啥屡战屡败,却又屡败屡战?消停过日子不行吗?为啥鸡卵(那时还无鸡蛋一说)非往石头上碰不可?
老徐说,鞑靼人傲慢、自大,头撞南墙也不回头。见夫人似乎不信,遂进一步解释。他说,鞑靼人分为两大部落,即西虏土默特部和东虏察哈尔部。东虏原也在京师西北,是被土默特部首领俺答追赶到东北来的。当时的察哈尔大汗是达赉逊库登,现在大汗是土蛮,咱家老爷跟他交过战的。而泰宁部则是察哈尔的臣属部落,前几年的酋长是速巴亥,自杀在广宁的牢里,现在泰宁部酋长是他儿子伯言把兔儿,他们爷俩都与咱家老爷交过战。
老徐停顿一下又说,因为西虏土默特部与东虏察哈尔部有世仇,因此,朝廷于隆庆五年与西虏达成通贡、互市、册封的协议,而对东虏却置之不理。朝廷的目的是让东虏、西虏因为待遇不同而结仇、分裂,说穿了就是不让鞑靼形成一股势力,对明王朝构成威胁。朝廷将这种对虏政策叫“西抚东剿”。说起来这也是不公正的政策。不过,这种现象也只维持了二十年,现在俺答死了,他儿子黄台吉对明朝起了异心,孙子撦力克也蠢蠢欲动。厚往薄来的朝贡让他们尝到了甜头,那可是填不满的沟壑。而东虏察哈尔部总以入侵掠夺的方式向朝廷要挟贡封,朝廷当然不能妥协,于是,东边难免战事连连,苦了辽东的军民。
接着,老徐又向宿氏讲述明朝廷抚植哈达部,打击叶赫部;抚植觉昌安父子(现在是努尔哈赤),打击王杲父子的对夷政策。对政事有了一知半解的宿氏夫人,认为朝廷的政策不但对鞑靼人不公允,对自家老爷也是不公平的。
老徐苦笑道:“政权制度对于国家而言在于术,而不在于公。就当老爷是守土保家了。”
没有战事时,李成梁将主要精力放在著书上,需要活动腰身时就遛遛那匹退役的大雪。李松的地方事务一般不让他分心,重要事项才找他商议。因此说,万历十四年末,李成梁的日子过得还算清闲。当然,这种日子没太久,海西女真又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