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用户
二十 风头如刀面如割
不见将军奏凯歌
紫禁城里的皇上和京城内外的文官是不能容忍守边武将吃败仗的。尽管“胜败乃兵家常事”，尽管“武人谁是百足虫？”但败绩是绝对不能发生的。应该说，李成梁还是幸运的，在从戎的二十多年里，还未有过败绩。然而幸运不可能永远伴随，鞑靼铁骑的威猛终会有彰显的时候。
数年来，东虏、西虏在辽东的败绩一个接一个，但他们少有总结教训。已步入暮年的察哈尔大汗土蛮不甘心就此罢休。辽东镇前三任总兵都葬身于他们的刀枪之下，继任的李成梁却是块屡战屡胜的硬骨头。若在有生之年战胜于他，老汗王死而无憾。万历十七年初，土蛮便召集他的五大执政理事，商议征辽事宜。五大执政理事分别是：土蛮之子卜言台周、侄子恍太吉、大首领塔必之子脑毛大、泰宁部首领伯言把兔儿和朵颜部首领长昂。
土蛮汗说出自己的想法后，伯言把兔儿首先响应出兵。他说：“以往我们出兵，李成梁第一时间就获取消息，是因为我们内部有细作传递消息。”
土蛮一听，吃了一惊，遂追问详情。
“大汗还记得您的账前曾有名唤作塔塔尔的云都赤吗？”
云都赤是鞑靼语带刀者的意思，土蛮拥有禁军侍卫千名，分工明确，其中带刀者有六百人之多。这么多禁军侍卫，高高在上的大汗岂能都记得？
伯言把兔儿继续道：“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万历元年，大汗与李成梁激战于辽东的前屯卫，此役失利，大汗的兵马死伤甚众，也有被俘者，其中就有云都赤塔塔尔。这个塔塔尔原本是个孤儿，被俘后李成梁收为义子，改名李平胡，现在效命于李成梁账前。”
“竟有这等事儿？”
“千真万确，这个塔塔尔，也就是李平胡，在万历十年三月，亲手射伤了家父，这是叔父炒花和属下亲历的事情。”
当年泰宁部首领速把亥被俘、自尽一事不仅在泰宁部，甚至整个察哈尔部都是件大事儿。没想到，凶手竟然是土蛮汗身边的人。
“除此以外，李平胡还利用之前的关系，靠财物拉拢我们身边的人为他们充当细作。这些人有的在泰宁部，有的在大汗身边。其中有云都赤（带刀侍卫）、玉典赤（门卫），还有负责传递消息的阿塔赤（牧军马者）。大汗，在泰宁部的细作，属下已经自行处置了，您身边的细作，属下不敢妄动，这是相关材料，请大汗过目。”
土蛮汗接过材料草草看了两眼，便交给了儿子卜言台周，他告诉伯言把兔儿：“这事儿本汗一定仔细勘察，一旦坐实，决不姑息。”
“大汗圣明！掐断了李成梁的情报线，我们出其不意，就有了一半的胜算。”
仅仅是一半的胜算？土蛮又瞅上瞅其他首领，希望还能得到更有效的建议。
长昂说：“我建议此次还要联合作战，而且人马还要多。我们朵颜部的人马积极响应。重兵压境，我就不信没有胜算。”
卜言台周接道：“兵不在多，而在于精。况且兵多势众也容易早露风声。”
脑毛大和恍太吉也同意长昂的建议，为避免露出马脚，可兵贵神速，来个出其不意。而卜言台周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对于这个争议，伯言把兔儿还未表态，于是，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他。
伯言把兔儿却问卜言台周，兵如何才能在于精。
卜言台周看了一眼父亲土蛮，说：“我想组建怯薛军。”
大家听罢，都感觉惊愕。
怯薛军组建于成吉思汗时代，也就是现在的禁卫军。最初的怯薛军为蒙古民族的精华所聚，是从百户长、千户长、万户长和自由人的儿子中挑选出来的品行端正、武艺高强、而且相貌也端庄的人充当大汗的护卫军。其中也排除质子的性质。当然，怯薛军不单纯是护卫组织，也是战场上的精英，这一点如同李成梁的先锋军，披坚执锐，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是大军中的中流砥柱。怯薛军的配额是万名，即千名宿卫，千名弓箭手和八千名散班。元帝国灭亡后，怯薛军也随之转型。现在的土默特部和察哈尔部的禁卫军其前身就是怯薛军，也配有云都赤（带刀侍卫）、玉典赤（门卫）、阿塔赤（牧军马者）等。只不过眼下的禁卫军不但配额减少八成，而且其职责和战斗力也相应减弱。
卜言台周接着说：“我想恢复怯薛军的建制，就是为了对付李成梁的先锋军。至于名称是否还叫怯薛军或者禁卫军都无所谓，关键是要在数量和质量上强于李成梁的先锋军，至少与之势均力敌。”
卜言台周的建议，得到恍太吉、脑毛大的赞同，大汗土蛮也认为可行，他们无疑是利益人。只有伯言把兔儿和长昂心里不情愿，因为恢复怯薛军的建制，肯定要从所属各部抽调杀场精英，而这些精英又是各部落的宝贝。忍痛割爱的事儿谁也不想做。但事情一旦由大汗定夺，那就只有无条件贯彻执行的份儿。
另外要讨论的是出兵辽东的兵员数量，五人意见达成一致，要大军压境，重拳出击。各部联手，以兵力上的优势取胜，在声势上震慑李成梁。这次并没有议定出兵时间和地点等细节，要等战备工作完善后才能详议。另一层意思也是避免战情计划泄露。
执政理事会后，便开始着手恢复怯薛军的建制，但名称依然叫禁卫军。不到半个月时间，便有了五千人的精英队伍。虽然在数量和质量上都比不上初期的建制，但与李成梁两千先锋军相比，也算是绰绰有余了。组建和操练队伍的事儿交给卜言台周来做，恍太吉协助。而土蛮自己也没闲着，他亲自主持“清君侧”行动，本着宁可错杀，也不能漏杀的原则，非常残忍地惩治了一批良莠不齐的细作。
察哈尔此次出动联军达五万之众，辽东镇由于没有了耳目，所以直到大军压境才有警觉。土蛮将兵员分成两批，一批由泰宁部的伯言把兔儿统率，约有一万兵力，从广宁西北部的镇夷堡入侵。镇夷堡是万历十年速巴亥被俘的地方，现在伯言把兔儿将它视为雪耻的地方。另外四万兵马则从沈阳地区的平虏堡进犯，这也是察哈尔多次入侵失利、遭遇重创的地方。
广宁城内的镇、抚大员接到镇夷堡的烽火警报后，迅速出动。由李成梁统率先锋军前去迎战。其实进入镇夷堡的东虏只有千人，先锋军的袭来，使他们且战且退，直至退出边墙。李成梁依照以往的经验乘胜追击，他们穿越魏家岭关隘，深入塞北。
伯言把兔儿的另外九千兵力早就埋设好了，明军刚一逼进，伏兵四起。李成梁暗叫不好，但已为时过晚。只能率众拼搏。由于是近距离厮杀，乌铳并不占优势。而且骑射民族的马上功夫十分过硬。入侵之前，土蛮还将新组建的禁卫军拨出一部分支援伯言把兔儿，使他如虎添翼。
伯言把兔儿喊叫着：“杀死李成梁者，赏马百匹，牛羊千头。”
由于寡不敌众，明军始终处于下风。这时，东虏中有人认出明军队伍中的李平胡，便告诉了伯言把兔儿。伯言把兔儿也认出了已改名李平胡的塔塔尔，仇敌相见，免不了丧失理智。他打马过来，挑战李平胡。李平胡也认出伯言把兔儿，俩人死缠在一起。由于伯言把兔儿身为首领，难免养尊处优，平时乏于骑射演练，体质方面自然有所下降。几个回合下来，伯言把兔儿便力不从心了，李平胡瞅准机会，将其挑下马来。恰在此时冲出几名禁卫军卒，他们一面阻击李平胡，一面将带伤的伯言把兔儿救出。
“活捉塔塔尔者，赏马两百，牛羊两千！”为了复仇，伯言把兔儿这次要下大血本了。
明军数次突围都未能成功，幸好这时驻守魏家岭关隘、镇远关隘的官及时赶到，才帮助先锋军冲出包围圈。此次明军确实损失惨重，出动的千名先锋战士损失了两成，另有两成不同程度地负伤。而且三员参将阵亡。李成梁的右臂被矛头贯通，左腿也遭受刀伤。虽不致命，但近期内难赴杀场。伯言把兔儿虽然也受了轻伤，但并未就此罢休。遵照事先制定的计划，他又率兵返回明边墙，不过，这次他并没有真打，而是佯攻。他们的目的是牵制住李成梁及其先锋军，如此便可保障东线人马的取胜。
李成梁本想在魏家岭指挥阻击，但属下见其伤势严重，便硬将他送回广宁。回到广宁后他才知道平虏堡警报，巡抚顾养谦已率部分广宁守军驰援。负伤的李成梁心中虽然担忧东面战局，但也深知西线的防御的重要，只好留守广宁。他也猜测到伯言把兔儿真实目的，于是派李平胡率六百先锋军东援，吩咐随时报告战情。当然，魏家岭战事也不容忽视，他把附近几个堡城的兵力集结到魏家岭一带的防线，以确保防线不被突破。
其实，李成梁所担忧的事儿正在发生，土蛮之子卜言台周及脑毛大、恍太吉、长昂所率四万兵马在沈阳西部入边，由于兵力强盛，简直是长驱直入。东虏此次进犯没露一丝风声，李成梁和李平胡担心可能是安置的细作暴露了。虏寇在进攻沈阳城时遭遇据守，久攻不克，最终他们放弃沈阳，绕城向南深入。当巡抚顾养谦率兵抵达时，东虏已经到了辽阳城。
辽阳城之前已经接到警报，正要集结兵力北上支援，却又接到东虏绕过沈阳南下的消息，于是，所集兵力拒守辽阳。辽阳是镇城，最初的辽东镇就设在辽阳，明中叶才迁徙广宁，但仍为镇城，由辽东副总兵（俗称辽阳总兵）镇守。镇城呈扁方形，周长十六余里，四方共设八个城门，分别是北门无敌、文顺，东门永智、平夷，西门武靖、肃清，南门安定、太和。城内设有辽东都指挥使司、都察院、分巡道、副总兵府、兵备道、苑马寺等，驻军有定辽右卫、定辽中卫、定辽后卫和东宁卫。作为汉、唐的辽东城，契丹的铁凤城，辽阳城的防御系统及防御能力自然牢固，东虏连沈阳卫城都攻不克，而转攻硬骨头镇城，是受“擒贼先擒王，破城先破都”的影响。实际上这是东虏最大的失策。倘若拿下沈阳，以此为据，要挟明廷，或许有些胜算。而南逼辽阳，已是深入腹地。虽然兵力强大，毕竟陷入四面楚歌。
辽阳城早就严阵以待，原副总兵曹簠已经致仕，由海州参将孙守廉接任。孙守廉原在李成梁帐下，为先锋军副将，一年前才到海州任职。作为沙场老将，出镇追剿都不在话下，何况据城固守。辽阳城不仅城墙坚固，防御官兵也精干，除正常配员外，还有先锋军。必要时，城中百姓也是后援。此时，巡视辽东的是右佥御史郝杰，作为守城高官自然参与防御部署，但他深知自己是文官，因此，在军事方面他还是虚心听取孙守廉的安排。果不其然，东虏数攻不下，急得卜言台周团团转，脑毛大、恍太吉、长昂也是束手无策。禁卫军在对面交锋时虽然精干，但对攻坚却是束手无策。好在虏寇能在堡城和农庄抢夺到食物和草料，因此人畜果腹不成问题。
入夜，围城的士兵已置帐歇息，卜言台周与几位首领还在商议作战方案。他们各自拿出几件方案，却在商议中逐个被否定。最终他们决定围城打援，虽然算不得上乘计策，也算是他们处于进退维谷、骑虎难下之境的较佳选择。
卜言台周忙于对策，孙守廉这边也没闲着。他见虏寇设帐，便组成若干弓箭手趁夜出城，悄然接近帐蓬，向其射出带有明火的箭簇。这种明火之所以能在高速射程中不熄灭，是因为在缠绕的布条浸润了松脂和矿物油脂。不怕风，且可燃性强。明军以火攻城时经常使用，其中两次攻取古勒山城寨的效果最好，因为有风相助。努尔哈赤收复建州攻城时也曾借鉴，他的山上可不缺松脂。
正如孙守廉所料那样，火烧连营效果显著，虏寇被烧死烧伤者近两成。幸存者之所以能迅速逃离帐蓬，全仰仗哨兵的机警。加上帐蓬单薄，不足于为燃料，因此伤亡不多，但已超出预料。此时为三月末，天气乍暧还寒，缺乏遮寒帐蓬的虏寇军卒难以忍受，有条件的只好到附近找些木草引燃取暧。
经此一劫，虏寇已经军心涣散。对于本来就进退两难的卜言台周也是致命一击。恰在此时，又传来噩耗，他们一股运载战利粮食的队伍在回巢途中，被明军劫获。土蛮有王子数人，卜言台周只是其中的一个，他也是最有可能继承察哈尔大汗的王子之一。此次出兵辽东地区，卜言台周争取到联军统帅职位，就是想利用这次机会立下战功，为日后继承大统积累资本。没想到事情竟是这个结果，如果不能有效地扳回局面，对于大汗的位置他只能越来越远。
东虏指挥中心内部出现矛盾，有人主张继续攻打辽阳城，又有人主张退攻沈阳城。经过权衡，卜言台周做出决定：放弃辽阳，回攻沈阳。一来沈阳防御能力要比辽阳略逊，二来沈阳临近辽河，必要时对于撤军有利。军卒们开始还以为撤回草原，后来得知真相，虽不情愿，但也无奈。见到士兵情绪低沉，卜言台周心里有种不祥之兆。
副总兵孙守廉得知东虏北归消息后，为防止他们是佯撤，便派员跟踪侦查。确认消息后，留下一部分兵力驻守辽阳，其余兵马由他率领拉开距离跟踪北上。现在虏寇的兵力强大，他不敢硬碰硬，只能在需要时及时策应。
巡抚顾养谦所带队伍和李平胡所率先锋军也相继抵达离辽阳最近的长安堡。顾养谦知道东虏奔着辽阳去了，因此，命令沈阳中卫守备除留有部分人马驻守沈阳外，其余兵力随他南上。尽管他知道东虏的兵力强大，不便迎面交锋。但必要时可以与之周旋，借以分散敌人的兵力。最好是将敌人逼回老巢。当时辽东镇的防御兵员只有八万多，除各镇、路、所、堡、台的留驻之外，顾养谦所集结的兵力不到两万。面对东虏的四万联军，只能智谋，不可强攻。此前也有人建议顾养谦向建州努尔哈赤借兵，被他拒绝了。现在的建州虽有兵员过千，但武装太差，上不了台面。而且他也怕努尔哈赤过后会提些非分条件，诸如武器、火药之类。努尔哈赤不是等闲之辈，还是少些交集为好。
探军来报，说东虏屡攻辽阳不克。接下来顾养谦先后得到孙守廉火烧虏帐、卜言台周撤兵北归的情报。顾养谦便选择有利地形命令潜伏，等待时机。很快，待敌人进入包围圈，顾养谦一声令下，乌铳、火箭以从沈阳中卫带来的火炮一齐发射。突如其来的打击让虏寇晕头转向、人嚎马嘶。进入包围圈的拼命向前闯，未进入的向回退却。虏寇被截成了两段。而退却的虏寇又被跟随的孙守廉队伍迎头痛击，死伤惨重。他们也怕兵力被分解，于是再次冲入伏击圈追赶队伍，当然少不了又是一批死伤。好在兵力强壮，虽损兵折将，最终还是追上了队伍。
这一仗东虏损失惨重，他们主要输在地形和武器上。兵法上有“穷寇勿追”一说，顾养谦却命人追赶，但不是真追，而是保持一定距离的佯追。卜言台周弄不清明军到底有多少兵力，因此，他改变了围攻沈阳的计划，直接从长勇堡边墙窍越，渡过辽河逃回老巢。长勇堡的守军并没有与之恋战，而是自觉地放开一道口子，大敌当前，保护防御设施、不做无谓的牺牲也是重要的。
消息传到广宁城，李成梁悬着的心才安放下来。接着，魏家岭关隘也传来消息，伯言把兔儿的兵马也撤回了。同时进行的两场战斗，西部战场虏赢明失利；而东部战场则是明赢虏失利。总体看来两场战斗仍为明军取胜，损兵折将将近千人，而东虏损兵折将应该在四千员之多。李成梁看了顾养谦写给兵部的奏疏，他对西部战场失利阐述的很婉转，而对东部战场的胜利则阐述的很谦逊，这让总镇大人深为羞愧。
胜败乃兵家常事，但李成梁却输不起。先锋军是他的老本，这次两场战斗他就损失了三成。这些极具战斗力的精干分子，培养和补充起来是何等的不易呀。伤未痊愈的李成梁无心卧榻疗养，他无法预测这个“身经百战，师出必捷”的常胜将军如何去面对朝野的议论，如何才能再树李家的威望。
宿氏不在身边，李成梁猜测她可能在佛堂。可怜的一品夫人没有替夫君解忧的能力，只能寄于佛祖保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