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无风也能三尺浪
有闲难得一身轻
京城也下了雨,只是没有广宁一带下得大、下得狂。紫禁城里的排水设施完善,因此,尽管雨水大,城内也没有积水。因此,并未因下雨耽误正常运转。
京城坊间突然有了好多关于辽东地区的流言,吸引了许多言官们的注意。据说最初散布消息的竟是几个外来人,自称来自辽东。对此,有的相信,也有的以为是别有用心。散布流言之人岂能轻易透露自家的底细?部分府上的师爷凑在一起分析,有的认为是女真人所为,也有的认为是鞑靼人所为。流言的内容便是辽东官兵防御不利,掩败为功。说得有理有据,容不得不相信。
胡克俭就相信了,与其说相信,莫不如说是希望相信。这是他先入为主的心理在作祟,因为他惦记辽东已经很久了。胡克俭是河南光山人,万历十四年进士,由庶吉士改任御史。他的升迁速度和激进作派为一些老御史所鄙夷,特别是郝杰,更为不齿。倘若辽东真的有事相瞒,作为御史的郝杰自然难逃失察之责。对胡克俭来说,李成梁的欺世盗名如若坐实,自己便是打虎英雄。从而在言官中的地位和威信就能一跃而起。胡克俭唯一顾虑的就是顾养谦,他俩的关系还不错,辽东若有问题顾养谦脱离不了干系。他犹豫了一阵儿,决定还是拿辽东开刀。大丈夫做事不能存妇人之仁,身为言官,就要有所作为。
胡克俭找到内阁首辅申时行,言明辽东镇以往可能存在冒功之过,他要亲自去察勘。申时行再有几个月就要致仕了,在任期内,他不想再弄出太大动静来,因此,对胡克俭的想法不予支持。
“你现为辽东巡按,巡察辽东自然是份内之事。但重新勘察此前战事,本阁以为不妥。辽东镇以前的功绩都是由巡按大臣核查并报告,而今若再复查,分明是对前巡按的不信任。弄不好,你会树敌过多。”
胡克俭说:“为了大明江山社稷,胡某不会顾及个人声名。”
申时行盯着他问:“这话你自己相信吗?”
胡克俭信誓旦旦地说:“我胡某人光明磊落,请首辅大人明鉴。”
“光明磊落?”申时行淡淡一笑:“年轻人,本阁在官场混了大半辈子,不说世事洞明,也算得上老于世故,不要低估我的智商。”
“可是,”胡克俭还想努力争取:“无风不起浪呀首辅大人。”
“无风也能三尺浪,年轻人,不要妄自猜测,妄自尊大。你我都是文官,无法体谅武将的苦衷。没有百折不挠文臣,又岂有百战百胜的将军?在李成梁之前,相继有三位总兵死在鞑靼的铁骑之下,你知道为什吗?就是因为擅自‘捣巢犁穴’。明军善长防守,鞑靼善于骑射。以己之短,搏人之长,哪有占上风之理?李成梁能守住辽东二十年已是不易,换个身份想想,你能做到吗?”
胡克俭不言语了,确切地说他不知如何回复了。
“你身为言官,负有督察之责。你可以随时巡按辽东,发现问题,要及时奏报。但要以大局为重,以社稷为重。那些陈年旧账就不必翻了。”
事后不久,胡克俭真的去了辽东镇。巡抚郝杰以雨后查勘倒塌屋舍为由不与他接触。而李成梁以伤未痊愈为由只见了一面就退避三舍了。他安排管军的都指挥同知陪同胡克俭巡察,在广宁只待了几天就赶往辽阳了。胡克俭听取了申时行的劝导,没有追究以往的陈案,只涉及最近的两起,即副总兵孙守廉居城不出,任凭东虏掠夺村庄、城堡案,还有副将李宁冒险轻进一案。
胡克俭上书兵部和内阁,奏疏中主要弹劾孙守廉和李宁,说巡抚顾养谦为文官,不懂军事。李成梁系带伤出征,俩人对两案件虽有牵扯,但责任不大。而巡按御史郝杰,明知案情却不细报实纠,有失察之责。曾到辽东勘察的吏科给事中侯先春也在奏疏上签了名字。
如果仅仅涉及两个副将,兵部自己就能做主处置,但因涉及巡按御史郝杰这个钦差大臣,兵部尚书王一鹗便与内阁首辅申时行带着处理草案一同面圣,请旨处置。万历听了他俩的意见后,便默许了他们的处理方案——顾养谦、郝杰、李成梁对两案负有失察之责,着罚俸禄半年。孙守廉、李宁对案件负有主要责任,着降职使用。
对于朝廷的处置结果,顾养谦和李成梁没有异议,原本他俩就该对战局运筹失策负有主要责任。郝杰虽说是失察之责,但身居辽阳,对广宁方面的军事部署并不掌握,因此,对他的处置多少有点冤枉。但他还是接受了,毕竟是巡按辽东的御史,出了事儿终归还是有责任的。不久,补缺的任职公文下来了,李平胡接任孙守廉任辽东副总兵,韩宗功接任李宁任先锋军副将。这一切都是郝杰征求李成梁意见后亲自操作的。郝杰原本与李成梁关系疏远,此次冒言官之大不韪提拔李家的人,着实让这位总镇大人有些不解。老徐分析认为,郝杰是以大局为重,所选用之人都堪当重任。当然,也不排除他此举是为了对抗胡克俭。
辽东暴雨成灾,民居倒塌不少,需要赈济。郝杰通过关系找到户部尚书石星,搞到一笔赈灾银两。也算他幸运,钱刚到手,户部尚书就换了个生面孔,是一个叫杨俊民的人,什么来头郝杰自然不清楚,他只知道石星改任兵部尚书了,今后少不了打交道。
李成梁又动起致仕的念头,但老徐却劝他等些时日再提出。朝廷刚刚对他处置完,这个时段提出致仕会让人误解为对处置结果有抵触情绪。老徐的意见很有道理,李成梁只好耐心地等待着。
沉浮于宦海的李成梁确实是身心疲惫了,他从最初的锐意进取到现在的暮气难振,经历着一个痛苦的蜕变过程。官场上的互相倾轧、钩心斗角、功高震主,言官们的猜忌、掣肘,早就令他无力招架了。一名重镇总兵,一门良将猛勇,足以成为他人嫉妒的资本,于是,这个异常体制下的官场把李成梁由一员棱角分明、锐意保塞的猛将,逐渐磨成了一个左右逢源、圆滑世故的鹅卵石。这是李成梁的悲哀,更是世将家族和大明王朝的悲哀。不过,李成梁眼下虽有非议,并未伤及骨髓,若能急流勇退,也能保全始终。纵观有明一代,能善终的官员实在是少之又少。
两个月后,内阁收到由兵部转来的李成梁辞呈,由于事关重大,辞呈又转呈到养心殿万历皇帝案前。
臣李成梁谨奏辞疏:微臣服官二十载,叠承宠眷。爵位足以光
门闾,禄养足以赡嗣续。如此皆为皇恩浩荡。然,臣愚龄已高,且历
经百战,刀痕箭瘢,遍体鳞伤,阴雨北风,金疮时发。确不能以骨立
之马,再服盐车之任。倘若免强充任,惟恐有负圣恩。愚臣斗胆疏辞
乞休,伏祈圣上体恤。
内阁首辅申时行已经致仕,接替他的是礼部尚书王家屏。王家屏原是万历皇帝的讲师,也是最严厉的老师。万历十二年他以吏部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参与朝廷机务。由于他曾有过帝师的经历,因此,对皇帝常常直言不讳、频频规劝。开始万历碍于情面还能听取,后来便渐渐疏远。万历十七年九月他回乡丁忧,刚刚返回朝就赶上申时行致仕,万历虽然对他不十分待见,但念在师生关系,还是把首辅的位置给了他。鉴于王家屏刚刚丁忧回来,兵部尚书石星也是刚刚从吏部转任,他俩对辽东的局势并不十分清楚,因此,在研究李成梁致仕问题时,除王家屏和石星之外,皇上还把刚从辽东回来的胡克俭也传来了,想听听他的意见。
胡克俭见圣上如此重视,便侃侃说出自己的观点:“此次臣虽然勘察孙守廉和李宁案件,但调查中难免触及以往案件。李成梁劳苦功高不假,但其子弟和下属冒功恶举也确有其事。虽说功大于过,但李氏贵极而骄早就萌发。”
石星插言道:“胡御史所言可有实证?”
“实证暂且没有,但街谈巷议、满城风雨,朝野上下、沸沸扬扬,想必尚书大人已有感受。所谓无风不起浪。”
“无风三尺浪,众口能铄金,人言可畏啊!曹植说得对,谗言三至,慈母不亲。堂堂科臣,竟然听信闲俗之语。”
胡克俭正色道:“尚书大人是在为李成梁鸣不平?”
“何止是一个李成梁,如今的守边大帅,哪个没有遭受非议?道听途说、捕风捉影的东西竟能出现在奏折上?真是可笑之极。”
“督察官员是科臣的职责所在,难道都不作为,听之任之?”
“正常的督察当然必要,石某看不惯的是妄加猜忌。许多言官在心里是先选定目标,然后再凑取材料。这种先入为主的作法是监察大忌,却又冠冕堂皇,让将士们寒心。想听道听途说的吗?我这儿也有。将士们说,以往要将全部精力用在沙场上,现在要分出一半用在应付官场上。还有更难听的呢,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一旦被惦记,前功会尽弃。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这还是武将吗?”
胡克俭正要反戈,被王家屏喝斥住了:“你们两个太放肆了,圣上面前,唇枪舌剑,成何体统?”
万历皇帝缓缓问道:“石爱卿,你的意思李成梁留任?”
“圣上,微臣主事兵部,臣得为边防事务着想。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但定国是前题。边防不定,何以安邦?”
胡克俭不以为然:“死了张屠杀,不吃带毛猪。离开李成梁,太阳照样东边出,西边落。”
万历瞅着王家屏问道:“老师的意思?”
王家屏回道:“回禀皇上,暂且不论李成梁功过是非,单就其年龄和身体状况,也不适合再驰骋疆场。血气既衰,理应离镇。况且非议众多,真伪莫辨。成梁既已疏辞,恰可顺水推舟,以全始终。”
其实,王家屏再有半年也到了致仕的年龄,他也不想在自己的任期内出现任何闪失,保全李成梁其实也是在保全自己。他的观点至少万历皇帝颇为满意,顺水推舟,只有老成谋国的人才能想出来。
几天以后,一道圣旨下达到广宁总镇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辽东总兵李成梁义镇重边,忠劳懋
著,功垂千秋。兹屡疏乞休,情词恳切,特准解任。俟待回京,
以宁远伯奉朝请。钦此!
终于告老还乡了,宿氏心里轻松多了,而李成梁却高兴不起来。所谓告老还乡,自然是回老家养老,而圣旨上却分明写着“俟待回京”。老徐说,如松执掌宣府镇,拥有雄兵十五万之多,兵员配额居九镇之首。而如柏又在蓟镇任副总兵,拥兵数万。身为皇帝如何能安心?明初的“靖难之役”给历代皇帝都留下病根,唯恐有人仿效燕王。从以前的巡抚巡察制改为常驻制来看,无疑是在给武将们施以枷锁。巡抚之外,还有巡按、各科给事中等,一个庞大的科臣队伍在束缚、掣肘着守边将帅。李氏父子能同时拥有三镇兵权已经是罕见的待遇,说明皇帝对李氏的放心。但皇帝天生的软肋就是皇位的安危,纵使他再信任某位将领,也架不住科臣们轮番轰炸。言官群而攻之,让皇帝仅有的一点信任也消耗殆尽了。李成梁本人是致仕了,可他的子弟还是重兵在握,如此一来,就由不得他告老还乡了。
“想不到堂堂将军竟然沦为天子的人质。”
对于李成梁的自嘲,老徐报以微微一笑。心想:你当年对待努尔哈赤不也是如此吗?没有牵制,皇帝如何安睡?如今能全身而退,就已经烧高香了。相比混乱的老家铁岭,京城还算安全的。
李成梁突然想喝酒,他有很长时间没有和老徐喝酒了。老徐心里清楚,主人是心里烦闷,想找个人倾述。于是,张罗酒菜,俩人在老徐的房间对酌起来。
“徐先生你说,咱辽东镇有没有杀良冒功的这类事儿?”
老徐笑问:“大人可想听实话?”
“当然是实话,我是当局者迷啊?”
“大人真的迷吗?我看不像。大人只是不愿承认而已。”
李成梁呷了口酒,说道:“说实话,杀良冒功好像还真没有,而杀降冒功倒是确确实实。比如,万历十一年的古勒山战斗,就是一次大规模的杀降。其实也是被逼无奈,万历二年攻打王杲时,我们就赦免了降夷,结果怎么样?他们再次被阿台、阿海利用,再次挑衅边内官民。对于降夷怎么发落都是头疼,收编了不放心,恐留后患。赦免了也不妥,等于放虎归山。杀了虽然走极端,终究没有留下后患。”
“真的没有后患吗?”老徐端起酒盅并没有饮,而是盯着李成梁发问。
李成梁沉默了一会儿,自嘲道:“当然有后患了,而且全都留给了我。”
“你是辽东镇最高将领,战争的责任当然由你来负。”
“没错,军事上的责任由我来负,那么体制上的漏洞又由谁来弥补呢?胜则同功,败者均罪。一荣同荣,一损俱损。兵部和内阁那些重臣的的封赏哪个不是靠前方将士的浴血奋战换取来的?”
老徐接道:“我知道,就拿张居正来说吧,他的少师衔、太师衔都源于辽东的大捷,说穿了,都拜大人您所赐。”
“何止是这两次,张太师至少有六次封赏得益于辽东。还有其他人哪,不都借辽东报捷的光吗?胜则同功,徐先生,体制之弊让我不敢不胜,可天下哪有常胜将军啊?”
“所以说,虚报战功也是被体制逼出来的,下面把数报到你和抚、督那里,虽然都怀疑数字有问题,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好在辽东镇并非每次都有虚报,而且虚报的数量也不大,只是科臣、言官们加以渲染、夸大其词了。”
“其实,也愿不得人家,咱就是实报实说也是功勋。不自信啊!”
老徐安慰道:“大人不要自责了,应该说,万历十五年之前的战斗,都是每战必捷,这在常人眼里简直是奇迹。虽然这一两年出现些失误,也是再所难免。正如您刚才所说,哪有百战百胜的常胜将军?除非他是神仙。”
李成梁艰难地笑了一下说:“现在好了,终于致仕了,没有大的闪失,也算是善终了。无官一身轻的感觉真是不错。来,徐先生,咱们敞开喝,一醉方休!”
俩人喝着喝着,李成梁突然问道:“徐先生,你知道我现在最怕什么吗?”
老徐想了想说:“应该是那些刀笔吏,他们是编排历史书卷的。”
“错了,我现在最怕的是打仗。无论是敌是友,当看到他们模尸遍野的时候,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一将成名百骨枯啊!善战者终将畏战。”
当宿氏带领家人找到他们的时候,俩人早已喝大。他们伏在桌案上鼾声如雷,此起彼伏。见此情形,一品夫人自然理解男人的心境,不由得一阵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