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英雄宝刀未曾老
丈夫壮心岂能衰
很多人认为宋、明两朝以文官掣肘武将是“文官误国”,这种言论是否正确暂且不论,但明朝的“宦官误国”却是坐实的。早在明太祖时期就已经实施了特务制度,而这种制度的主要实施人就是宦官。最高指挥机关便是司礼监,执行屠杀的是东厂、西厂、内行厂,后来连保卫皇帝的私人卫队锦衣卫也侧重了特务政治。不过,真正将特务制度推向顶峰的还是万历皇帝。在他执国的下半场里,把特务政治玩弄到极致,为大明江山的自毁点燃了导火索。
明朝赋制规定:凡田赋丁银为国家收入,入国库(称太仓或外库),用于国家开支;山泽渔猎之利为皇家收入,入皇帝的内库,用于皇室开支。但正统年间,南方的部分田赋粮棉折收的岁花银改交了内库。此后的皇帝便无不悉心敛财以充实内库。却不理会国库的虚实,从而造成了国家财政危机。万历皇帝也是如此,他在册封朱常洵上失败后,更加醉心于自己的腰包。万历向全国派遣了众多的太监充当经济特务,当然,也负有监督地方镇、抚大员的政治任务。
由于辽东镇的马市、冶铁、制盐等特业比较发达,自然就成了万历眼中的肥肉。万历二十六年三月,在紫禁城尚膳监任监丞的太监高淮被派往辽东镇,充任税监使。名义上只是帮助万岁爷收税,实际上也可以节制地方大员,类似以前的镇守太监。李成梁执政辽东期间镇守太监还只是虚职,无人就任。但此前镇守太监的恶名与威势他还是听说过。也该李如梅幸运,躲过了高淮——就在高淮赴辽东上任之前,他离职回家养伤,接任总兵的是辽东副将孙守廉。高淮自以为是皇差,有万岁爷做靠山,因此不把总兵孙守廉放在眼里。孙守廉仅在任六个月,就被高淮以莫须有的罪名遭劾罢任。接着就是都督佥事马林接任辽东,而马林也因为不与高淮同流合污而遭罢免,他在任上仅仅才五个月。万历皇帝虽然对其它政务不感兴致,奏疏也很少批复。但对外派太监们的奏疏却极为重视,对于他们的干政要求几乎都能恩准。针对高淮,乃至其它外派太监搜刮掠榨的酷虐,御史言官们多次上疏弹劾,但皇帝护财心切,往往姑息养奸。全国各地被这些特务及其爪牙鹰犬搅得乌烟瘴气。
这是万历三十一年初春,察哈尔部的歹青率部入侵锦州。虽然被明军将士驱逐出境,但兵部和内阁还是迫切和不安。此前因为高淮的因素,总兵马林被削职,镇守总兵尚未来不及补充,眼下只有巡抚赵楫掌管辽东。防御迫在眉睫,巡抚毕竟是文官,军中不可一日无主。接任赵志皋的新首辅沈一贯早就向皇上提交此议,但始终未能得到批复。因为镇守大员都是钦差大臣,兵部和内阁只有建议权,而不能越权任命。这一天,沈一贯的又一封奏折摆在万历的桌案上。
请补辽东镇守大员疏:昨夜接塘报称,鞑靼虏歹青等犯锦州地方,
时值初春,虏马正弱,而敢于入寇辽境,其蔑视大明甚矣!辽镇防御大
员缺额,急需补充。全辽乡宦士民,投揭朝房,谓李成梁镇守辽东二十
年,虏人畏服。而成梁离镇十年,八易大将,戎务尽弛,战守无资,辽
事大坏矣。还将成梁前去,方可整理。成梁虽迈,而其精力矍铄,尚称
谋勇。况且彼家铁岭,李氏守辽,实自守其家。以李氏委辽,以辽委李
氏而后辽可保也。故而为国为家,李氏必宜尽力。众望所归,臣以为极
妥。昨兵部与内阁共议推举,伏望皇上轸念重镇,准命成梁出镇。仍乞
稍加礼数,作彼忠勤。
虽然万历皇上对军机大事不愿过问,甚至辽东镇补缺也收到几次奏疏,可这次还是很快就批复了。辽东连续两员总兵被高淮搞掉,已引起朝廷和地方官员的强烈不满。加上他在辽东的搜刮掠榨的恶行,弹劾他的奏折已让万历有些被动。倘若再有总兵被高淮挤压,皇帝也无法向臣僚们交待。原本大臣中有提议让刚从朝鲜战场回来的御倭总兵麻贵镇辽,但万历以为麻贵一直在山西和宁夏任职,其子弟兵也是西人。用西人镇辽多有不便。兵部和内阁提议让老将李成梁复镇,或许是件好事儿。这员老将或许能镇住高淮,能使他的行事有所收敛。因此,万历很快在沈一贯的奏疏上批复“着宁远伯李成梁以原官挂帅镇守辽东。”
李成梁接到旨意非常震惊,家人也感觉疑惑。七十六岁的老人,还能经得起折腾吗?老徐回江南探亲未归,李成梁也未与夫人宿氏以及在家休养的如柏、如梅商议,自行写了辞命奏疏。
臣李成梁负恩请辞疏:惟皇恩浩荡,诚信微臣,托任于辽,委身
于国。然,臣服官数十年,身经百余战。刀痕箭瘢,遍体残伤。阴雨
北风,金疮时发。加之虚年老迈,实难以残骨立马,再服盐车之任矣。
恐有辜使命,有负圣恩。故而请辞,伏乞睿鉴,惟冀圣上允可。
李成梁刚将请辞奏疏递交内阁,老徐就从南方回来了。得知其情后,并未作声。因为他知道李成梁的请辞必定无果。君主专制时代,臣子的进退、起落、荣辱、生死都由不得自身决定。老徐十分清楚李成梁不肯复任的原因——官场沉浮、宦海莫测,既然已经全身而退,权作善终,谁还想再次染指呢?况且今日之辽东已非比往昔,不但缺兵短将,战守无资,更主要的是有高淮这个搅屎棍子。
首辅沈一贯接到李成梁的请辞奏疏感觉棘手,皇上好不容易开了金口,却被当事人回绝,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向皇上复命。其实,沈一贯与万历的个人关系并不融洽,因为他是反对立朱常洵为太子的臣僚代表。然而,人的命运往往莫测,正是由于他的坚持,被有着相同立场的李太后看中,相继被授少保衔,晋吏部尚书、太子太傅建极殿大学士。首辅赵志皋患病后,他又在李太后的操纵下晋为首辅。万历无奈,只好以惰朝相抵。沈一贯是内阁首辅,军机大事少不得与皇帝相议并取得同意。但皇帝惰朝怠政,他就无法施展,又不能向太后告状。因此,他这个首辅当得也是颇为艰难的。这次辽东镇大员的缺口好不容易得到皇上批复,却又被当事人请辞,着实让他头疼。沈一贯知道前首辅赵志皋与李成梁关系不错,但赵志皋已是病入膏肓,又岂能帮他做工作?
正当沈一贯不知如何面圣之际,包括蓟辽总督万世德在内的言官接连上疏三份奏折弹劾高淮乱辽罪行。其主要罪状是“克扣军士月粮”、“向军户、商户索贿”。不得已,沈一贯硬着头皮面圣,将两件事一同送到万历的桌案上。
万历正在养心殿里向太监演习刚刚学会的手彩戏法,看到状告高淮的折子,便死死地盯了沈一贯片刻,然后将几份折子扔到一旁。草草看了眼李成梁的请辞奏疏后,不耐烦地朱批“不准”二字,然后扔给沈一贯。对于皇上的态度,沈一贯虽然见怪不怪了,内心还是气愤非常。有的地方经过税监使的掠夺榨取,已经引起小股兵变、民变。倘若再不采取措施,事态将无法控制。沈一贯不明白,朱明政权原本就是你们老朱家的天下,其财政为何还要分而设之?为何还要划分彼此?倘若帝国大厦倾斜,你要那么多钱还有用吗?
坐落在东城的宁远伯府内,气氛很是压抑。李成梁的请辞奏疏此刻就摆在他本人面前,两个朱批字像火炭一样灼眼。此时厅内聚集着夫人宿氏、次子如柏、五子如梅和老徐,他们眼睛盯着朱批,心里极力地想着有何良策。
良久,李成梁说了声:“都别多想了,君命难违,总不能抗旨吧。”
如柏道:“抗旨做不到,但变通也不是不可能。要不然我替父帅回辽东。”
宿氏制止说:“不行,你的病尚未痊愈。还有如梅,你也别想,你得好好养伤。就现在来讲,你们的身体状况还不如你的父亲。”
如柏说:“可父帅毕竟年迈,身上也有伤啊。”
李成梁说:“我的伤是旧伤,只要不是阴雨天就无大碍。”
老徐接道:“这事儿无论如何也是躲不过的。刚才两位少将军说要代父镇辽,倘若在大人请辞之前或有可能,现在肯定晚了。皇上不可能围着咱李家转,他已经厌政,很多军机大事都不理会。眼下最要紧的是商议对策,大人重回辽东,要如何经营才能妥善。”
李如梅沉着脸说:“能有什么好对策?宁夏平叛、朝鲜抗倭,已将辽东将士耗损过半,战斗力锐减。税监使的进入,又严重地破坏了原有的经济秩序......”
李如柏插话道:“恐怕不仅是经济秩序吧?军事上他不也染指了吗?”
宿氏接道:“我就不明白了,你们总兵、巡抚、御史,还有蓟辽总督联合起来,同心同德,不就孤立他了吗?你们有千军万马,而那个税监使不就上百个地痞流氓吗?大不了可以从这些小喽罗开刀啊。”
李成梁“哼”了一声,冷冷道:“说得轻巧,打狗还得看主人呢。小喽罗的主人是高淮,而高淮的主人是皇帝。这狗能打吗?”
“那咋办?总不至于助纣为虐吧?”
“难就难在这儿。别说助纣为虐,就是放任自流,军士和百姓也会骂娘,甚至背上千古骂名。倘若与高淮对着干,皇上那头又没法交待。这是两头不讨好的差事。”
宿氏沉默了,此刻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替丈夫焦虑,却又束手无策。李如柏叹息说:“咱这儿仅是拿辽东说事儿,其实全国都一样,我听说有的地方已经激起兵变、民变了。再这样下去,非出大事儿不可。”
宿氏喃喃自语:“真不知道皇上是咋想的,这整个国家都是你的,还搂那么多钱干什么?”
李如梅说:“外派税监使可不是仅仅搂钱那么简单,他们都是东厂、西厂的人,是皇帝安插在各地的眼线,是有着特殊使命的特务。”
宿氏皱了皱眉头,不再言语。
李如梅看着老徐说:“徐先生,您老咋一言不发?”
李如柏附和道:“对呀,您老见多识广,给父帅指点迷津吧。”
“两位少将军高看徐某了。”老徐停顿了一下说:“说实话,眼下真的没什么高见,就如老将军所言,这是份两头不讨好的差事。想我大明,从立朝到如今,有几个能善终的将军?原本老将军能算上一个,但此次复镇辽东,恐再难善其身。然而,徐某认为,老将军有必要复镇,与国与家都有益处。老将军离镇十年,辽东八易大将。这里面有客观因素,主要因素还是老将军模范样板太高了,天子和臣子都拿新任大员与老将军做比较。请问少将军,你们与老将军有可比性吗?”
李成梁阻拦说:“徐先生,话扯远了。”
“不远。我说的是十年之间八易大将的主要因素。此次朝廷重新启用老将军,自有他们的道理。就目前辽东的形势,老将军感觉恐慌,不知所措,这也理解。谁不想安享太平?谁不想独善其身?可是老将军,生逢乱世,总得有人站出来做担当吧?与其总想着左右为难,或者左右逢源,倒不如想着担当,一个大丈夫的担当。”
李成梁听罢微微点头。
李如梅说:“听着倒有些道理,想必徐先生心里一定有了良策吧?”
老徐微笑着摇着头。
李如柏说:“我倒有个主意,就是损了点。我听说现在弹劾高淮的折子多得很,咱索性就放性他,让他自己把自己逼上绝路,到时皇上也保不了他。”
老徐瞅着李成梁,李成梁道:“如梅,你说说。”
“二哥说的肯定不成,走了一个高淮,还会有李淮、王淮、张淮。治表治不了本。”
李如柏有些沮丧:“现今哪里还有治本的药啊?要是张居正活着,或许有救。对了父帅,李太后可以节制皇上啊。”
“太后早已不问朝政,立太子事除外。”
显然太后是指不上了,李成梁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一切随机应变随,就看造化了。”
并不是李成梁轻易屈尊,而是老徐的一句“大丈夫担当”让他有所觉悟。为了辽东的生灵涂炭,做不了救世主,就做牺牲吧。
让府上意想不到的是,在李成梁赴任之前,万历皇帝竟然驾临。这是他第二次来李府,但李家人仍是诚惶诚恐。相比之下,万历倒显得平易近人。
“我知道老爱卿的顾虑,毕竟辽东不比从前了,老爱卿也已年迈,尽力就是了。所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嘛。对老爱卿朕没有太苛刻的战功要求,只要边镇安全就行。说到底,你替朕管理辽东,也是辽东父老的意思。还有,朕也知道各地官员对设立的镇守税监颇有微词,可惜无人理解朕的苦衷。现在皇室开销太大,内库常常是入不敷出。有道是穷则思变,设置税监使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呀。”
李成梁回道:“对镇守税监,微臣不敢非议妄论。”
“朕知道,有些镇守税监做的也过分,借机损公肥私,高淮也不排除有这样的私心。所以,老爱卿上任后,可以适当节制高淮,别让朕的钱流进他的腰包。虽是钦差,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奴才。”
“即便是奴才,也是皇上的奴才。微臣万万不能有欺主之嫌。”
万历笑道:“老爱卿多心了,巡抚赵楫与高淮的关系就处理得很好,说不定你们也会成为朋友。老将军还有何要求,不妨说与朕,只要朕能办得到。”
“微臣还真有一事,请圣上开恩。”李成梁说:“自微臣离镇后,察哈尔时常扰我边关,朝廷为了制裁他们,关闭了辽东所有马市。此举虽然有些效果,但微臣以为弊大于利。现在察哈尔首领土蛮、长昂等都已经死了,我们应该重新调整对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说到底,这蒙古啊,女真啊都是您的臣民,他们不能饿肚子啊。如若复开马市,不仅使他们获利而填饱肚子,减少了杀戮,而且还能让圣上您多收些科税。”
听到“科税”,万历自然高兴,他爽快地答应了:“这好办,朕立即让内阁知会辽东。就这项?还有其它的吗?”
借着万历高兴,李成梁又趁机提出:“广宁至牛庄的辽东河路二百里故道需要疏浚,此举可恢复陆路交通、河道运输和军事防御三大功能。望圣上准予。”
万历想了想,回复道:“辽河疏浚,确是德政。但眼下朝廷国库空虚,无力出资。因此,老爱卿啊,此事还是从长计议吧。当然,倘若辽东能够自筹资金,朝廷也不会阻止。毕竟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嘛。还有啊,九镇虽然军政合一,朕还是建议老爱卿多操心防务之事,民生之事还是交给巡抚打理吧。”
见万历是这种态度,李成梁在心里冷笑了一下。边镇上军事民事是交叉的,能绕得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