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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英雄本是无情客
万法自然君掌中
说话到了万历三十七年，也就是李成梁离镇的第二年，辽东镇又变成多事之秋。由于李成梁的离镇，察哈尔部又开始屡屡扰边，开春的时候，他们攻陷了广宁中屯卫附近的大胜堡，军民生命及财物损失惨重。因此，总兵杜松遭受弹劾，被罢任。诏延绥总兵官王威改镇辽东，巡抚也改换成右副都御史杨镐担任。兵部对辽东防御的设置也略有改动，改北路开原为协守，曰东协。改参将为副将。是为升级。
建州方面也传来几条消息，消息一，说努尔哈赤命养子扈尔汗率大军北征野人女真渥集部，其目标是瑚叶路、那木都鲁、宁古塔、尼马察和雅兰。消息二和三都与舒尔哈赤有关，说舒尔哈赤被兄长努尔哈赤幽禁了，其部下相继投奔了努尔哈赤。还有，海西女真中的乌拉部贝勒布占泰原是舒尔哈赤的女婿，其夫人是如柏之姨太济恩格格的姐姐娥恩格格。由于这层关系，布占泰对待舒尔哈赤较为亲近。但现在努尔哈赤将自己的第四女穆库什格格也嫁给了布占泰，明显是在争取乌拉部。李成梁分析建州形势后，已经确定以舒尔哈赤掣肘努尔哈赤之策彻底失败，其亲家舒尔哈赤必将落得惨痛的下场。
“我该去趟建州。”李如柏征求父亲的意见。
李成梁听罢先是一愣，然后轻轻摇摇头。
“舒尔哈赤被幽禁了。”除济恩格格面前外，李如柏一直称舒尔哈赤而不称岳父。他与舒尔哈赤早就认识，加上对方年龄比他小，也就不想改变称呼了。他继续说：“努尔哈赤已今非昔比，势力渐大，手段残酷，我怕他对舒尔哈赤下毒手。济恩这头我没法交待。”
李成梁分析道：“依我看他暂时还不至于下手，他不会不顾及你我的面子。济恩那头你好好宽慰。”
“可我们毕竟不在任上，早已没有了震慑力。努尔哈赤野心大着呢，先是建州本部，然后海西女真，现在又针对野人女真。我看用不了三五年整个女真都在他的麾下。倘若再勾结东虏，他就敢向大明挑战。在辽东称王也不是不可能。”
“天要下雨，娘要改嫁。辽事多乱，不是你我力所能及的。杜松被罢，巡抚杨镐极力推荐如梅，却遭到给事中麻僖弹劾。说他重用罪将。咱李家人树大招风，也经不起折腾了。”
李如柏辩解道：“麻僖那是私心作祟，他想推荐本家麻贵镇辽，不也遭到御史杨州鹤的弹劾吗？”
“总之，无官一身轻，何必再招惹是非？你若执意参与建州的事儿，定会加快舒尔哈赤的不幸。”
“我心不甘哪！一个小小的努尔哈赤，竟然如此兴风作浪。父亲，倘若努尔哈赤真有称霸辽东之日，您也脱离不了干系。科臣们仍会拿弃地说事儿，说您‘养虎遗患’、‘养虎自啮’。”
李成梁不屑地说：“建州女真的崛起，不是靠一山沟地耳，而是靠安抚，靠武力，努尔哈赤行使的是大棒加骨头策略。再者说，当时弃地已禀报朝廷，努尔哈赤的龙虎将军也是皇帝封的。于老子何干？”
李如柏轻轻摇头，说：“倘若将来建州女真做大了，必定是您的责任。纵然朝廷有责任，皇帝也有责任，但他们总会找替罪羊的。善则归君，罪过归臣。这是自古的规律。”
李成梁不再说话，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默默地持笔醮墨，在宣纸上缓缓写下了“守愚以清心，淡然而浅笑。”
半年又过去了，舒尔哈赤仍没有被释放的消息，济恩格格整天以泪洗面，让李如柏焦急而愧疚。自原配张氏去世后，由于李成梁夫妇的原因，作为姨太的济恩格格一直没有扶正。虽然如柏心中不忍，而她本人却未多想。没有正房，只有她一个侧室，其待遇也是正房的，如此还要那名份有何用？格格对自己的归宿很满意，虽然自己比如柏长子怀忠、次子效忠的年龄还要小，但他们很尊重她，一口一个姨娘地叫着。很长一段时间她别无它求，只想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没想到父亲幽禁让她忧心忡忡。
既然父亲不同意他前往建州，如柏只好另谋它路。海西女真乌拉部贝勒布占泰是他连襟，他不但娶了济恩格格的姐姐娥恩格格，最近还娶了努尔哈赤四女穆库什格格为妻。他与努尔哈赤不但是翁婿关系，而且还有利益关系。或许他能解救岳父舒尔哈赤。如柏对济恩格格说了自己的想法，格格自然高兴，表示要跟他一道去找姐夫布占泰。如柏怕路遥艰苦而拒绝，但格格执意要去。
他们走后不久，李成梁就知道了他俩的去意。想派老徐去追赶，又恐来不及了。老将军只好摇着头叹息着。
乌拉城坐落在辽东边外，开原以北三百里左右。李如柏夫妇乘车走了近半个月才抵达。遗憾的是布占泰不在城里，他率领部落人马随建州首领扈尔汗北征渥集部去了。远途征战遥遥无期，不知啥时才能班师回营。两个格格也有几年未见面了，不免相拥嘘唏，泪眼婆娑。努尔哈赤四女穆库什格格也过来相见。在布占泰家，娥恩格格是大福晋，穆库什格格为侧福晋。尽管侧福晋靠山硬，但对大福晋还算尊重的，毕竟俩人是堂姐妹。由于事情未办妥，济恩格格只好在乌拉城等待，而李如柏则在第二天返回开原城。
济恩格格地乌拉城耐心地等待着，虽有姐姐陪伴，因心中有事儿，还是度日如年。大约过了半个月，赫图阿拉城遣人给娥恩格格送信，说其父舒尔哈赤病故，让她回去奔丧。姐俩闻讯抱头痛哭，穆库什格格过来安慰，却遭到俩姐妹的怒目相待。
姐俩路过开原城，相约如柏同赴赫图阿拉城。如柏此时才想起父亲的话，自己的轻举妄动，真的加快 岳父的不幸速度。女真各部都有建州安插的细作，他们的所为，努尔哈赤不可能不知道。按说岳父罹难，做女婿的应该去奔丧，但为避免节外生枝，如柏还是放弃了。他直接奔向抚顺关，想在那里接应济恩格格。
京城李府自然也接到报丧的信函，是送给济恩格格的。如今看来，努尔哈赤做事越来越精明了。李成梁猜测到，除他自身的精明外，身边肯定还有许多幕僚。欲成大业者，单凭一人的智慧是不成的。
半个月后，李如柏携济恩格格回家了。如柏向父亲请罪，但李成梁却什么也没说。是啊，能说些啥呀？毕竟他也是好意。作为公爹，李成梁倒有些不敢面对次儿媳了——曾经的辽东总镇，竟然保护不了自己的亲家，说出来会有人相信吗？只有小抱忠还不知内情，总在爷爷奶奶面前发问妈妈为何整天流泪。而每每弄得老夫妇无法作答，渐渐地也有些怕见小抱忠了。
李如柏见不得媳妇的悲状，不止一次在父亲面前提出要杀了努尔哈赤。此举不仅仅是报仇，也为了不给李家的将来留下后患。李成梁每次都嘱咐他莫要轻举妄动，至于原因他从不解释一句。后来，还是老徐看不下去了。
“少将军，不要逼老将军了。令尊立世不易，有些话是不便说透的。众所周知，这些年老将军曾杀掉多少个‘努尔哈赤’。可结果咋样？他自己受些委屈不算，‘努尔哈赤’们却越杀越多，您想过这是为啥吗？知道什么地方出了毛病吗？”
“徐先生，我知道你想说又不敢说出来，不就是上面出了问题吗？你我都是小人物，管不了那么多，我只能干些力所能及的，杀了努尔哈赤。他不是多吗？我杀一个少一个。”
徐先生冷冷地说：“别劳心费神了少将军，您杀不了。非但杀不了，而且还会因此而连累家人。”
李如柏赌气地说：“好，你等着！”
李如柏虽然是赌气，但到底有多大把握他自己也是心里没底。去建州地界儿肯定是不成的，那里是人家的地盘，胜算的可能几乎为零。而且还会打草惊蛇，祸及家人。唯今之计只能是等待时机，人不知鬼不觉地把他悄悄干掉。既报了仇又不能留下把柄，这才是万全之策。可这时机又在哪呢？要等待多久啊？过去常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真要等到十年，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天下呢？自己还在不在都难说了。
李如柏也怕犯上次的错误，因此没有轻易冒险。他想等努尔哈赤来京城朝贡时再做打算。可是，自从万历三十四年他最后一次朝贡后，就再也没有来京，连派手下来京的举措都取消了。难道真如老徐所说，努尔哈赤杀不了吗？乌拉部倒是传来一些消息，说贝勒布占泰与建州方面关系有些紧张了，不仅是因为他岳父把他另一岳父杀了，而是两个部落间的利益纠纷。李如柏虽然希望他们之间产生冲突，但对乌拉部并不看好，说到底他们现在不是一个级别的。倘若乌拉部与建州方面公然对抗，无疑是以卵投石。
现在是李府家人最全的时候，除如松故去、天忠离去之外，家人几乎都在。李成梁及其子如柏、如樟、如梅赋闲在家，只有老三如桢就职锦衣卫大堂，掌南北大镇抚司。男丁虽少有作为，但女眷们却毫无埋怨，相反倒活得踏实——刀头舔血的日子总是提心吊胆的。见如柏并没有轻举妄动，李成梁夫妇倒也安心了。济恩格格也渐渐平复下来，因为她更怕因为自己的怨恨而给丈夫带来不测。李府一切都很很安详，安详得有些让人恐慌。生怕有朝一日这种安详会被打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