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人征战几人回
顾养谦的奏疏寄出不久,蓟辽总督张国彦就来到广宁。他与顾养谦一道来总镇府看望正在疗养的李成梁。养伤对于军人来说是件很难受的事儿,这段日子李成梁心里很是烦躁,此前他也是伤痕累累,只有这次是重伤。伤害恢复是个慢功夫,而他却急于求愈,心里总想着尽快恢复先锋军的势力。宿氏和老徐都劝慰他,虽表面上听取,但仍然免不了焦躁。
总督蹇达的到来,让李成梁心中忐忑。他想通过总督大人的口中获取朝廷对战役和他的态度,而张国彦却只字未提。其实他也不明确朝廷的态度,顾养谦的奏疏也复寄给他一份,这次也与顾养谦详细了解了实情。出战失利固然遗憾,但在所难免。他希望朝廷,希望皇上也能体谅边将的苦衷与无奈。
其实,兵部、内阁和万历都知道了辽东镇的战情,知道了李成梁的失利。尽管大家从心里不能接受作为“战神”的李成梁竟然损兵折将,而表面上还是没有深究。神仙有时还打盹呢,何况是人。而且李成梁自身也负重伤,估计现在他的心灵和肉体都在受难。于是,君臣似乎心照不宣,对于辽东战事不论不议,不奖也不惩。
实际上,包括胡克俭在内的几个御史想做辽东的文章,只是对于情况不十分明了,又不能亲赴辽东镇去勘察。因为御史郝杰本身就在辽东亲历战事,倘若查无实据,找不出真凭,不但树立不了威信,反而让皇上讨厌。于是,这件事也就搁置了。老话讲,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御史当然不是贼,但有贼一样性质的工作。他们和郎中一样,职责就是找病,而找病的前题是先“惦记”。李成梁就这样被惦记上了。在监察界都明白,要想立威和晋升,就要打击影响大的“老虎”,仅拍“苍蝇”是无济于事的。李成梁是边将中唯一受赐爵位的,不被盯上才怪呢。 就在李成梁心中忐忑、不安疗养之际,建州的努尔哈赤再次来到广宁。他不是来探病的,而是另有公干。他先到都察院面见顾养谦,亲自向他送还逃到建州地界儿的汉人罪犯十二名,其中包括老徐安排的瘦猴和肥猪俩人。顾养谦欣然接纳,并赞扬了努尔哈赤。努尔哈赤趁机讨封,顾养谦表示要得到总督的同意。
努尔哈赤此举有自己的意图,他要像哈达部王台那样得到朝廷的敕封,如此对他的统一大业十分有益。他清楚巡抚有上疏的权力,所以便直接向顾养谦献媚。十二罪犯中的十个确实罪名成立,而瘦猴和肥猪则是自愿成为罪犯的。其实,努尔哈赤早就觉察到此二人的细作勾当,认定是李成梁派来的奸细。因此对如何处置二人心存顾虑。直到他想送还罪犯时,通过暗示,瘦猴和肥猪表示愿意回来,条件是他俩承认是犯有偷窃的罪犯。
努尔哈赤自然少不了拜访李成梁,他给旧主子带来一棵百年老参。宿氏很欣赏这个建州少主懂事儿,欣然笑纳。但李成梁却高兴不起来——努尔哈赤是早就知道自己有伤,还是本不知情?送参是有意而为,还是随便携带?倘若他早就知道自己有伤,那就坏了。说明在广宁城、在总镇大人身边有他的耳目。李成梁将自己的疑惑说给老徐听,老徐认为还不至于。叵测的官场让人相互猜疑,不得不绷紧敏感的神经。
顾养谦当然了解努尔哈赤的愿望要求,为安抚他还真向蓟辽总督张国彦请。张国彦也就根据努尔哈赤“内向诚矣”、“能制东夷”、“世有其劳”三项理由上疏朝廷为其请封。几个月后,努尔哈赤晋升都督佥事,而龙虎将军一衔却没音讯。因为顾养谦和张国彦根本就没提请。
安插在东虏和东夷的细作都流产了,让辽东镇的官兵变成了聋子。老徐从瘦猴和肥猪口中最后得到的信息是:一是建州女真基本上统一,目前在完善他们内部的组织结构。二是努尔哈赤的下个目标是收服海西女真,听说已经与哈达部歹商联姻。三是努尔哈赤今年又生二子,即六子塔拜,系庶妃纽祜禄氏所生;七子阿巴泰,系侧妃伊尔根觉罗氏所生。
由先锋军副将李平胡、李宁负责充实先锋队伍的工作有了进展,虽然数量上达到原先配额,但配员质量远不如从前。李成梁的侄女婿韩宗功也补充参将之缺,这是顾养谦的意思。起先李成梁还极力反对,他怕引起言官的非议,是顾养谦历数韩宗功近期战功,才让李成梁默认了。其实他在对待韩宗功的升迁上真的很为难,韩宗功父亲韩承庆是前辽东副总兵,李成梁的前任,韩宗功岳父又是李成梁已经故去的四弟,韩宗功本人又有战功,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得到升迁。但言官们早就说他“任人唯亲,助人为近”,尽可能避免授人以柄。然而,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沙场与官场有着本质的不同。
李成梁想到再疏请辞,顾养谦却极力反对,理由他刚刚请辞不足半年,如此频繁反被误解。眼下应以养伤为重,军中之事尽量少操劳。老徐也赞同巡抚的观点,劝他趁养伤之机继续写书。然而,若想踏踏实实地养伤、写书也非易事,不甘屈服的东虏又在蠢蠢欲动。
察哈尔上次联合出兵,泰宁部首领伯言把兔儿除牵制住李成梁及其先锋军外,还多有斩获。而土蛮之子卜言台周却惨败而归。不但脸面无光,他在父汗心中的位置也打了折扣。卜言台周当然不肯就此罢休,他私下鼓动伯言把兔儿继续扰乱辽东镇,以报父仇。伯言把兔儿虽然已是泰宁部首领,但父仇未报,终归是块心病,在兄弟面前也不好交待。于是,俩人一拍即合。
出兵辽东最大的胜算就是以大军压境之势,出其不意来出奇制胜。卜言台周负责说服恍太吉,伯言把兔儿出面说服一克灰正(即大委正)兄弟,只有朵颜部的长昂因前次出兵不利,属下非议颇多,所以此次暂不出兵。
东虏这次扰边仍然从沈阳地区深入腹地,大肆骚扰。由于李成梁伤势未痊愈,因此派遣副将李平胡、李宁东援,汇同驻地兵马围剿。几经血战,虽然最终将东虏驱逐,但辽东镇官兵损员千人之多。
辽东真是多事之秋,一波刚平,一波又起,同年秋季,土蛮的同族兄弟黑台猪联合察哈尔各部的把青都、恰不慎、长昂、滚兔大举入犯,从东胜堡攻破,直逼海州。当时副总兵孙守廉正驻守海州,他命令守城官兵严阵以待,等待辽阳兵马的援助。而东虏却不屑攻城,只在海州周边城堡、村落掠夺财物。眼见得堡、村民众受难,孙守廉却无动于衷。他想的是死保海州卫城,怕上了虏寇声东击西之当。他能做的只有“丢卒保车”。哪里想得到,正是这个“丢卒保车”,日后为言官们留下了把柄。当辽东援军赶到时,东虏已经带着战利品脱逃了。
接二连三的失利让辽东镇官员坐卧不安,李成梁伤势稍好,便从东虏的降卒中挑选几个可靠之人出塞侦察。其中获取的最有价值的情报是,东虏每次出兵,土蛮的禁卫军都随征,因此他身边的护卫几乎没了护驾能力。对此,副将李宁认为是个机遇。等他们再次犯边,可带人出塞捣巢,此举无异于釜底抽薪。对李宁的提议,李成梁犹豫,顾养谦顾虑,老徐怀疑。想法似乎没问题,但事情往往会产生意料之外。
万历十九年闰三月,又有警报传来。说东虏五万大军再次从东胜堡入侵,要直逼海州。副将李宁跃跃欲试,向镇、抚二员请战,要趁机出塞捣毁土蛮的老巢。李成梁与顾养谦商议后同意出兵,但嘱咐他要小心行事。老徐听闻,则劝其慎重行事,然而,一心想挽回影响的李成梁并没有听取。
送走李宁队伍,李成梁集结队伍东进。先锋军都拨给了李宁,李成梁集结的是广宁中屯卫的兵员,并且在沿途继续集结。李成梁此次动用重兵也是为了一雪前耻,想给予东虏重创。
且说李宁率近千名先锋军从广宁北部边墙镇夷堡出塞,向土蛮老巢挺进。他们出发不久,广宁后屯卫的千名精兵就悄然跟进。这是李成梁为防万一部署的策应兵力,李宁根本不知情。
李宁率部北驰,由于立功心切,他们马不停蹄,因此与后续的队伍越拉越远。在北距懿州站不到二十里的地方,明军突然遭遇伏击。黑压压的人群将李宁队伍团团围住,估计有万人之众。从穿着打扮上看,无疑是虏兵。容不得多想,李宁率领队伍拼命突围,怎奈敌众我寡,只能拼死相搏。
其实,明军派出的探军早就被土蛮的人识破,但是没有说破。而是故意放出一些诸如“禁卫军随征,汗宫护驾能力有限”的假情报,来诱骗辽东镇官员。这次大军深入海州卫的情报也是虚假,其实只有不足千人兵力,在东胜堡骚扰一阵后就已撤回。土蛮认定明军派员侦察其汗宫,就是为了捣毁其巢。李成梁也一准儿会随军出动。所以他就将计就计,想置李成梁及先锋军于死地。李宁所率先锋军虽配有乌铳,怎奈敌众我寡,应击不暇。好在先锋战士久经沙场,且战术过硬,因此,坚持到了后续援军的赶到。
先锋军在援军的协助下,终于杀出一条血路,突出了重围。但损兵过半,援军也伤亡过百。大家且战且退,经过几个时辰的血战,终于退却到边墙。土蛮兵马没有再追,回去打扫战场了——明军的先锋军无疑损失惨重,他们最想知道的是李成梁是否参战?是否命归草原?一切都要等打扫完战场才能揭晓。
李宁率残部回到广宁时,李成梁所率大军也已班师。土蛮声东击西之计让明军主力疲惫不堪,因为他们还没有抵达战场,那千人队伍就已经退隐草原。李成梁有种不祥预感,立刻率部速归。他在心底祈祷李宁队伍平安无事,然而,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当李宁跪在他面前请罪的一刻,李成梁已经意识到由于自己的判断失误,先锋军才遭受重创。所谓三军受挫,帅责难逃。他的刚愎自用要比李宁的急功近利罪过大了许多。
“顾大人,”在都察院李成梁对顾养谦说:“北征失利,是我判断失误所致。我已写好罪己疏,向兵部和内阁请罪。辽东镇的防务今后就有劳顾大人了。”
顾养谦强调说:“北上捣巢行动是你我共同部署,功与过理该共同分担。身为皇帝钦差,顾某有节制边帅职责,要说有罪,我罪应在你之上。如若领罪,也是我们共同领受。岂有独揽之理?”
“辽东镇我主军事,自然担负主责。况且镇上不能同时降罪两员钦差。我已到了致仕年龄,无力再堪重任。舍卒保车也是为了辽东的社稷着想,为了大局,请顾大人不要再争了。”
顾养谦想了想,妥协道:“这样,咱二人都不要争了,罪己疏的事儿放到一边。你我就如实上疏,朝廷如何处置,你我就如何领受。一切凭天由命如何?”
李成梁有些犹豫:“如此被动,不但圣上不高兴,言官们也会发难。我想,还是主动一点比较妥当。”
“这事儿不必再议,就此打住。我马上上疏给兵部,据实条陈战况。这事儿你啥也不必管了,伤还未痊愈,回府歇息吧。”
李成梁心中有事儿,如何歇息得了。他找老徐聊聊,老徐也赞同顾养谦的想法。其实老徐也在为当时未能劝阻成功而愧疚,他不仅是李府的管家、教师,还是幕僚。因此,这次的失利他也是有责任的,
老徐的意思是按照巡抚所言等待结果,他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要来的终究要来,甭管主动还是被动,只要被人盯上,结果不会两样。与其百口莫辩,不如度己以绳。做好自己,心安理得便是。”
李成梁感觉老徐说得也有道理,便卸下心里的包袱,以全身心的精力配合顾养谦做好伤亡将士的善后事宜。这时从昌平镇传来消息,二弟成材又有升迁,已是昌平所辖的黄花镇指挥同知。按说家人升迁是件好事儿,但李成梁却高兴不起来——官场险象环生,李家人多半性情耿直,不懂得迂回妥协。好在是中下级军官,不胜寒者都在高处。
此后不久,兵部旨令顾养谦调离辽东另有任用,御史郝杰接替巡抚之职,山东御史胡克俭巡按辽东。郝杰虽然此前巡按辽东,但与李成梁的接触并不多,似乎不好相处。李成梁猜测可能是自己被弹劾和非议太多,郝杰或许为避嫌才持这种态度的。
虽然闰三月,广宁却下起了小雨,继而变成中雨、大雨,直至暴雨。官民的心情也随着雨水的变化而变化,从愉悦到惊恐,并且惊恐的持续得很慢长。雨整整下了三天,大小凌河和辽河都出糟了。在李成梁看来,东虏显然在近期不可能出兵骚扰了,但民居以及各城堡守卒的屋舍可能面临危险。不知老天为啥如此穷折腾,是要惩戒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