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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功名只向马上取
真正英雄一丈夫
消停了一年多的东虏又蠢蠢欲动了，事情发生在万历十二年的农历二月末，这是冰河乍开的季节。
自万历十年泰宁部部长速巴亥被俘、自杀后，其弟炒花、次子伯言把兔儿就一直怀恨在心，总在酝酿着复仇大计。但由于悸惮李成梁的威名，始终没有轻举妄动。泰宁部在鞑靼东虏中是以彪悍出名的，李成梁之前的三任总兵杨照、佟登、王治道都死于他们阵下。只有李成梁这个狠茬儿，不但未被削弱锐气，反而给予他们重创。英名半世的速巴亥，竟然成了李家封官晋爵的阶梯。
速巴亥死后的两年间，泰宁部在养精蓄锐。他们静观李成梁在建州女真阿台、阿海和叶赫女真清、杨二奴兄弟身上消耗兵力。其间，也有一次他们出重兵偷袭镇静堡，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干一票，最终还是没有占着便宜，被明军夹击，打得很被动。这是伯言把兔儿承袭泰宁部部长后首次出征，他没有联合叔父炒花的兵马，只和姑父花大联兵。就是那次花大的脸被砍伤，不仅成了他的耻辱，而且从此谨慎了很多。
对于是否为前部长速巴亥复仇，泰宁部内部也是意见不一，因此导致两年来一直没有大行动。速巴亥次子伯言把兔儿承袭了部长，他与叔父炒花主张出兵，而姑父花大却主张从长计议。
伯言把兔儿说：“我手中拥有可用兵马万余，叔父更是重兵在握。他驻牧在广宁北面辽河河套一带，掌握着有远近闻名的“炒花五大营”。我们两股势力如果兵合一处，倾巢出动，复仇也不是没希望的。”
而花大却不以为然：“泰宁铁骑虽然厉害，但抵挡不住李成梁的先锋军。先锋军除了能征善战之外，还配有火器营。而且李成梁的用兵之策往往是泰宁人始料不及的，他总能在关键时刻出奇制胜。”
伯言把兔心中嘲笑姑父脸被砍伤后变得胆小如鼠了。正是由于泰宁部内部意见不统一，所以一直按兵未动。
到了万历十二年二月，任职后尚未建功立业的伯言把兔儿终于沉不住气了，他执意想出兵。炒花的态度也很坚决。花大见阻止不住，便建议借兵，以确保马到功成。在鞑靼各部，虽然以往也有借兵之举，却少有成功先例。一是联合出兵后，主力部队和协同部队都想保存自家实力，陷阵时恐先争后，少有主动。二是分割战例品时矛盾冲突显著，唯恐瘦了自家肥了他人。虽说借兵有弊难免，伯言把兔儿还是遵从姑父的建议，从西虏土默特部的边缘部落借了一些兵。
此次泰宁部与西虏共出兵四万，联合偷袭的目标是沈阳地区。实际上伯言把兔儿很想直接攻击广宁，与李成梁正面交锋，如此才能达到复仇的目的。但姑父花大十分不同意。他认为正面交锋胜算不大，只要是扰乱明边，捣毁明军的防御体系，都是复仇。由于花大在泰宁部也算是重量级人物，速巴亥生前也十分信任，伯言把兔儿最终还是妥协了。
鞑靼联军的突袭，让沈阳中卫所属的平虏、榆林、十方寺、丁字泊诸堡守军猝不及防。联军突破防线，深入城堡、村庄，大肆烧杀抢掠。沈阳中卫守备一面调兵遣将火速增援，一面施放狼烟向广宁城传烽。这是古代报边警最快捷的手段。
广宁城西的闾山大阁腹里烽火台建在安明寺的最高峰上，登临台上，东望黑山，南瞭渤海，西看义州，北见塞北。能看到黑山，离沈阳就不远了。
广宁方面接警后迅速东驰，而此时，沈阳卫城的援军已经与鞑靼联军交上了火。按兵员算，明军明显处于劣势。但他们拥有少量的火器，杀伤力和震慑作用十分明显。此前明军施放警报烽火，伯言把兔等都已看到，因此，他们交战一个多时辰就全军撤退了。他们知道，倘若再恋战，李成梁的先锋军一到，火炮四起，自己肯定占不到便宜。现在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虽然伤亡数比明军偏多，但获取了不少战利品，应该算是小胜。提前撤退也是为留有足够的渡河时间。
当李成梁先锋军赶到时，鞑靼联军已经渡过辽河多时。是回到了驻牧地，还是去了其它地方不得而知。沈阳防区这次损失颇重，伤亡了不少，烧毁了不少，夺走了不少。巡抚李松也随后赶来，广宁城留给广宁卫官兵警戒。
李松问：“是不是泰宁部的人马？出动人数应该不少吧？”
李成梁回道：“的确是察哈尔的泰宁部人马，伯言把兔儿亲自统帅，炒花五大营和花大的兵马是主力，还有部分西虏。”
“西虏？”李松有些意外：“看来俺答的儿子黄台吉违背条约了。”
“黄台吉倒还没有明目张胆，或许是土默特的小部落背着他干的。不过如今看来，俺答所创建的西虏联盟已临近名存实亡，各部落间离心离德，不服约束。黄台吉也是回天乏术。看来，西线也要滋生事端，不太平喽。”
李松道：“察哈尔部当年就是土默特部的俺答父子驱逐到辽东北部的，如今泰宁部勾结西虏，认贼作父了，这可不是个好兆头。这回你这个总戎大人又有事干了。”
今天刚一接警，李成梁就心中暗喜。作为将帅，没有仗打就没有存在价值了。鸟尽弓藏对军人来说如同秀才绝笔。熄灭战火是统治阶级和平民的理想，而不是职业军人的追求目标。但土默特部参与犯边还是让他意外。
李成梁没有表露自己的意外神态，且指着被烧毁的屋舍笑着回复李松：“这回巡抚大人想清闲也是不可能的了。”
李成梁命大军进驻沈阳城，是为防备鞑靼兵马杀回马枪。又命参将李宁率火器营赶赴铁岭，他担心伯言把兔儿打北疆的主意。游牧势力战备无规，想一出是一出，有备无患吧。
次日中午刚吃过饭，北部报警的烽烟冲天升腾。李成梁、李松迅速集结兵马，向铁岭岭方向开进。同时飞书抚顺驻守官兵，也向铁岭靠拢。部队行至懿路所时，北方传来阵阵炮声。大家意会，火器营已经与入侵队伍交上火了。
犯边沈阳后，伯言把兔儿原打算带着战利品回归驻地，但尝到甜头的少东家又临时改变主意，他不甘就此罢休，想来个出其不意。于是，西虏带着半数战利物资告辞西归，伯言把兔儿命本部少许兵丁带剩余战利品回营，其余人马会同炒花、花大人马北上，想趁热打铁再干上一票。他们分析李成梁极有可能率部回营了，因为广宁是重镇，不可有半点闪失，如此他们便有机可乘。
花大仍不同意冒进，他说：“明军主力行踪不定，李成梁战略变幻莫测。若遭受重火力打击，则得不偿失。此行已经小胜，理应见好就收。”
但是，已尝到甜头的伯言把兔儿爷俩固执己见，这次，他们把攻击目标设定在铁岭和开原。
泰宁人马再渡辽河向铁岭靠近，却没想到，刚接近边墙便遭遇明军炮火的猛烈袭击。昨天的沈阳之战只有火铳，而今却遭受炮击，看来李成梁的主力已经抵达铁岭。泰宁人遭到重创，花大却暗自得意，他所预料事情终于发生了，伯言把兔儿爷俩用沉痛的代价换个教训。
当李成梁率军赶到铁岭时，泰宁人马已经渡河西逃。镇、抚二人经过商议，决定追击。火炮太重，就留在岸边防守。先锋军带着火铳渡河集结。李松执意跟随前线，李成梁劝说无果只好同意。
河面刚开化，水凉刺骨。如果象鞑靼人那样泅水渡过，肯定要削弱战斗力。明军弄来木板、木排，搭架浮桥，让将士安全通过。军队在辽河西岸休息一阵儿，吃过晚饭，等到天黑才开始西进。因为是朔日，没有月光照明，队伍只能在黑暗中行进着。
再说伯言把兔儿、炒花和花大，他们为躲避明军的追击，一口气西退了60多里，才放心扎寨歇息。可花大还是不放心，建议再走几十里。而此时已是人困马乏，花大的建议没人听得进去。无奈的花大只好率领自己的人马继续西行。伯言把兔儿爷俩轻蔑花大被明军的刀伤吓破了胆。而事后证明，花大所为的确是明智之举。
尽管泰宁人马设置了岗哨，还是被明军出其不意地围住了。火铳打燃了帐篷，让黑暗的夜空骤然通明。应该说，草原人的马上功夫是非常过硬的，但离开马便无法施展他们的武功。特别是刚从睡梦中惊醒，全身还处于松散状态，因此，他们只有被动地招架，而无法主动出击。
伯言把兔儿和炒花还算识时务，见形势不妙，便率部西遁。总算保存了一些实力。他俩心中暗骂花大提前撤退，否则也不至于如此狼狈。有道是穷寇莫追，考虑到鞑靼人对草原的熟悉，加上黑夜的因素，李成梁下令停止追击，投入善后工作。经清点，被斩杀和烧死的敌人八百多人，加上火器营在铁岭歼击五百多人，已是战果显著。而明军在此役中仅伤亡百余人，在铁岭几乎没有损兵。昨天的沈阳之战，明军偏有失利，被烧毁、抢劫的财物较多。让明军将士脸上无光。今天的战果，总算挽回一些面子。
明军在铁岭休整了一天，李成梁带着五子如梅、侄女婿韩宗功去看望四弟成林。成林原来也在军中效命，并且官至游击将军。去年因患肺痨而回家休养。肺痨在古代算是绝症，可能是因为治疗和将养的好，如今虽未痊愈，似乎也未加重。
离开铁岭前，李成梁让抚顺守备从本地马市调来百匹骏马补充军中。李松命令沈阳守备尽快统计好沈阳边堡因战火损毁的建筑，报到广宁。传令开原参将宿振武严密注意东虏的动向，如发现风吹草动，立刻通知沈阳、抚顺的策应部队。
李松知道李成梁在总结战役，编写实战兵书，因此，行动上非常支持他。除必要的兵事外，繁琐的地方事务都由自己承担，以便让他腾出更多的时间来著书。然而，东西鞑靼的兵马并不让李成梁安心写作，时不时地入边骚扰，就象记吃不记打的猪。
五月中旬，伯言把兔儿联合黄台吉、以儿邓、长兔等部从沈阳入犯，并设精兵在镇静堡埋伏，以引诱明军。黄台吉便是俺答的长子，初名辛爱。万历十年父死继位，次年承袭顺义王爵位。此次他明目张胆犯边，看来要与大明朝公然对抗了。巡抚李松立刻将情况反映到内阁，以便朝廷及时调整对虏政策。
李成梁督师沈阳之战，命游击将军韩元功追击镇静堡的伏兵。伏兵虽退却，韩元功却阵亡。尽管战场交锋，伤亡难免，李成梁还是为折员大将而倍感痛惜。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成熟的战将都是沙场里艰难磨练出来的。这时，三月份的战绩表彰颁布了，参战明将嘉奖有差，其中李成梁岁增禄米百石，改荫袭锦衣指挥为都指挥。对此，李成梁却高兴不起来。
或许是折了明将让伯言把兔儿心里燃起希望之火，九月初，他故伎重演，再次勾结黄台吉、以儿邓复犯沈阳，在蒲河一带大肆剽掠。而广宁方面在接警的同时又得知，西虏的另一股势力银灯的铁骑也向关外挺进，直逼锦州、义州。李成梁率部分先锋军东援，临行前命先锋军副将李平胡西行阻敌。巡抚李松留守广宁，以防不测。
伯言把兔儿似乎学乖了，他与明军展开了游击战术。即你守我扰，你援我跑。因此，当李成梁大军抵达蒲河时，鞑靼人马早已不见踪影。针对伯言把兔儿的赖皮战术，李成梁檄文辽阳副总兵曹簠，以其先锋军中调拨半数人马暂驻沈阳，防止东西虏复犯。
西虏银灯率部与李平胡迎头遭遇，他们首次与辽东镇的先锋军交战，首次领教了他们的厉害，特别是火器的威力震慑。所以很快就败下阵来西遁。李平胡就是万历十年刀伤速巴亥的那位参将，正是由于那次功勋，被晋升为副将。这次，年轻气盛的李平胡冒着被伏的危险率师追击，竟然出塞350里，直至捣毁银灯的驻牧营垒，斩获首级百余，致诸虏四遁。
班师广宁后，李平胡的冒进之举受到总镇李成梁的斥责，并让其停职反省。其实，事后李平胡自己也感到后怕，毕竟深入得太深太远，倘若遭遇埋伏，或是断了粮草，后果真的不堪设想。好在他们运气不错，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再说泰宁部首领伯言把兔儿，他似乎探得明军在沈阳地区增派了防御官兵，所以躲在老巢暂且没有轻举妄动。虽然没有主动挑衅的意思，但如有联军，他也不妨冒险出击。因此，当土蛮部的一克灰正（即大委正）找到他时，便立刻答应了联合犯边、收益共享的要求。
这已是万历十三年冬尾的季节，积雪未消，人畜乏食。一克灰正与伯言把兔儿按照约定谋犯明边。这次炒花和花大的兵马也参与进来，加上土蛮所属大小部落精选的兵员，共计三万人马。因为沈阳防区的防守严密，加之靠近边墙地区油水不大，所以他们计划从长安堡一带深入辽阳。上次砍死了游击将军韩元功，这次如若活捉副总戎曹簠，则有了向明朝廷挟赏的资本。鞑靼联军意见达成一致后，便开始偷偷向明边运动。
李成梁侦得敌情，立刻率领先锋军另一副将杨燮、参将李宁、李兴、孙守谦等先遣精兵从广宁北部的镇边堡出塞。昼伏夜行二百里，直达塞北一个叫可可毋林的地方。这是欲犯之敌的宿营地，他们要阻止敌人入塞，将敌人的阴谋消灭在萌芽状态。
这是黎明前的黑暗，明军稍事休整，正想商议下步行动。不料塞外突然刮起了大风，天边还响起了轰隆的雷声。李成梁遥望远方，口中发出感慨：“真是天助我也！”
此刻，鞑靼联军正在帐蓬里酣睡，外面值守的哨卒也在梦中。趁着雷击干扰着视听，明军悄悄逼近虏营。随着一声令下，铳声、杀声四起，仓促应战的鞑靼兵尽管是迅速还击，且发矢如雨，但在英勇善战的明军将士及威力无比的火器面前也是处于劣势。他们无意恋战，四处逃遁。未等明军的后续部队抵达，战斗就已经结束，说来也巧，战火平熄了，也风停雷止了。
一克灰正本想好好表现，能在诸部酋长中明显突出，为的是将来好接替土蛮的位置。没想到出师不利先损兵，寸功未立早折将。天不悯他，奈何于谁？阵亡的九百多人中，竟有二十四名部落大小酋长。一克灰正不知道该如何向土蛮交待。
确实是天助李成梁，此役明军才损兵二十四名，负伤一百七十名，夺回被抢汉民八十人，牛马羊驼一千五百匹。辽东巡抚李松在上奏兵部的奏折中强调李成梁此役后的感慨。李成梁当时说：“兵者不在于勇猛，而在于王道正气，”此话可多种理解，既说明自己是正义之师，还蕴藏着对明帝国、对皇帝的赞颂。李松的此番强调，在显示辽东镇、抚之间的相惜相助之后，也向朝廷、向皇帝传送了安心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