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将军角弓不得控
都护铁衣冷难着
万历十年七月九日,张居正撒手人寰,享年五十八岁。万历皇帝当日辍朝,以示哀悼。正向另一种世界游走的张居正获赠上柱国,谥文忠。阳间的东西与他已经无关了,只能是对于留在世间的亲人是个安慰。然而,事情很快就产生了戏剧般的反转。这个突发的转变始于张居正故去的四天之后。
早在张居正初病期间,万历皇上就向他征求补充内阁的人选。张居正提议让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余有丁和前任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现赋闲在家的潘晟入阁。皇上也同意了张居正的建议。但就在张居正去世的四天之后潘晟尚未到任,御史雷士桢等七名言官就联名上奏,弹劾潘晟。潘晟是张居正阵营的改革派,为官清廉,曾在家乡开仓赈济,捐良田百亩充当县学基金。此次遭劾真是因为水至清无鱼、人至察无徒吗?事情当然没那么简单。
一些官吏的幕僚曾凑在一起分析,潘晟虽然方正,但孤立,单纯拿他开刀无益。他固然是改革派,改革的举措也伤害到了利益集团的利益,但他不过是张居正的支持者之一。现在文官拿他开刀,无非是向死去的张居正宣战。分明是在试探皇上的态度。劾状所列举的无非是“干涉地方事务”等子虚乌有或鸡毛蒜皮的小事,这就足以证明幕僚的分析是正确的。
起初,万历皇帝还有所顾及,对张居正提议的两个入阁成员采取折中的态度,下旨让余有丁入阁,让潘晟致仕回乡。皇上的暧昧态度,让文官们看到了希望。于是,遭受欺侮压制的文职官员彻底释放了压力,他们以“虚假丈量土地”为导火索,掀起了声势浩大的反张运动。
七、八月是流火的季节,乾清宫里虽然有冰块解署,但万历皇帝仍然感觉心里面燥热。失去了张居正,或许对尚未真正染指权力的他应该是件快事,对他来讲是一个扩大政治权威的契机,但事实并非如此,
他非但没有变得更加自由,反而被文官被动地驱使。几个月来,这些文官没有其它作为,心思完全放在揭发张居正、煸动社会舆论上。让皇帝在心理上已经接受了张居正就是一个结党营私、卖官鬻爵的大毒虫。
万历皇上曾在朝会上对臣僚们讲明自己的态度,“张先生侍朕冲龄,有十年辅理之功。今已殁,姑贷不究。,以全始终”。的确,以往张居正在授业时的严厉,以及他登基后的震主之威,都让皇帝耿耿于怀。但张居正毕竟是他的授业恩师,毕竟竭力辅佐过他,因此,他也不肯背个忘恩负义的骂名。他曾求助过太后,起初太后尚能帮他撑着,但随着洪水般的弹章劾状涌现,她也无能为力了。
万历皇上不断地让太监或宫女们更换冰块,或者加量。太监宫女知道皇上心中有火,气火也会为之上升,所以如临大敌,个个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生怕哪件事做不到位,遭到杀身之祸。此刻,皇上也顾不上身份尊严,穿着贴身短衣在宫内踱来踱去。一股凉风吹来,万历皇上一阵清爽。他高喊:“朕爽,看赏!”
皇上喊得很自主,很爽朗,循声而来的太监冯保却在他面前显得束手无策。他没有听清皇上喊的什么,又不敢动问,只有垂首候着。
“好一股清风,看赏!”
这回冯保听清楚了,但不明白。这期间冯保做事情也小心多了,因为随着倒张运动的深入,弹劾他的人与事也越来越多。
“朕清凉多了,心情也好了。赏乾清宫宫女太监各一两银。”
冯保遵旨退出。他有些弄不明白皇上这是闹的哪一出。不会是神经出了毛病吧?或者哪件事情他有了主意?作为皇帝身边的人,冯保深知自倒张运动掀起之后皇上内心的烦躁,理解一个九五之尊的苦衷。但此刻冯保更多的是替自己感到不安。他是大内权力厚重的大太监,是皇帝的红人。这一切与其说是自己努力的结果,莫不如说是拜张居正所赐。当年张居正邀他共同搬倒前首辅高拱,实际上就是一注赌博生死的大注。幸运的是冯保赌赢了,他赢得了权力,赢得了荣华,赢得了尊严。但依靠政治权谋起家的人很难善终。随着倒张运动的愈演愈烈,对冯保不利的弹劾也多了起来。虽说皇上眼下还没有表达,可谁又能保证他不迫于众多文臣的压力呢?谁又能保证他的态度不动摇呢?一股凉风让皇帝感觉清爽了,难道他真的打定什么主意啦?
深居慈宁宫的李太后也是忐忑不安。张居正的染病及离世让她措手不及。她们母子的今天应该是与张居正联手取得的结果。她相信张居正对她们母子、对朝廷是无私的。纵然他有些私生活或者政治谋略上的隐晦,终究是玉中微疵。皇上每每在她面前埋怨首辅的严厉、霸气、独裁,都是她频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来化解的。在洪水猛兽般的倒张运动之初,她也是皇上的坚强后盾。但是,一对孤儿寡母在强大的政治斗争面前,在强大的文官集团面前无疑是孤立的、渺小的、无助的。张居正的改革初衷当然是好的,但他得罪了太多的利己主义者,树敌过多。这些人在为政上有可能是盘散沙,但在共同利益面前就会抱团,形成集团。于是,在张居正死后,这种无形的压力必然会转嫁到她们母子身上。这是一种让人不寒而粟、甚至窒息的压力。面对越来越多的罪状,李太后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倒不是她对张居正的信任动摇了,而是面对无形压力下的无奈妥协。她心疼儿子,理解儿子的苦衷。一棵细弱的柱子怎能撑得如此沉重的帝国大厦?但身在其位,又怎能不谋其政?尽管高处不胜寒,还是要坦然面对。在咄咄逼人的政治风云面前,不能为一个死人而保持沉默,这不是高明之举。她们要做的只能向利益集团妥协,既是昧着良心的妥协,也是以进为退的妥协。
某日,天降小雨,李太后邀万历皇帝到慈宁宫共进晚膳。看到儿子眉头紧锁、阴云满面的样子,作为母亲的只能强作笑脸地点化他:“自古所谓罪臣并非真正有罪,是某种时局、某种环境需要他有罪。当今的言官啊,有种病态心理,他们视冒死进谏为正仁之举。倘若因此而遭来杀身之祸,似乎是求之不得的。这样,他们就成了为江山社稷而牺牲的楷模,是万人景仰的英雄。诚然,特殊时期需要牺牲者,但牺牲者不能是这些言官,而是另有其人。哪怕是昧着良心的牺牲。我们需要坚守的底线就是不能让这些言官成为楷模,不能成全他们的正仁英雄。”
万历皇上如醍醐灌顶,原本进退维谷的他,刹时轻松了许多。原来女人的政治手段不比男人差。他对李太后开始刮目相看了。那顿膳他用了不少,还喝了些酒,并且酒后还在永寿宫宠幸了已疏离多日的郑贵妃。
再次的朝会上,还未等万历皇帝说出他带有愧意的、违心的决定,御史李植有本上奏,并携带了附件。这份附件颇有些分量,是一本书。为前内阁首辅高拱的遗著《病榻遗言》。里面尽是对张居正的各种抵毁,明眼人一看便知是种政治谋略的东西。但没人注重它的真实性,大家都在关注它的效果。正如预期的那样,它的出现无疑是火上浇油,让万历皇帝原本对张居正仅存的一点敬意终于消耗殆尽了。
再说广宁方面,因张居正离世,巡抚周咏按制回京吊唁。而作为镇守大员的李成梁却不能像戚继光那样擅自离镇。他派次子如柏前往张府,而自己则私下在家中设置灵位祭奠。还从北镇庙请来和尚为张先生诵经超度。老徐没在府里,他先于如柏提前到京,就住在朝廷赏赐李成梁的宅子里。他的任务是打探张居正死后朝野内外的时局状况,探听皇上的态度。李成梁有所预感,张居正的离世必然引发时局动荡,掌握好风向,即能心中有数,也能防范于未然。李成梁让老徐携带足够的银两,用于他和同乡沟通用的酒茶支出。
通过老徐和其它渠道传到广宁的消息基本不是好消息,好在是预料之中,尚能承受。但高拱《病榻遗言》的出现,让李成梁对皇上的期许产生了动摇。且不说皇上年轻,即便是成熟的老皇帝,谁又能经得起如此轮番轰炸呢?高拱是个老谋深算的政治家,岂能甘受张居正的打压?《病榻遗言》就是一个政谋,一个生命熄灭之前的最后一搏。面对如此重磅炸弹,皇帝无疑是招架不住的。统治者都是利己主义者,利益面前不需要好与坏的判断,只有利害权衡。
从《病榻遗言》的出现,老徐就从京城回来了。他已基本摸清皇上的态度了。果然不久,万历皇帝先下诏宣布大太监冯保有十二大罪状,本应判处极刑,姑念尚有微功,从宽发往南京闲住,软禁于孝陵。紧接着,就是清算张居正,抄家、褫爵、发配、自杀......张居正生前没有节俭的名声,死后被抄出的财物和银两折算白银竟达40万两之多。修政不修身,这让那些原本同情张居正的人也转变了态度。更让李太后和万历皇上原有的一点愧疚也荡然无存了。接下去便是拿张的同僚开刀,蓟辽总督梁梦龙、礼部尚书徐学谟、刑部尚书潘季训、工部尚书曾省吾等均被削职为民。武将则从与张居正关系密切的蓟镇总兵戚继光下手。先是调离蓟镇,到广东任职,而后不久又罢归登州......
李成梁也是张居正启用的武将,失去内主的他能否保全确是个未知数。他与老徐商议后,通过兵部、内阁向皇上递交了辞呈。表明自己年迈和战伤的原因,要告老还乡之意。但辞呈递进很长时间也不见批复,使得李成梁和家人忐忑不安,一向有主见的老徐也是一筹莫展。这期间倒是辽东镇的文职官员有了变化,巡抚周咏升任蓟辽总督,兵部左侍郎李松出任巡抚。
就在李成梁及家人焦虑忐忑的时候,却传来一则意外的消息:昌平镇总兵杨四畏出任蓟镇总兵,李成梁长子如松由昌平副总兵升任总兵。昌平镇原本不在九镇之列,是明廷于嘉靖年间于京西新增设的防御单位。东起于慕田峪,西至紫荆关,防御阵线全长近500里。总兵官驻昌平。作为拱卫京师的重镇,皇上将它交给李家人,让人琢磨不透。未遭查办,反而升职,老徐甚至怀疑自己的判断神经出现了毛病。几天以后,兵部的覆文到,告知“圣旨慰留”,李成梁继续镇守辽土。不管皇帝是怎样想的,就目前而言总算是个好结果。让人担忧的是如松的性情直率,敢作敢为,比起老子的老练、圆滑、世故,他就是个不识时务的野小子。朝廷如此委以重任,手握重权的他还能有约束吗?家人的担忧不是没有缘由的,在重文轻武的治国体制下,桀骜不驯的武将怎能有好果子吃?
大明帝国失去了锐意改革的张居正,无疑失去了重心。步伐已明显不稳,政务机制运转也不正常。这种危机常常让李成梁感觉无望。想真正恢复平稳步伐的机会恐怕不会再有了,即便是天降一位力挽狂澜的人物,在这种无序的体制下,谁又能保证他不会成为张居正第二呢?近忧和远虑让这位关外守将寝食不安,倒是老徐时常开导他。忧国忧民固然是臣子的本份,但有些事情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凡事往开想。老徐说,像我们这样庞大而历史悠久的帝国,即使在不利的条件下,仅凭借惯性的作用,也能使它继续前行若干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