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死去元知万事空
但悲不见九州同
转眼到了万历四十年,这年七月下旬,李府的安宁被一片喜悦打破——一直没有子嗣的如桢喜得贵子,姨太汪氏为年届四十二岁的他生了长子元忠。整个府上欢天喜地,却被一阵哭声给扰乱了。
抱忠哭哭啼啼地跑到奶奶宿氏面前,告母亲济恩格格的状。原来,小抱忠从外面刚刚学会一首老式民歌,为了显示才能,他生生涩涩地给母亲吟唱起来:
三尺龙泉剑,匣中无人见。
一张落雁弓,百只金花箭。
为国竭忠贞,苦处曾征战。
先望立功勋,后见君王面。
其实,孩子并未真正弄清民歌的内容和涵义,只是觉得好玩罢了。但济恩格格却以为孩子从小立志要从军从武,要过刀光剑影的生活。于是,不由分说就打了他一巴掌。小抱忠觉得委屈,从武的志向有什么不好?我们不是世将之家吗?
李成梁与宿氏相对无语,不知如何安慰孙子。过了好一会儿,李成梁才说:“孩子,不管将来你干什么,最重要的是听妈妈的话。对于你来说,妈妈的话才最重要。”
宿氏自然知道儿媳的担忧,便顺着李成梁的话说:“你爷爷说得对,妈妈的话才最重要。”
小抱忠本想找爷爷奶奶诉说委屈,不想俩人却站在妈妈一边,这些大人怎么啦?咋这么没有原则、没有立场?济恩格格确实不想让自己唯一的儿子过着刀光箭影的日子。若干年后,抱忠的两个同父异母哥哥怀忠官至陕西延绥孤山副总兵、都督佥事,效忠官至开原副将。抱忠本人却不从武也从文,只做点小买卖,娶个平民媳妇,平安一生。而他的堂弟元忠、耿忠(如桢之子)娶的则是当朝伯爵、侯爵之女。如此看来,抱忠真的听从妈妈的话了。
善战者畏战,李成梁又何尝不是。一将成名百骨枯,虽说是守土守家的大丈夫担当,可内心不安的还是自己。杀戮太多,麻木不仁的生活自己都过够了,还能让子子孙孙承袭下去吗?算了,儿大不由娘,何去何从,他们自己选择吧。这样的心情在作祟,《平寇纪实》还能出版吗?李成梁将书稿交给老徐,让他帮助烧毁。老徐自然理解主人的心态,接过书稿,答应先替他保存着。
门房来报,说有位自称土默特部落叫钟金哈屯的老太太求见。李成梁闻讯大为疑惑——自己从未与西鞑靼有交往,更别说是女人了。在客厅里,李成梁见到了那个老太太。她真的是土默特人,真的叫钟金哈屯。只不过这个名字几乎无人识得,因为部落内外都尊称她为“三娘子”或“忠顺夫人”。
“三娘子冒昧了。本夫人此次前来朝贡,久闻将军大名,早想一睹风采。今日得暇,特来拜访。打扰老将军了。”
“夫人客气了,老朽赋闲在家,已然庸碌无为之人,何谈打扰呀?倒是夫人不顾劳顿,光临寒舍,老朽不胜荣耀。早闻夫人英名,今日有幸目睹,果然非同凡响。不愧女中豪杰,巾帼英雄啊!”
三娘子笑了:“老将军不仅能打仗,言辞也非同一般。要我说,咱就不必客气了。虽然不曾相识,也算是皇帝陛下的同僚吧?”
“夫人说得是,那彼此都不必客气了。”
谈了一会儿,见三娘子没有起身之意,李成梁便吩咐准备酒菜。三娘子闻声并未推辞,只是微微一笑说:“愿与将军喝上几杯。”
鞑靼人擅酒,李成梁是领教过的。先锋军中的李平胡等几位都是鞑靼降丁,他们的酒量高深莫测。但不知鞑靼女人的量如何,想必也有一拼吧?三娘子的确有量,只不过年龄大的原因不能太贪杯,而李成梁比她大二十多岁,虽然也喜欢杯中之物,毕竟身体不饶人,所以酒量也不比从前。不过,俩人喝得还算痛快,谈的也很投机。李成梁是杀害三娘子第二任丈夫黄台吉的元凶,三娘子只想见见这位传奇人物,并没有怪罪的意思。一是她原本就与黄台吉没有感情,二则是黄台吉主动挑衅的辽边,人家只是还击。不过,她没透露半点有关黄台吉的死因。而李成梁也没有探听土默特的任何资讯,他知道这是非常敏感的话题。因此,所谈大多是京城见闻及察哈尔现状之类。三娘子似乎对建州方面很感兴趣,但李成梁却始终避而不谈。
坐陪的是宿氏夫人和老徐,因为宾主谈兴很浓,他俩很少插话。他们与李成梁一样,心里都在猜想三娘子此行的真正目的。
宴会快要结束时三娘子举杯邀请道:“希望大将军能有机会光临归化城,土默特的美酒烈着哪!我说过,我们都是皇帝陛下的同僚,只不过分工不同,将军负责打仗,本夫人负责阻止打仗。其实,你我都是为了和平。”
临行前,三娘子借着酒劲提出想参观一下府宅,李成梁虽然有些疑惑,还是痛快地答应了。三娘子在各个院子转了转,竟然还去了马厩。李成梁早期坐骑“大雪”已经老死,万历十四年缴获的“赤兔”也已经老了。令人惊讶的是,赤兔见到三娘子后,竟然亲昵地打着鼻响,并不停地用前蹄刨地。三娘子禁不住上前爱抚着它,口中连连称赞着:“好马!真是匹好马!”
李成梁和老徐疑团加重,直到三娘子离去,他们才似有觉悟。谁知三个月后,竟有消息传来,说三娘子病故了。多么要强的人也是脆弱的。
突然有一天,管家兼幕僚老徐不见了,是不辞而别。这让李成梁及府上人非常不解,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现象。老徐一直独身,江南老家也没有太直系的亲属,他会奔哪儿呢?莫非遇难了?可没听见警报啊。李家人宁可相信他不辞而别,也不希望有他遇难的消息。检查他的住处,线索也不多。他没有积蓄,只有一些书籍,那些文史类书籍都在,兵书却不见了。包括李成梁打算烧掉的书稿和李如樟的《三镇边务总要》。事情不弄明白,总觉得不踏实。可如何才能弄明白呢?家人凑在一起,回忆和研究老徐失踪之前的言行。
李如柏说:“老徐曾对他说过:人生就是各奔天涯,每个人的一生都是有使命的。既有担当,也有虚度。”
李如梅说:“有次喝酒喝高了,他说:人生是个大舞台,他歌唱罢我登台。”
李成梁说:“他说我,已经尽力人生了。”
宿氏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问:“都什么意思?”
李成梁嘟囔道:“能什么意思?难不成另攀高枝、另寻明主?与我一样,都是行将就木之人,还能有啥出息?”
老徐的下落一直没弄明白,直到半年之后,有消息传来,说在建州地面见过他。但也只是传说,并没有坐实。后来不久,建州倒是传来别的消息,说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城称汗了。李成梁从朝廷中枢也坐实了消息,努尔哈赤确实称汗,全称是“覆育列国英明汗”,国号“后金”,年号“天命”。李成梁听后神情木然,竟在书房呆坐了三天。
时光如磨水一般,李成梁艰难地度到万历四十八年。说是“艰难”,是他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上已是度日如年。对于辽东方面的信息,他是既想听,又怕听。的确,这几年辽东和府上都出了很多大事儿,努尔哈赤虽然处死了弟弟舒尔哈赤,依然没有放弃利用他的家人。他将四侄女(济恩格格之妹)嫁给了东虏喀尔喀部恩格德尔台吉为妻,并与东虏五部盟誓和好。辽东镇总兵又像走马灯一样换将,继李成梁之后,先后有杜松、王威、麻贵、张承胤、王木芮、张承胤(二次镇辽,后阵亡)。辽东局势紧张,已临大敌。努尔哈赤真实面目已露,随时向大明宣战。
是年四月,英国公张惟贤联合吏部大臣向皇上推荐李如柏出任镇辽大帅,获得万历皇帝的批准。于国于家,如柏义无反顾地赴任了。对他的赴任,李成梁心中忐忑,济恩格格则寄于很大期望。
宿氏夫人已于三年前故去了,她比李成梁大三岁(过去有“女大三抱金砖”之说),享年九旬有三,她应该算高寿。可对于李成梁来说却不能面对——毕生慈悲、半世吃斋念佛的老太太先走了,留下他这个半生颓然、半世杀戮的老头苟活于世。这不是老天对他的奖赏,而是给予的惩罚。丧偶的孤雁如同折翅,时刻处于孤独的惩处和坠毁的忧虑。他知道自己来日不多,早就向家人嘱托,他不入祖坟,自己生前杀戮太多,怕影响祖坟的风水。
老人开始以酒为伴,竟然从之前的微量变成了狂酗。家人奉劝无果,只好由着他。由着他沉浸在酒精引导的另一个世界里。他经常在那个世界里遇到故人,有敌也有友。就是没有他的长子如松。
七月十四,这是他的九十三岁生日。家人准备了丰盛的酒宴,他喝得很投入、喝得很兴奋、喝得手舞足蹈。他不但喝下自己的杯中酒,还不停地替他身旁为宿氏准备的空杯斟酒并频频代饮。家人怕他喝多,但阻止无果,最后只能任由他喝了。那天究竟喝了多少,似乎没人记得。只知道喝了很多,最终是被搀扶到榻上的。喝醉了的老将军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九十三岁,我竟然活了九十三岁......不知是不是......老天对我的褒奖......还是对我的惩罚,让我......活了这么多年......”
后来,总算消停了。李成梁觉得自己步履蹒跚,不知不觉进入一个混沌的世界。那世界真是混沌啊,有灰有黑,脚下飘浮,身不由己,这是个什么世界啊?似熟非熟的。他就这样旋转着身子,飘浮在混沌之中。他见不到人,也见不到物。到后来,他终于听见了声音,是熟悉的人声。
“喂,昔日的主人,知道我是谁吗?”
“老子当然知道,你给我沏过茶,洗过脚,还倒过尿壶......”
“哈哈,记忆不错。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怎么样?还好吧?”
“不知道,也说不清——我在杀戮中度过多半生,见惯了马革裹尸,也获得了世俗的荣耀。善始善终一直是我的努力目标。我在以生命维护平安的同时,还要尽心竭力地与方方面面保持着平衡。好累呀!这辈子我只立功,不立言,更不敢标榜自己的操行和品德。真的,我活得很辛苦,也很孤独......”
“你的心情我非常理解,作为臣子,你已经尽职尽责了。然而你生不逢时,不遇明主,此为人生悲哀。在新生力量面前,你们的皇帝陛下失败了。皇帝失败了,无论多么优秀的臣子也都跟着失败了。正遂我愿,八旗勇士很快就会用鲜血铸就了一个崭新的天地。努尔哈赤肯定会胜利,但此刻我却高兴不起来——没有你与我对奕是我的遗憾。要知道,没有高手的胜利者注定不能沾沾自喜。”
“你当然自喜不起来,你给老子洗过脚,倒过尿壶。这个不光彩的经历注定让你耿耿于怀,它是你的终身耻辱。”
“无碍的,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你们的历史注定要由我们来书写。因为话语权在我这儿。我可以写我的祖先是长白山仙女食果而生,是奉天承运者。也可以写你冒功、贪墨,还可以写你弃地资敌,尽管那块儿地对我无用。也可以写你重用本大汗,是养虎为患。”
“你那么恨老子?”
“你以为呢?我的多少至亲命丧你的手上,不会忘了吧?”
“可惜啊,你漏网了。不过,你以为用史书污蔑我,就会有人相信吗?”
“由不得不相信。江山没了,皇帝老儿巴不得有人替他顶罪,那帮愚蠢的文人也会把账算到你的头上。他们鼠目寸光、却狂妄自大、自以为是。几百年后的文人也是愚不可及。他们不会花费任何精力去深究,仅凭我们提供的文字,就可寻找到攻击你的快感。”
“或许......如你所言,那可真是悲哀。”
“放心地去吧,不要缅怀那个不待见你的帝国。它的毁灭并非全部我的因素。帝国的大厦已经倾斜,我不过轻轻推了一把而已。”
努尔哈赤的声音消失了,李成梁似乎有些怅然若失。不久,混沌中突然传出一阵抽泣声。
“您是皇帝陛下吗?”
“我已无颜再称朕了。老祖宗的江山被我们丢掉了,说来这也是意想中的事
儿。我们这些不孝子孙,炼的炼丹,盖房子的盖房子,我本人也是几十年不上朝,
还清算了许多忠贞之臣。加上我们的体制出了毛病,江山不丢才怪呢。”
“陛下圣明,能够自我检讨,也算开明之君了。”
“不要过早下结论。虽然我们帝王有责任,然而,是游戏总得有规则。我们
的规则就是善则归君,罪过归臣——侠肝义胆本来就不是帝王的做事风格。失败
的人注定要找替罪羊。”
“于是,您想到了我,让我来顶罪?”
“就算我朱家欠你们李家的。秦桧不也替高宗顶了几百年的罪吗?替天子顶
罪也是一种高尚的荣誉。”
“那是黑色的荣誉,更是摆脱不掉的无奈。我和我的家族也是一样,从此,荣誉的光环不再耀眼——这就是我的人生童话,一个被注入了战争、被注入了政治、注入了许多是是非非的童话。九十三年哪,奇异而隆重的生命历程,换来的是空洞的赞扬、冷酷的谗言、苍白的缅怀,还有无休止的攻击。生命的意义在无法节制的追忆中,变得混沌、沉伦。一个飘浮不定的灵魂,正在坠入窒息般的寂寞与孤独。”
混沌的世界渐渐有些光芒,李成梁看见夫人宿氏在前方向他招手,她的身旁站着长子如松,还有面色凝滞的张居正、戚继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