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素时倭乱万分急
期日军行三千里
朝鲜的战火已经燃遍整个半岛。王京汉城沦陷后,开城和平壤也相继沦陷。国王李昖留下次子李珲主持朝政,自己带领大臣逃到朝鲜北部义州城避难。倭寇在汉城设立了指挥机构,不但洗劫了府库,还毁掘了王陵。眼见得江山毁于一旦,李昖在义州城嚎啕痛哭。这也是发生在万历二十年的事儿,是时,宁夏哱拜叛乱初期。
李成梁家族出自唐朝的陇西李氏,西平武王李晟(良器)即是其远祖。后为躲避政敌的迫害而走避朝鲜。明朝初期,曾在朝鲜北部任职的李成梁高祖李英率一支家人回归辽东。李成梁主持辽东军务期间,曾与朝鲜使臣及商人有所接触,因此对朝鲜半岛尚有了解。但对于倭国日本,却少有掌握。
“将军,在下新结识了一位倭国的浪人。”老徐知道李成梁很惦念祖辈故国的局势,因此注意搜集相关的资源、资讯。
“浪人啊?充其量一介武士,能有什么价值?”
关于浪人,李成梁早有所闻,虽然他不清楚浪人始于日本的镰仓幕府时代,但他知道浪人不过是游荡于日本或海外各地的落迫武士,不比乞丐强啊。对于李成梁的不屑,老徐只是淡淡一笑,并没有辩解什么。次日,他将浪人领进府里,李成梁虽然觉得有些唐突,但他相信老徐。知道老徐此举定会有他的道理。于是,他在书房接待了这个年过四十、颇有些文人气质的异国浪人。
“池田胜家见过大将军。”
“贵下身为武士,不知在哪位将军麾下效命?”其实,李成梁也只是礼节性地发问,他哪里知道倭国将军的姓氏名谁。
“回禀大将军,足下原是大名织田信长的谋士阿奇支的属下,阿奇支遇难后,足下便在日本各州流浪,前年才到大明天朝的京师。”
老徐解释道:“倭国的‘大名’,是指占地较多,力量强大的武士。织田信长就是众多‘大名’中的翘楚。”
在倭国封建诸侯分裂混战中,织田信长的势力日渐强大,在明朝的万历元年,织田信长推翻了历时多年的大封建主联合政权——室町幕府,控制了倭国的大半个地区。万历十年,织田信长被他的谋士阿奇支刺死,企图窜政。信长的部将平秀吉与之抗争,最终杀了阿奇支,夺回了政权。平秀吉由此取得了“关白”的职位,被天皇赐姓“丰臣”。“关白”是倭国平安时代就有的官名,相当于明廷的内阁首辅,是替天皇摄政的大臣。但倭国又不同于明廷,天皇没有实权,凡国事都经关白处理,天皇只是个摆设。阿奇支被杀后,其部将各有选择,有的追随了丰臣秀吉,有的浪迹各地。池田胜家即是后者。
丰臣秀吉成了凌驾于天皇之上的国家统治者后,便以大阪为根据地,用武力和诱惑等手段,使六十六个州降服。至万历十八年,初步完成了统一倭国的大业,从而结束了绵延百余年的封建集团大混战。
“丰臣秀吉也算一代枭雄,贵下为何没有选择他?作为做臣子的,历来都是择贤而为。”
“一马不鞴双鞍,忠臣不事二主。再者说,丰臣秀吉虽然执掌了国政,但其阴险暴戾,从而引发众多的社会矛盾。这次入侵朝鲜半岛,与其说是企图通过战争来获取暴利和扩张领土,实际上是用以转移国内的种种矛盾。倘若他以战争解决了国内经济发展上的困难,便可缩小敌对,巩固自身的统治地位。”
谈到此,李成梁对浪人也有了新的认识。池田胜家与李成梁及老徐交谈了好几个时辰,他几乎倾其所有,将自己掌握的情况全盘托出。临别时,李成梁让老徐送他一些银两。
其实,丰臣秀吉的胃口大得不止企图吞服朝鲜,他还觊觎大明。李昖派出使臣向明廷求援,并阐明丰臣秀吉“假道朝鲜,实图中国”的意图。而此刻,万历皇上却陷入两难的困境之中。他在征求臣僚意见的时候,针对援与不援形成了对立的两派——主战派和观望派(后来演变为主和派)。
金銮殿上,兵部左郎宋应昌说:“倭寇以多年所积累之军事资源,兴举国之兵力,必定不止夺取朝鲜国那么简单。其实质必然是意在我大明。圣上,如今我救朝鲜,实属自救。”
山西巡抚吕坤也说:“倘若倭寇占有朝鲜,不但在地理上威胁我京师,割断我大明漕运之路线,而且倭寇还可利用朝鲜的人口、资源来强大自身。依臣之见,明智之举即是出兵朝鲜,并力东征。”
兵科给事中许弘纲说:“陛下,当年倭寇小规模入侵东南沿海,给大明带来的麻烦就已够大。而今他们犯朝,已是正规军之大规模出动。两个月就将整个朝鲜沦陷,其实力可见一斑。明朝北部防御和西北用兵,已使国库空虚、兵员紧张。因此,倘若执意出兵,也难有取胜之把握。”
宋应昌说:“朝鲜是我藩属之国,形同父子。如今其子遇难,其父岂有不救之理?”
许弘纲辩道:“即便是藩属之国,也应是我天朝的护卫。只听说藩属效力宗主国之说,岂有我们帮助藩属之理。朝鲜虽然忠顺,然而自己不争气。李昖治国无方,防御荒废。敌人一来不知抵抗,却望风而逃。国家已经土崩瓦解,救援价值何有?”
吕坤又呈上山西道御史彭好古的疏奏,他因病不能来朝,特以文墨献上三策。他认为:“迎敌于外,勿使入境,此为上策;拒之于海,勿使深入,此为中策;及至入境,而后御之,是为无策。”
许弘纲则警戒道:“非常时期,难免有些臣子想在海外立功以流芳千古,希望陛下不要受到他们的蛊惑。”
两派各执己见,相持不下。更多的臣僚则在观望。他们吸取张居正遭受清算的教训,因此,凡事相违期间,都不敢抬头。这其中包括兵部尚书石星和内阁成员,皇上自己豫不决,征求他们意见得到的也是含糊其辞。
内阁首辅赵志皋虽然也未表态,并非恐后之故。作为皇帝的股肱,他既要考虑江山社稷的严重性,也要考虑家底问题。打仗需要人力、物力,他不得不想。朝鲜沦陷已经好几个月了,援与不援也纠缠了好几个月。从战争局势上看,不能再纠缠了,得尽快拿出定论,拿出方案。于是,他想到了李成梁。
赵志皋见到李成梁后,毫不隐瞒地说明来意,也道出自己的困惑。李成梁问他皇上到底倾向于争论双方的哪一方。赵志皋说看不出来,这也正是他困惑的原因。李成梁又问他本人的倾向,他也说不出个子丑卯酉来。
“赵大人,您既然能屈驾寒舍与下官探讨时局,说明赵大人对下官尚有些信任,如此下官也就直言不讳了。倭寇如此猖狂,与内阁脱离不了干系。皇上幼冲,但阁臣都是元老,身为皇上股肱,没有起到谏劝作用,致使今日之被动局面。”
李成梁的话,外人可能听不明白,赵志皋却心知肚明。原来丰臣秀吉为发动战争,早在两年前就开始备战。表现在大量扩充兵员、储备军粮征集和制造舰船。当时有位被掳到日本为贵族看病的中国朗中许仪俊得到消息后,冒死通过福建官员将信息送到内阁、递交万历皇上。但并未引起皇上的注意,只是简单朱批“由兵部与朝鲜国王联系。”而兵部也只是惯例性地责令沿海官员加强防备。这是万历十九年二月间的事儿。
另一件事儿发生在这件事儿稍后,丰臣秀吉曾致书琉球国王尚宁说:“我将于明年春天进攻朝鲜,你也需要率兵前来与我共同战斗。倘不听从召唤,我将先灭掉你的国家。”琉球国也是大明藩属国,接信后立即报告明廷。与此同时,身在琉球的商人陈甲也知道了丰臣秀吉的企图,通过有效渠道报告了明廷,但这些都没引起朝廷的重视。
倭寇的入侵意图,朝鲜也通过其它渠道获取,于是,两次派使臣向万历报告,但皇上除了安慰和赏赐之外,没有采取任何措施。而无论是内阁还是兵部也没有尽到提示的义务。当时还是阁员的赵志皋自然知道这些事情。不过,李成梁又是通过什么渠道知道的呢?李成梁的指责当然有道理,战前无视情报,疏于防范。敌人的突然出现,对于“二百年不知战事”的朝鲜,一触即溃自然在情理之中。而对于明廷的惊慌失措也是情理之中。
“老将军所言极是,我们内阁和兵部没有起到提示作用,使时局变得被动。还请老将军指点一二,我们将如何应对。”
李成梁说:“先前圣上轻敌,以为小小蛮夷岛国,不敢以卵击石。事实证明丰臣秀吉可以做到。因为他的兵力对付朝鲜是绰绰有余的。然后,再收服琉球和菲律宾,借三国兵员、物资壮大自身后,以朝鲜为跳板,挑衅中国。我国虽然兵员庞大,但因北方用兵,兵力分散,难免顾此失彼、鞭长莫及。如此一来,战火广布,生灵涂炭。所以,我们必须阻止敌人入境,而阻敌人入境的最佳办法便是援朝抗倭。战争消耗人力和物资,这是再所难免的,舍钱不舍国。与其将来被动消耗,莫如现在主动消耗。因此说,主动出击是唯一出路。”
赵志皋说出自己的担忧:“就怕皇上心存幻想,舍不得下血本。”
“圣上虽然一言九鼎,但内阁和兵部的意见他还是有所考量的。此前圣上之所以下不了决心,关键是内阁和兵部态度暧昧。也就是说,能使圣上转变态度的是赵大人您和兵部尚书石星石大人。”
赵志皋听出来了,李成梁实际上是在怪罪内阁,也就是怪罪他赵志皋。是啊,谁让自己前怕狼后怕虎、态度不明朗呢。
赵志皋走后,老徐问李成梁能否产生效果。而李成梁心里确实没底,他说:“按常理圣上应该多考虑江山社稷,钱财次之。但如今西北用兵,哱拜未平,物资消耗也大。因此,即便赵志皋和石星说服了圣上,又能下多大本钱呢?”
事实也恰如李成梁所料,赵志皋争取了石星,俩人又一同争取了皇上,而万历考虑到臣僚的争议以及自身家底,只同意派出少量兵员出征,由兵部尚书石星部署。李成梁听到这个决定,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大失所望。一连几天都不言语。
兵部派出的是辽东兵马,数五千,分两批。首先由辽东镇游击史儒统率两千骑兵打前战,副总兵祖承训率三千骑兵继后。时值八月,当史儒部队进入平壤附近时,因道路不熟,误中埋伏。偏逢大雨,火器无法发挥作用,导致全军覆没。后续的祖承训部队,乘敌人不备,直接攻入了平壤城,但陷入巷战,被700名倭寇的火绳枪手连番伏击,骑兵和火铳的威力在巷子里根本发挥不出来,结果大队人马阵亡,只有祖承训等寥寥几人逃脱。
败绩传来,明廷上下震惊。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兵部尚书石星竟然转变了态度,他主张议和、封贡,以此换取太平。但此举遭受更多臣僚的反对,包括一些原先反对出兵的臣僚——堂堂的大明王朝,岂能屈服于小小的岛国?群臣激愤,也激起了万历的决心,他贵为天子,而今被自己的藩属国罔欺,如何面对天下?他命令兵部左侍郎宋应昌为东征经略使臣,立即赴山海一带调集兵马。
由于石星的态度突变,在东征事宜上,万历罕有找他商议。凡事直接找副手宋应昌和内阁。皇上让赵志皋找个挂帅的武将——东征提督,赵志皋脱口而出:“李成梁。”
凭李成梁的资历当然胜任东征提督,只是他毕竟是年已67岁的致仕老人,远方征战之苦,他受得了吗?皇帝能否挽回颜面就在此一举,含糊不得。在宋应昌调集军队期间,万历一直纠结这个问题。实际上,李成梁自从知道朝廷要用重兵于朝鲜之后,也在思考领衔大将问题。这次宋应昌集结的兵马,主要来自辽东、蓟镇、保定、山东诸镇,还有部分南方兵。而统率这些兵马的最佳人选莫过于儿子如松。因为如松与上述边镇都有交集,且十分熟悉。但如松现在宁夏用兵,不可能半路抽身。因此,李成梁也可能是东征大将的人选。不管最终是不是他们父子俩,终究要吸取史儒、祖承训不熟悉情况、轻敌冒进的教训。临时抱佛脚是在拿将士性命开玩笑,应做足功课,不打无准备之战。
自倭寇从对马岛登陆之后,朝鲜国王李昖就接二连三地派遣特使申点、李德馨、郑昆寿向明廷求援。辽东援军初期入朝后,申点、郑昆寿随援军回国。而李德馨却留在京城,因为他知道五千兵马入朝是车水杯薪,他留下来是想继续他的使命。好在他终于等来了明廷将要重拳出击的好消息,虽然集结兵马期间难免焦虑,但又不得不耐心地等待着。
李成梁通过关系将李德馨请到府上,向他了解朝鲜国内的局势、以及水陆系统的军事布防情况。并侧重了解平壤城的地理结构、防御体系和倭寇驻防等资讯。因为援军入朝的第一场战斗无疑是收复平壤城的战斗。此前,李德馨已通过兵部获知东征大将有可能是李成梁,只是不十分确切。现在见李成梁有请,并如此详细在了解朝鲜情况,便从心里认定此次出征统帅必是李成梁无疑。
李成梁从李德馨处除了解到他想要的信息外,还意外得知他原来的籍贯是广州,出生于汉城。其祖、父都是朝鲜高官,岳父官至领议政。李德馨在朝鲜宣祖十三年祔庙试中通过文科乙科,现任吏曹正郎宣卫使。而李德馨更是对眼前这位名震辽东的大将敬畏之至,当然也了解他的无奈。俩人惺惺相惜,相见恨晚。
按照宋应昌的预计,要调集七万大军东征。但到了实地才知道,各镇的兵员数并不实际,有额无实。除留给各镇必须的防御兵员外,他也只调集了四万多人马。分别是辽东镇一万精骑;宣府镇八千精骑;大同镇八千精骑;其余是蓟镇、保定府、江浙和四川镇上的精锐步兵。宋应昌向皇上禀报时,恰逢宁夏战事结束,万历皇帝由此不再纠结,放弃老子,启用小子。他任命李如松为东征提督,副将人选由赵志皋和宋应昌酌定。因为李如松尚未还京。赵、宋将集结的四万三千人马设立为三军及策应部队。李如柏作为副将统领左路军;副将张世爵统领右路军;副将杨元统领中路军;李如梅为御倭副总兵统领策应部队。三军及策应部队设立后,急赴辽阳集合,这时,作为提督的李如松才赶到军中。来之前,他在京城稍有停留,李成梁将所获情报合盘托出,并嘱咐了很多必要的细节。
自从皇上疏远了兵部尚书石星后,石星也没有闲着。他始终认定明军的胜算不太大,特别是这次兵力的调集没有达到期望的数量,就更加认定自己的预测。因此,他开始为有朝一日的议和做准备。首先,他要物色好一个能精通日语,并且斡旋能力强的使臣。好在京城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什么样人都有,石星通过师爷这种渠道还真物色到一位他认为的最佳特使人选。
沈维敬是浙江嘉兴人,以经商为主,有时也参与权利斡旋,曾作为胡宗宪的幕僚。沈维敬曾赴日本国进行商品贸易,因此在日本国有些故交。此次倭寇第一集团将领、任摄津守的小西行长就是他的故交之一。小西行长是日本知名商人小西隆佐的义子,他跟随义父练就生意本领,并娶了义父的女儿为妻。后来结识了丰臣秀吉,他发挥了商人的外交天赋,说服义父为丰臣秀吉资助军费,不但为日后换取多地的经商优先权,也为他从军奠定了深厚的基础。此次入侵朝鲜,小西行长作为第一集团军将领,拥有兵员一万五千人,他风扫残云,一路北上,占领了平壤城。沈维敬既然是小西行长的故人,石星岂能放过这个人才?于是,他极力向他的下属、兵部左侍郎、朝鲜经略使宋应昌推荐,让他以游击身份跟随援朝队伍,必要时可能会派上用场。而这些,身为东征提督的李如松却蒙在鼓里。
儿子离开京城,即将远赴国外征战,作为母亲的宿氏难免心里担忧。她与几个儿媳日日烧香诵经,祈求佛祖的保佑。而作为父亲的李成梁则关心更多的是战局,而战局的关键则是入朝后的首场战斗,即收复平壤城的战斗。不久,李成梁决定回铁岭小住。老徐很清楚他的意图——辽东兵力骤减,察哈尔和女真人或许趁势搅局。有这员老将在,也能起到震慑作用。而且,铁岭距朝鲜比京城近多了,也方便掌握战争动向。明朝的四万三千人马要对付倭寇的二十余万大军,胜算的希望很渺茫,这就要看皇帝和如松的造化了。李成梁说是小住,实际上,战争不止,他也不可能撤回来。宿氏和几个儿媳也要同往,被李成梁劝阻了。他只带了老徐和几个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