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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不将法律做春秋
安得河南数国囚
李家兄弟父子除如松外，均在原镇任职。李如松在山西任上几乎是龙头老大，回到高官云集的京城任职自然是不情愿。在赴任之前，他与家人回到广宁看望父母，其幕僚徐炽也一道跟随。一来拜访大名鼎鼎的镇辽总戎，二来看望本家叔父老徐。
李如松免不了向父亲大倒苦水，李成梁只得帮他剖析时局，分析体制。同时拿张居正、戚继光为例说事。李如松心头怨气才渐渐平复。临行前，老父一再嘱咐他要“夹着尾巴做人”。
阅世大半生的李成梁心里自然清楚，自己在皇上眼里如同一条看家狗，既利用你看家，而又防止你咬主人。偶尔给块骨头并不说明什么，充当不了免死金牌。皇上把儿子安置（或者说囚置）在眼皮底下，对他李成梁意味着什么，是不言而喻的。
还是老徐给李成梁宽了心。他说，皇帝有皇帝的苦衷，如此折中也算是幸运的了。这种时候应该多想想戚继光。一个抗倭大将，封疆大吏，风光时连个爵位都没有，落魄时连个生活保障都没有。老徐还说，咱还要想着总镇府大门上的匾额“全辽保障”，即便我们不为朝廷，为全辽百姓守土也是职责所在。老徐又说，心底无私天地宽，只要对得住自己，对得起良心，管他别人如何想。
老徐的一番宽慰，让李成梁轻松了许多。晚饭也吃得很饱，夜里也睡得踏实多了。夫人宿氏不知道夫君的内心思虑，只知道他有心事。而今见他睡得沉香，也安心了许多。
次日，巡抚李松在会府召集会议，原来是巡按御史陈登云来了广宁。在明代，巡抚和巡按都是皇差，其差别是，巡抚由明初的临时巡视改为常住地方，以加强对武将的军事权力的掌控。巡按则仍然是临时巡察，但镇上专门设有巡按衙门，辽东镇的巡按衙门就设在辽阳，与辽东副总兵（也称辽阳总兵）同驻一城。巡抚主拊循，巡按主纠察。开始李成梁还以为是冲着自己来的，后来才知道陈登云此行的主要任务是武生员考拔。明代巡按御史代替提学是辽东地区教育管理体制的一大特色。当时辽东地区有书院7所，其中广宁两所，即河西书院（仰高书院），崇文书院。辽阳两所，即辽左书院（正学书院）、辽左习武书院。锦州一所，即辽右书院。沈阳一所，即蒲阳书院。铁岭一所，即懿路城的挹清书院。这些书院除研习儒学之外，也吸纳乡试武举，习练骑射，研习韬略。这些书院有三所是明弘治年间建立，四所是明嘉靖年间建立。其中辽左书院是弘治年间建立，嘉靖四十四年经辽东巡按李辅重修。就是这位李辅大人，当年在铁岭发现了李成梁。就读书院的学员也很多，毕竟是“学而优则仕”的时代。
御史陈登云指出，此次应举由各卫、所和书院申报，并由巡按御史先行考试，初试合格者才能参加乡试。武举强调“试策论”，考试内容在“武经七书”之例，即《孙子兵法》、《吴子》、《六韬》、《司马法》、《三略》、《尉缭子》和《李卫公问对》。
对于这次武生员的考拔，李成梁心里很高兴。不管怎么说，朝廷对待武将的倚重十分必要。明镇九边多事，需要大量有武略的人才。会后，巡抚李松让属下拟定一道谕令公文下发各卫、所和书院，然后就陪同陈登云视察广宁城文庙后面的河西书院和位于城西二里的崇文书院。明天还要陪同他赴锦州、沈阳、铁岭视察，然后再回辽阳小驻。李成梁托李松转告辽阳副总兵曹簠，加紧对海州、盖州两卫城墙的修葺进程。
，李松陪着陈登云离开了广宁城。李成梁只身来到城内的户部分司和神机库公干。快到中午的时候，回到总镇府。刚要吃饭，广宁卫派人来报告，说韩宗功在聚贤楼把人给打了。
韩宗功在广宁卫任指挥，是个下级军官，而且还是个虚职。按说不该惊动总镇大人。以往下级军官犯事广宁卫守备就可以处置，只是这韩宗功身价特殊，他是李成梁四弟李成林的次女婿。而且还是李成梁的前任、原辽阳副总兵韩承庆的儿子。因此，广宁守备不敢造次，派人请示李成梁。
此时的韩宗功不在军营，作为有着特殊身份的虚职军官，他整天闲逛，也没人敢管。今天他与人去聚贤楼喝酒，正巧遇到一个外号叫黑鬼的人。此人是广宁城大财主申万财的独子，也是个闲人。他有家室，却还在外面包养了一个叫翠姐的窑姐，并且购买了专门的院子。申万财是个大善人，经常赈济乡里。河西书院有时也靠他的财力支持。黑鬼成亲前也被申万财送到书院学习，可这主儿天生不是学习的料。申万财又宠子过度，也就由着他的性子来。儿子胡闹的花消全由老子出。可怜的老财主，平日连个鸡蛋都舍不得吃。
某天翠姐上街，被闲逛的韩宗功遇见了。窑姐出身的翠姐看到一表人才的韩宗功，不禁暗送秋波。韩宗功自己有家室，在广宁城也有自己的小院。他花消超支就向远在辽阳的父母伸手，岳伯母宿氏夫人也接济过他们。这些日子，他的岳父李成林病重，夫人回铁岭看望老爹去了。因此，翠姐一搭眼，韩宗功就有了占便宜的欲望。翠姐抛下一个媚眼就前头走了，而且边走边回头张望。韩宗功会意地跟了上去，俩人一前一后来到她的院子。谁知黑鬼竟然在宅子里等她。他一见翠姐领回个男人，便伸手给了她一巴掌。韩宗功上前理论，二人不免厮打起来。按说黑鬼是个浪荡公子，浑身乏力，岂能打得过上过杀场的军人？就在这时，黑鬼的两个家丁赶到，于是，仨人合力给韩宗功揍了。
韩宗功吃了亏，但又不敢声张，生怕岳伯父李成梁知道。今天他与朋友在聚贤楼喝酒，碰到了同在吃饭的黑鬼，便借着酒功把黑鬼打了。后来双方的人都上手了，还把酒楼的东西毁了不少。酒楼老板不干了，与众伙计堵在门口让他们赔偿损失。
像这种丢人的事儿，李成梁本不想管，但巡按御史还在辽东，自己的亲戚为所欲为，欺压百姓，会牵连到他。于是，他也顾不上体面，气冲冲来酒楼领人。这之前，申万财已经将黑鬼领走，赔偿了损失。酒楼老板弄清韩宗功与李成梁的关系后，死活不收赔款。李成梁强行留下后，领着韩宗功回到广宁卫。
李成梁让广宁守备集合队伍，又命令韩宗功扒在木凳上，然后当着众人的面。亲手执杖，打了韩宗功二十军棍。开始时韩宗功还咬着嘴唇硬挺，气得李成梁加大狠度，打得韩宗功发出惨叫。临行前，李成梁吩咐广宁守备，关韩宗功禁闭十天，停发军饷三个月。怕广宁守备徇私情，他说他会随时来抽查。
李成梁走了，但事情还没完结。韩宗功被关了禁闭，心中自然有气。他不敢骂李成梁，只有骂黑鬼，骂酒楼老板，最后骂广宁守备。守备知道他靠山硬，也就凭他叫骂，但面子上过不去。为了安抚韩宗功，也为自己汇泄气，他带人将黑鬼强行抓到军中充丁。韩宗功恶气出了，也就不再骂守备。
按照明代的征丁政策，独子是不能应征的。于是，申万财来广宁卫交涉，双方争论激烈，但毫无结果。申万财咽不下这口气，他想找李成梁理论，但总镇府门卫不让他进去。又去都察院找巡抚李松，而李松去了辽阳。广宁卫怕夜长梦多，干脆将黑鬼送到宁远卫下面的城堡去戍守。申万财找不到人，急得卧病在床。
翠姐知道黑鬼不可能再包养自己了，便张罗着卖宅子，黑鬼老婆知道后，带着家人找上门，将翠姐打了一顿，收回了宅子。翠姐本想去找韩宗功，但她有些打怵，只好回到妓院重操旧业。
其实事情到了这里还没有结束，黑鬼老婆时常守在总镇府门前，终于有一天见到了总兵大人。李成梁听完黑鬼老婆的陈述，马上到广宁卫核实。最终，黑鬼被找回，广宁卫守备被降职使用。
申万财对处置结果很满意，特地制作一块刻有“治军严明”的木匾欲送总镇府。李成梁觉得是在打自己的脸，避而不收。后来，他把韩宗功调到自己身边以便节制。先锋军虽然危险，但也可以锤炼人。
天气转寒，李成梁身上的旧伤隐隐作痛。由于军务不多，他便休养起来。某日，他浏览一册兵书，便盟生出自己也要写书的想法。戚继光都写两部了，我至少也应该有一部呀。可是，写书是件耗费精力的事，宿氏担忧他的身体，而老徐却十分的支持。作为一个守疆大员，军事实践者，理应给世上留点东西。
李成梁的建军思想是重视选锋，甄拔将校，收召四方健儿。他手中所掌握的武艺高强、攻守兼备的先锋军，就是他建功立业的资本。其治军思想，是恩威并施，宽严相济。在恩与威上，偏重于威。在宽与严上，侧重于严。战场上常常益严军令，“敢逗留不进者，斩首以徇三军”。
自古慈不掌兵，义不掌财。因此，军纪严明才是师出必捷的前提和强有力的保障。李成梁的作战思想是崇尚进攻，主动出击，先发制人。这些军事特点从他的战略进攻和战术进攻上都有体现。李成梁的军事特色明显，在军事理论与实践上，他偏重实践。在军事防御与进攻上，他崇尚进攻。在进攻战略与战术上，他侧重战术进攻。应该说，他完全具备了《孙子兵法》中提出的为将“五德”，即“将者，智、信、仁、勇、严也”。
作为实战型的军将领，李成梁缺乏军理论的提炼，因此，老徐建议他将自己的战斗案例据实罗列即可成卷。以往兵书大多文辞生涩，让一些文化水平偏低的武将望而生畏。倘若有一部通俗易懂的实战案例面世，必将解决这个难题。
对老徐的建议，李成梁深以为然。很快，俩人就拟好了书目题纲，确定了书名《平寇纪实》。
卷一：隆庆五年盘山、卓山战例；万历元年南静九营战例；卷二：万历二年古勒山战例；万历三年沈阳战例；卷三：万历四年锦州、广宁战例；万历六年劈山、圜山战例；卷四：万历八年滚马岭战例；万历九年祆郎兔战例；卷五：万历十年镇夷堡战例；万历十年曹子谷战例；万历十年中固镇战例；卷六：万历十一年古勒山战例；万历十一年镇宁堡战例；卷七：万历十一年开原北关战例；万历十二年杜哈、尼牙罕战例。
老徐知道总镇大人身经百战，所拟的战例只不过是其中有代表性的、特征明显的战例，兵法、战术蕴藏其间。写书需要时间，而在写书的期间里还会发生特色鲜明的重要战斗，还会丰富这部实战型兵书的内容。
努尔哈赤又来到广宁城，这是他征讨苏素河部、栋鄂部胜利之后，首次来到广宁。他的下步计划是相继讨伐居于浑河上游的陈哲部、靠近明边的浑河部、猪婆江上游的完颜部。收复完这三个部落，统一建州女真的大业才算完成。然而，这三个部落要比苏素河部和栋鄂部收复艰难。吃尽冷兵器苦头的努尔哈赤想到了火器。早在李成梁帐下时，他就见识了火铳和火炮的威力。火炮他不敢想，弄几支火铳还是有点希望的。于是，他带着银两奔向广宁，希望能从总镇大人这里购买几杆火铳。
努尔哈赤深知此事非同一般，所以先把老徐约到聚贤楼。老徐在总镇府能当半个家，这是人所共知的。倘若能够得到他的帮助，事情就有可能迎刃而解。在酒楼的包间里，努尔哈赤向老徐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老徐听后，连连摇头：“不可，不可，不可！”
努尔哈赤听了，不免心凉半截，但他还是强调说：“我不是白要，是买，我给银子还不行吗？”
老徐不屑地说：“你以为啥都能买？啥都能卖吧？你知道吗？穷死不卖看家狗，饿死不卖下蛋鸡。”
“啥狗呀鸡的，我只要火铳。”
“火铳只有总镇大人的先锋军配备，而且配额有限。尚未达到人手一杆。你知道，先锋军是将军的手中法器，是胜仗的基本保障。倘若减少了火铳配额，势必减弱军队的战斗力。”
努尔哈赤不甘心，用乞求的口吻说：“我就弄几杆，不敢多求。”
老徐摇头道：“几支也不成，战场上的胜负，往往就在一点火力之间。再者说，总镇大人最近屡遭弹劾，你可不能雪上加霜，给人留下把柄。”
努尔哈赤失望了，问道：“这么说，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老徐笑了，喝了口酒道：“吃人家嘴短，既然喝了你的酒，就得帮帮你。至于能不能成，就看你的造化了。”
努尔哈赤一听，眼里闪出光亮。他急忙为老徐斟酒。
“你也在军中待了几年，你应该知道，除了广宁先锋军配置火铳外，还哪里配置？”
努尔哈赤想了想说：“辽阳的先锋军也配置，再有，沈阳中卫好象有几杆，开原路也有几杆。”
“你还真是有心人，沈阳、开原的你甭想了，数量小不说，他们的防御任务也重。依我看，你应该打打辽阳的主意。辽阳的火铳数量比广宁略少一些，但足够应战。比较而言，辽阳的战事甚少，你可以碰碰运气。”
努尔哈赤面呈难色：“我与辽阳总兵曹簠只有几面之缘，没有特殊交往啊。”
“不用找他，你直接找巡抚李大人，眼下他正在辽阳。”
“李松我虽然认识，但高攀不上，找他没有一点把握。徐先生，还有别的办法吗？”
老徐再次摇头：“除此而外再无它法。这事啊，我估计能成。你与李大人虽然没打过交道，但你可以公事公办。你是朝廷承认的地方官，你想统一建州各部，也是在帮助朝廷、帮助辽东镇维护地方秩序，李松理当支持你。再者说，他是文官，没有太多的制约，不像总镇大人，容易成为众矢目标。”
努尔哈赤还是不放心：“真的能成？”
“事在人为，我看应该没问题。多了不敢说，三杆五杆的总给满足吧。”
对于努尔哈赤来说，三杆五杆就很知足了。火器的战斗力不仅体现在它自身的杀伤力，而且还有心理影响。耳闻和目睹都能起到震慑作用。
临行前，努尔哈赤拿出一锭银子相谢，被老徐笑而回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