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天子垂衣名庙算
将军汗马自鹰扬
内阁首辅张居正兴冲冲地赶往乾清宫。
由于万历皇帝朱翊均刚过十岁,慈圣太后与他同住乾清宫。在皇帝大婚之前,这是祖制所允许的。李太后居住乾清宫,除儿子年幼需要照顾生活、督促政务和学习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能与朝臣、特别是首辅张居正商议朝廷政务,毕竟万历还是“圣龄冲幼”。太后和皇上对首揆张居正有着特殊的尊敬,称他为“元辅张先生”。当年隆庆皇帝驾崩时,高拱任内阁首辅,他自以为是先皇的元老重臣,而不把还是孩子的新皇帝放在眼里,并将太后视为妇道人家(慈圣太后是万历生母,隆庆皇帝贵妃)。是张居正献计,在一次百官集会面前,突宣太后懿旨和皇上圣旨,高拱被瞬间褫去所有官职,遣返原籍。张居正在危急关头保障了皇室的安全,建立了功勋。由此取得了皇家的信任,取代高拱的官爵也是理所当然的。根据太后旨意,张居正除担任内阁首辅外,还兼管万历皇上的教育事务。小皇帝的五个讲经史的老师、两个讲书法的老师和1个侍读都由张居正精心挑选的。此外,张居正还亲自编订教科书,有机会还亲临文华殿给皇帝授课。
“恭喜圣上,贺喜太后,辽东剿逆大捷,贼首王杲落网。代总兵李成梁将其亲自押往京城。”张居正眉目轩朗,五缕长须,仪表堂皇,一身正气,让人望而生威。
“元辅张先生请平身,坐下说话。”李太后赐座、赐茶于张居正。
万历疑问道:“张先生所言‘代总兵’是为何意?“
“回圣上,李成梁是先皇隆庆四年十月代理的辽东总兵之职。”
“为何代理?他是年轻吗?还是战功微微薄?”
李太后也关切道:“是不是品阶不够?我记得本朝规定:凡总兵率以公、侯、伯、都督充之。李成梁品阶低吗?”
“回皇上、太后,李成梁是都督同知,品阶已够。他也不年轻,应该接近五旬了。至于他的战功,应该说是显赫的。代理辽东总兵这几年,先后大败于犯边的汪住内英哥、炮儿大宁公、土蛮、卜言台周,还有速巴亥。这次又大败王杲,可谓捷报频传。他现在正着手宽甸六堡的建设,极有力于辽东防御体系的巩固。”
万历不解地看着李太后,随后又瞅了瞅张居正,但他并没有说什么。
好长时间,李太后自语了一句:“辽东很重要啊!”
“太后所言极是。”张居正附和道,“辽东为京师左臂,西拱京畿,北控胡虏,东邻朝鲜。其防务之重为九镇之首。”
终明之世,边防甚重。明朝建立之初,便在北部边疆设置了九个边镇,也称九边。分别为辽东镇、蓟州镇、宣府镇、大同镇、山西镇(也称太原镇)、延绥镇(也称榆林镇)、宁夏镇、固原镇和甘肃镇。九镇不设州府,只设卫所,实行军管。主要是防御蒙古势力。明初,蒙古分裂为鞑靼、瓦刺和兀良哈三卫。其间又分为众多的小部落,如察哈尔部、朵颜部、泰宁部、福余部等。鞑靼和瓦刺为了取得明廷的支持,俯首称臣向明纳贡,借机壮大自己的力量。当他们强大之后,便大举深入内地进行掠夺,骚扰明边。特别是明中叶“土木之变”,成为明在东北统治力量由盛而衰的转折点。蒙古势力对东北的进犯、对东北局势的影响相当严重。因此说,辽东边患也是众镇之首。
张居正说:“鞑靼土默特首领俺达被明廷封为义顺王后,西线的峰火已大体熄灭,而东线则战火依旧。”
万历毕竟还是个少年,尽管听过几次张先生分析局势,可还是懵懵懂懂的。而深居内宫的李太后比他也强不多少。
张居正似乎知道他们母子的疑惑,遂解释道:“俺达虽然接受了安抚,但他毕竟不能代表蒙古的全体。他们内部各贵族之间势力不等,对明廷的态度也不一致。察哈尔部的打来孙和儿子土蛮就是其中的代表,察哈尔也想效仿俺达封贡,谈判不成就骄横不法。他们自宣府塞外向东迁移,接近兀良哈三卫,屡屡犯边,给辽东镇的防御增加了压力。”
李太后想了想问道:“张先生,倘若答应了察哈尔部的封贡要求,是不是就可以减弱辽东镇的压力?”
“那是一个无底洞,欲壑难平啊太后。咱们的家底承受不起。再者说,即使册封了察哈尔部长,也阻止不了他们的掠夺行径。而且,其他部族也会相续讨封,包括女真部落。我们总不能都答应吧?所以,明廷的对夷政策是‘西怀东制’,对西线的俺达部给予怀柔和安抚,对东线的察哈尔、兀良哈三卫要施以制裁和遏制。而相对女真,要施以安抚为主,打击为次的羁縻政策。”
“请问张先生,辽东镇现有兵力是多少?”
“回太后,辽东镇兵员现有八万三千人,分布在近两千里防线的二十五个卫、一百二十七个所。其中李成梁招募的亲兵,也就是他统率的先锋军有七千人。辽东的兵力比其它边镇要多些,但同本朝永乐年间的二十三万兵力相比,差别将近四倍。”
李太后停了一会儿,好像自语道:“东线蒙古猖厥,再加上女真人乍降乍叛,辽东镇压力着实重大。我记得,这几年有好几个总兵死于沙场了。”
“有三任总兵,殷尚质、杨照、王治道。目前来看,女真尚不足为患,辽镇‘以夷治夷’效果很明显。这次王杲被俘,哈达部的王台起了作用。倒是蒙古确为重患,好在李成梁的李家军与之交战多次,他们非但没有占到便宜,反而损兵折将。看来这个李成梁还真是他们的克星。”
万历不解:“既然李成梁有如此神威,为何还让他代理总兵官?张先生到底何意?”
张居正躬身施礼:“不是微臣何意,各路镇守大员都是由圣上钦定的‘钦差’,应该是圣上的旨意才是。”
万历以眼神向李太后征求意见,这时,司礼监太监冯保进来,他是皇上的‘大伴’。冯保分别施礼后,说道:“皇上,该去文华殿上课了。”
张居正禀道:“太后,圣上还有要事要做,请圣上休课半天。”
“张先生请讲。”
“明天午时,圣上要接受辽东镇的献俘。圣上是首次经历这种仪式,有诸多程序需要熟悉。要占用一些时间。”
“那就有劳张先生了。”
次日午时稍过,阳光灼热。午门城楼的御座上,正襟危坐着年少的万历皇帝。他身着红色的皮弁服(军服),头戴缀以宝石的皮条冠。身旁站立着两名身材魁梧的高爵武官以及多名御前侍卫。万历似乎感觉缺点什么,不时地向两旁看看。但如此庄重威武时刻,大伴冯保和老师张居正是没有办法守在他身旁的。
午门下面的花岗石广场上,排列着大批驻京文武官员,内阁首辅张居正位列班头。一通粗闷的号响过后,李成梁及两名随从牵着王杲从阙左门出来向广场中央走来。此时的李成梁一身戎装,此时的王杲一身囚服。王杲的手和脚带着镣铐,一块开有圆孔的红布穿过头颅,遮胸盖背。在靠近午门中央、正对皇上的地方,李成梁停止脚步,两名随从喝令王杲跪下。
李成梁向楼上万历皇上施礼,朗声高呼:“臣,都督同知、代理辽东总兵官李成梁向圣上献俘!”
楼上的万历皇上站起来,挥手回复:“将军献俘,朕,收下!”
身边的两名高爵武官喊道:“收下!”
众御前侍卫齐声高呼:“收下!”
广场上的文武百官也应声高呼:“收下!”
声震屋瓦,直冲云霄。跪着的王杲心惊肉跳。他本以为不过是交给皇上砍下头颅而已,如此阵势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这时,李成梁闪到一旁,刑部尚书王云浩趋步上前,手执判决文书,朗声宣读:
建夷王杲,桀骜不驯,霸水为酋,强夺敕书,结毂连骑,炫煌于道,张胆犯边,屡肆窃掠,杀吾边将,罪大恶极。盖建州置卫以来,未尝曾有嚣张如杲者。无故辄杀人,此上天之禁也。区区部曲,启衅汉庭,天不容也,法不容者。依大明律例,建夷王杲,罪当天诛。恭请圣上御准。将其押赴市曹,当众正法。
万历皇上站起来,挥手回复:“准。拿去!”
身边的两名高爵武官喊道:“拿去!”
众御前侍卫齐声高呼:“拿去!”
广场上的文武百官也应声高呼:“拿去!!”
一班刑部的执法官兵上前将王杲架离广场。走了几步,王杲回过头来,他死死地盯着李成梁……
翌日,万历皇上遣英国公张溶率百官赴太庙宣捷。接着,就辽东大捷论功行赏。张居正指示“辽东功次,近年所无。总兵为最,巡抚次之,总督又次之。升赏之典以此为准。兵部居中调度,亦宜升赉。”
李成梁在京城只停留了两天,这两天颇为忙碌,不但往来于刑部、兵部、吏部、户部之间,还有幸面圣。因为辽东的防务很关键,所以不通逗留太久。在离开京城前,张居正在文渊阁约见了他。这是京城之行俩人的第三次见面,但却是首次单独相见。
李成梁准时抵达文渊阁时,张居正正在誊抄前几天所作的诗作《辽左大捷》。李成梁凑上前去,只见写道——
霜戈一指靖辽疆,露布星驰入未央。
天子垂衣多庙算,将军汗马自鹰扬。
丝纶奖借承殊眷,金紫辉煌出尚方。
帷幄敢言能决胜,独余忠荩佐时康。
“首辅文笔精炼老成,只是言过其实,着实让在下汗颜。”
“将军过谦了。”落座后,张居正又说,“贺喜李将军晋升左军都督府左都督,官居一品,正式的钦差镇辽总兵。”
李成梁躬身施礼:“在下受之有愧。在下能有今日之风光,全仰仗内阁的不嫌不弃,仰仗张大人鼎力举荐。昨日有幸面圣,全凭首揆的一手操作,在下就此谢过。”
张居正微笑道:“将军此言差矣。你若是个扶不起的刘阿斗,纵然我如何努力,也不能服众。将军在东线与蒙古、女真作战,师出必捷,是抹杀不了的。这次围剿王杲,更是令圣上刮目相望。将军今日成就,是以命博取,与本阁并无太大干系。要说感谢你应该感谢老巡按御史李辅,若无他的慧眼和义举,你的人生不可能有如此转机,朝廷也因此少了根栋梁。”
李成梁的高祖李英、曾祖李文彬、祖父李春美都是中下级军官,守备铁岭地方。父亲李泾由铁岭卫指挥佥事调任广宁管领先锋,诰封怀远将军。但由于其外甥犯有贪墨之罪,而姐仅有其独子,李泾自愿代甥坐戍,导致家道中衰。李成梁因家贫不能袭职,年届四十仍为武生员。嘉靖四十五年,御史李辅巡按辽东,来辽阳都司考拔文武生员。在考拔过程中发现了李成梁的潜在才能,于是慷慨解囊资助李成梁进京袭职。步入军中的李成梁很快因军功升任险山参将,隆庆四年晋升副总兵。李成梁取得今天的成就,李辅无疑是首任伯乐。
“李大人之助没齿难忘,张大人之荐铭记在心。生逢伯乐,在下是幸运的。惟有效军前之力,捍卫京畿,以报圣恩。”
“这话说到点儿上了。所谓报恩,惟解君忧。将军临危受命,确是因为辽东镇局势紧张。辽东为京师左臂,岁岁苦虏。将军生于铁岭,长于辽东,对当地地形关塞、北虏东夷的内情虚实、攻防策应之方,皆为熟悉。将军守土,即是守家守国。”张居正呷了口茶,继续道:“历任辽东边将在处理同虏夷关系时,最头疼的莫过于求增入贡人数。倘若满足他们,则朝廷不堪重负;如果不满足,则非抢即夺,招致边患。本朝乃以文官为统治中枢,文官们大多戴道道德面具,常以‘率土之浜,莫非王臣’示人,他们不希望对虏夷实施打压,他们看重的是道德教化的力量。如果事情到了用武力来解决的地步,那就是文官们的失败。所以,对待武将们,他们动不动就弄道‘贪功启衅’折子,让边将们左右为难。”
“张大人所言极是,在下深有体会。这次的古勒山之战,朝中也有微词。张大人,我并没有反对重文轻武的意思,只希望有些事情能面对现实。既然您都知道了本朝体制中存有痼疾,为何不果敢修改,以正朝纲呢?”
张居正苦道:“你已然认定是痼疾,哪能轻易根治?别说是辅佐大臣,连圣上都奈何不得。文官是个集团,虽然他们存有门派政见之争,但在固守传统法器上他们是抱团的。对于旧制,他们可以以死相谏,食古不化这一点先皇帝是领教过的。”
张居正所说的先皇帝是嘉靖,他曾经多次与臣子们因旧制事宜对决,虽然最终险胜,也是胜之不武。
“难怪皇帝都自称孤家寡人,”李成梁喃喃自语:“虽然高高在上,其实也孤独啊无奈啊。”
应该说,张居正是个理智的人,因为他本人就是文官。他对文官专制的弊端剖析及深恶,李成梁颇有同感。就拿军事上来说,早在明初,最高军事指挥官是都指挥,后来变为镇守总兵官,再后来变为巡抚、总兵官。文官之所以参与军队管理,目的就是加强对军队的控制。它并非是皇帝的意思,而是文官集团控制体制,强化管理权的一个举措。一个武官,在这样的政治、军事环境里,面临的就是两种选择,一种是对体制习以为常,融入其中是最安全的,但会无所作为;另一种则是拒绝体制,可能会有所作为,也可能一败涂地,甚至头破血流。张居正的潜意识里,是希望武官们有所作为,但也清楚将要面临的是何等的艰难。
“其实你也不必理会太多,你不可能顾及所有文官的想法。至少在朝廷,圣上、太后和我会做你后盾。辽东镇的张学颜也是个开明的文官,你可以大胆地经武整军,大胆地屯田清丈,大胆地发展马市、木市、冶铁和盐贸。对待虏夷,依然是顺者德服,逆则兵临。你与戚继光的蓟镇不同,蓟镇邻近京师,不能擅自出击追剿,要以防守为主。辽东镇在关外,你在防守的同时,可以依据突发状况,适时出击或围剿。当然,重大军事活动还是要兵部覆参后才能实施。”
李成梁差人到张府馈送两棵百年老参,张居正却坚辞不受。早闻得首辅有收礼的事实,今却这般。是道听有误?还是另有隐情?李成梁百思不解。后来他将老参送给了都察院的一名都御使,以往李成梁从他身上探得不少中枢内情,算是答谢吧。让李成梁想不到的是,户部除正常拨发辽东年例外,又多发银万两,用于犒劳先锋军。他想,这应该是张居正从中斡旋的结果吧。
此次的京都之行,李成梁可以说是满载而归。不仅面了圣,还晋升了官职,官居一品,得赏银八十两,大红纻丝四表里。长子如松荫指挥同知。而且还聆听了内阁首辅的教诲,从中获益。李成梁虽然在官场上有了几年经历,但毕竟是在地方作为,毕竟是在军事上实践。处理和协调地方事务尚能游刃。而实际上他对高端政治尚处于懵懂阶段。此次经张居正的点拨,他才知道官场的水有多深、多浑、甚至多无奈。明白了官场是荣誉与风险并存的是非之地。个人在体制和规则面前是多么渺小啊!要想成就大业,首先得学会保全自己,要学会变通。当然,在大的原则面前不该妥协让步,要最大限地坚守自己,这才是大丈夫的责任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