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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诲盗须知有自来
直道仁心作民福
且说辽东镇税监使高淮，从小是个地痞流氓。后来从老家顺天府宝坻跑到京城来混，竟然混成了崇文门收税的活计。因为时兴“自阉入宫”，为追求飞黄腾达，他一狠心劁了自己混进皇宫。由最初的小太监逐步混成尚膳监监丞，有了接触皇帝的机会。凭借阿谀奉迎得到万历的赏识。万历二十四年、二十五年，皇宫内着了两起大火，坤宁宫、乾清宫、皇极殿、建极殿、中极殿、文昭阁、武成阁遭受其害。要修复这些建筑需要大量银子，但因为战争的损耗，国库已经空虚。有臣子向皇上建议，加收地方矿税，充实国库。万历认为可行，此举不但增加国库收入，自己的皇家内库也需要补充。因此，必须要派出自己的人才行。最终决定外派太监，充当税监使臣。尚膳监监丞高淮得知消息，知道讨好皇上和发财的机会来了，便贿赂忠义前卫阎大经，在皇上面推荐了他。而高淮不择手段地聚敛钱财自然得到万历的欢喜。
税监使高淮在辽东镇上有两个府宅，一个在广宁，另一个在辽阳，根据搜刮民财的需要，两地随意居住。李成梁到任之时，高淮正在辽阳掠刮，因此，俩人没有在第一时间见面。对于李成梁，高淮早就如雷贯耳；而对于高淮，李成梁也是臭名久闻。两者相知，只是从未谋面。高淮自恃皇上的特使，等待李成梁亲赴辽阳拜访；而李成梁也想给他个下马威，对其不闻不问。倒是巡抚赵楫对此颇为担忧，他劝李成梁，对待有背景的流氓，不妨忍辱妥协。李成梁不屑，一心赴在整饬军务上。
一个月后，高淮从辽阳回来了，他主动找到李成梁。倒不是他相持不住妥协了，而且他遭受劫难，找总兵大人求助来了。当然，碍于面子，他并没有马上说出详情，而是请李成梁到他在广宁的府中，他亲自为总兵大人接风。鉴于同僚关系，李成梁还是答应了。
税监府就是原来的会府改建的，会府原来是辽东官员开会议事的场所，高淮来后便改建成税监府。府上也配有女眷，是高淮买来的良家女子，据说俩人还收养了一双儿女。府上的下人也较多，比阔气时高淮倒舍得花钱。
李成梁来到税监府时，赵楫已经早到。大厅里早已摆好大桌，凉菜已经布好。落坐后便开始布热菜了。偌大个桌子就他们三位，李成梁猜测这个高淮根本就看不起其他人。桌上的菜肴颇为华贵，可用奢侈来形容。单就一盘爆炒鸡舌，要耗用百只鸡。赵楫早就知道高淮喜欢吃鸡舌头（不愧是尚膳监出身，地道吃货），每只鸡除舌头之外的部分他也不会赏赐下人，而是卖给饭馆。由于鸡多，广宁夏和辽阳饭馆里的鸡卖得很便宜。
高淮满面笑容地为镇、抚二人斟酒，如此态度让早就了解其为人的赵楫大为不解——难道这小子惧怕李成梁？直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高淮才说出了此举的真实目的——他在辽阳的财物被盗，几箱税银和五十匹军马被盗取一空。
赵楫问道：“这么贵重的物品就没人看守？”
“有啊，赵大人，有五、六个人哪，全给弄死了。”
李成梁发问：“敢问高大人，你哪来的军马？”
“税银征收不够数，高淮只能从各卫、所弄些军马打算卖掉，用于补充税银。这事儿巡抚赵大人是知道的。”
“我说高大人哪，税银不够你另想办法嘛，不能打军马的主意啊。没有军马，如何打仗？皇上让你收的是银子，没让你动用军马。辽东镇是京师左臂，出了事儿你我谁也兜不起。”
“李大人说得是，只是，高淮没办法才出此下策。”
“你我办的都是皇差，你为皇上敛银子，我保的是皇上的安危和江山社稷。同样是皇差，你可不能挖我的墙脚啊。”
高淮虽然卑劣，但嘴上功夫欠火候。听了李成梁一番话，竟然不知如何作答。李成梁却接着说：“这人哪，归根结底得有善根善念才行。德薄而位尊，功小而财厚，智少而谋大，都会埋下灾难。高大人，李某说得还有些道理吧？”
高淮的脸红一下，白一下，不知所云。一旁的赵楫也不好插嘴，只好闷头吃着喝着。
高淮正想扭转话题，要就税银失窃一事求助二位，李成梁却起身告辞，谢过之后便径直走出客厅。留下发愣的高淮和不知所措的赵楫。
“如此傲慢吗？”高淮有些恼羞成怒，说：“看样子他还没见识我高某的手段，没领教我高某的厉害呀！”
赵楫借着酒劲劝道：“高大人哪，李总兵可不比马林，马林是西部将领，他在辽东没有根基。而李成梁起身辽东，根深蒂固，并且资历深厚。他曾经营辽东二十多年，剿土蛮、杀王兀堂、斩阿台、阿海、擒速巴亥、王杲、囚清佳奴兄弟。战功显赫，你知道皇上是怎么评价的吗？皇上说他‘边帅武功之盛，二百年来未有。’听听，二百年才出他一个。他还被诰封太子太保宁远伯，这百十年来，你听说过有武将被封伯爵的吗？听说这次上任之前，皇上驾临李府，亲自为他送行。高大人，李成梁不同于赵某，人家是皇上的红人呀。说句不敬的话，你得罪不起。”
高淮翕动几下嘴唇，却不知说什么好。
其实，赵楫的这番话也有拉大旗做虎皮之嫌。他本是浙江山阴人，几年前由陕西右布政使改任辽东，在这陌生之地很难作为。因此，对于有特殊背景的高淮只能被动妥协。如今李成梁上任，他自然希望李成梁能以自身优势掣肘高淮，如此巡抚的工作也能好开展一些。
不久，赵楫也装醉离开了税监府。高淮气得把桌子掀翻了——正事儿尚未没来不及说，还惹了一肚子气，他能不恼火吗？其实，他所说的税银失窃并非完全实情。银子确是白花花银子，但不是万岁爷的，而是高淮的私匿银两。他搜刮的民脂民膏上缴皇家的不过两三成，其余全进了自己的腰包。此次他损失惨重，若找不回来岂能甘心？而想找回来决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李成梁和赵楫对高淮的失盗也产生怀疑，并不是怀疑它的真实性，而且丢失的数量。高淮对失盗数量讳莫如深，既想遮掩，又想坦露，暧昧的状态不得不让人产生疑惑。不久，辽阳方面传来消息，说丢失的五十匹军马找到了——老马识途，是它们自己回到各自的军营。至于银两下落，却是无声无息。不过坊间有传言，说是建州方面有重大嫌疑。传言终归是传言，没有确凿证据，李成梁和赵楫也不能轻举妄动。高淮手下有两百多喽罗，被他派遣各地调查，不仅没有上来一丝有用的情报，还有三个喽罗失踪了。
辽东镇的七个马市复开了，原有的马市公署也恢复运行了。对于马市的交易税额，高淮是虎视眈眈。他找到镇、抚二员商议，想从中讨得一怀羹。赵楫此前曾与高淮妥协过，现在他只能视李成梁的态度。李成梁虽然不屑高淮，但皇上的面子总是要给的。于是，商定的结果，科税的三成作为皇家税，交给高淮；四成作为国税，但不上缴，顶替户部拖欠辽东的军饷；三成作为镇司积累，留作辽河疏浚或其它方面用款。高淮虽然对所获份额不太满意，但也无计可施。好在李成梁分了他一怀羹，面子上还算过得去。失踪喽罗之事让他有所顾虑，明枪还好说，暗箭可就难防了。
马市的复开，不仅对辽东镇司的科税来源有了保障，对鞑靼和女真的生产生活也提供了保证。原先与李成梁交战的察哈尔部老酋长们大多做古，少壮派酋长虽然也是蠢蠢欲动，终究是小打小闹，并没有大规模的动作。现在老将军复镇辽东，大有震慑。加之马市复开，战事也相应减少了。当然，建州方面一直没有停止战火，努尔哈赤的胃口随着战果的扩充也是越来越大。他已经从统一建州女真向统一整个女真方面发展。也是由于他的节制，女真各部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越境向明边挑衅的事情发生了。
闻得努尔哈赤三弟舒尔哈赤第六子济尔哈朗出生，李成梁派老徐前往赫图阿拉城贺喜。老徐在赫图阿拉呆了三天，除与努尔哈赤少许接触之外，其余时间都由舒尔哈赤陪同，并获取很多不为人知的信息。诸如：与科尔沁部落、喀尔喀部通好；与叶赫部通婚；先与哈达部通婚，再灭该部；整编牛录（三百丁为一牛录），设牛录额真管理；在致朝鲜国王书中自称“建州等处地方国王”。老徐此行还掌握到，努尔哈赤与舒尔哈赤由原先的友好已经出现裂隙。
“努尔哈赤不可小觑，他在逐步做大做强。以往的王杲、王台、清佳奴兄弟都没有他意志和胆略。”李成梁担忧道：“现在女真内部已没有与他制衡的人了。”
老徐说：“堡垒往往容易从内部攻破。其它部落或许没有，而在建州却有现成之人，就是他的三弟舒尔哈赤。”
“不对吧？据我所知，他们兄弟中俩人是最要好的。”
“那是从前。努尔哈赤如今有了龙虎将军衔，每次进京朝贡都是满载而归。不得不引发兄弟间的嫉妒。后来舒尔哈赤也有了朝贡的机会，并有了都督衔，自然不再甘居兄长翼下求生。”
“你是猜测？还是仅有风闻？”
“两者都有。前年建州攻打哈达城时，舒尔哈赤主动请为先锋，但兵临城下，却又怯战。我分析他这是想保存自家的实力。最终还是努尔哈赤拼死拿下哈达城，损失惨重。而在此后的战斗中，舒尔哈赤也不像从前那样冲锋陷阵，而是十分注重保存实力。”
李成梁分析道：“按照战场上的纪律，贻误战机会被追究责任的，努尔哈赤之所以没有追究，看似大度，实际上俩人还没到决裂的地步。”
“所以说，我们应该加速他们的决裂，这样对我们才有利。”
李成梁看着老徐说：“看来，你已经有主意了。”
“主意是有，但涉及大人家事，得到到您的允许才是。”
老徐说的主意是想让李成梁与舒尔哈赤联姻，如此一来，舒尔哈赤的地位便会速增，对掣肘努尔哈赤有所帮助。舒尔哈赤有四个女儿，长女娥恩格格已被伯父努尔哈赤许配给乌拉部贝勒布占泰；次女济恩格格也16岁，尚待字闺中。在统一女真大业中，遇有降服或盟誓通好者，努尔哈赤本人或子女总要与其联姻。资源不足时，就以自己的兄弟甥侄代替。为了说服三弟将女儿嫁给布占泰，努尔哈赤做主将布占泰的妹妹嫁给了舒尔哈赤。如此一来，这个布占泰既是舒尔哈赤的舅哥，也是他的女婿。这样的关系在汉民族看来是极端耻辱的。
老徐说：“舒尔哈赤也不想让自己的女儿被兄长左右，在利益为首的争霸中，联姻和杀戮是并存的。今天赐婚，明天赐死的事情随时都可能发生，舒尔哈赤非常希望子女有个好的归宿。他并未指望能与总兵大人联姻，能嫁给汉军的中级军官就心满意足了。而我则希望他能与大人联姻，毕竟是一件互利之事。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先生所言自然有其道理，我看就嫁给如柏做姨太吧。如柏媳妇长年累病，阳寿难断。终归是要续弦的，索性就先办了吧。再劳驾先生跑趟赫图阿拉，争得舒尔哈赤的同意。若无异议，就把事儿办了。”
舒尔哈赤听罢老徐的提议，满口应允。能与总兵大人结为亲家，是他万万想不到的。如此不仅女儿有了好归宿，自己在建州乃至整个女真的地位定会随之提升。老徐告诉他，在明廷的地位或许也能提升，今后入京朝贡、宴赏或许能与努尔哈赤等同。
一个月后，李如柏与济恩格格结婚了。婚礼自然在京城宁远伯府举办，李成梁没有回来，一切都由老徐负责操办。夫人宿氏原本就未回广宁，因此，省了来回的车马劳顿。婚礼很热闹，在京的很多官员都出席捧场。万历皇上不知从什么渠道知道了消息，委托礼部官员送来一幅御书“鸾凤和鸣”。这期间还有个小插曲，因为李如柏是将官，原本皇上想委托兵部相送。是郑贵妃提醒说，大婚喜日，委以兵家不吉利，因此才改委礼部。
济恩格格的嫁妆颇为丰厚，有参茸，有绸缎，还有金银。其伯父努尔哈赤还赠予很多珠宝。济恩格格很希望这个伯父能屈驾参加她的婚礼，但很失望，伯父只派了伯母孟古姐姐和堂兄褚英参加。济恩格格很懂得礼数，她将所带参葺分给了婆婆宿氏、嫂嫂武氏、弟媳萧氏、曹氏和吴氏。对于李如柏的元配张氏，除参葺之外，还送上一些丝绸。婚后次日，便亲自为病中的张氏煎药。宿氏原本对儿子娶蛮夷之女不情愿，如今见她懂事，从心里也就接受这个儿媳了。
婚礼后第六天，济恩格格娘家人踏上归乡之路。老徐也随行赶往广宁，因为在总镇府少不了一番招待。他们前脚走，努尔哈赤就到府上拜会了李如柏。他解释说，建州公务繁忙，处理完公务后正赶上进京朝贡，所以就顺便来祝贺。努尔哈赤特意强调此次朝贡，是泰宁侯陈良弼奉命接待并陪宴的。陈良弼是明初靖国公陈珪的后代，世袭泰宁侯。李如柏知道努尔哈赤以此炫耀，不过是寻得一种心理平衡而已。他甚至猜测，倘若不是侯爵接待陪宴，努尔哈赤还能来看望比他大6岁的侄女婿吗？后来，努尔哈赤发现了万历皇上的御书“鸾凤和鸣”，心中的优越感顿时消散。
李成梁在广宁设宴招待从京师赶回的舒尔哈赤及亲戚，他还邀请了巡抚赵楫作陪。高淮闻讯不请自来，并奉上颇丰的礼金。李成梁自然是笑脸相迎，俩人被安排到他和舒尔哈赤所在的首席。不过，老徐发现，高淮总是喜欢往舒尔哈赤的随同亲戚中凑，有意无意中似乎想探听些什么东西。老徐猜测或许与丢失的税银有关。他倒不担心什么，一则尚不肯定就是建州人干的；二则即便是否他们干的，知情者肯定甚少；三则舒尔哈赤与其兄长并未达到决裂地步，眼下还不能出卖他。当然，以努尔哈赤的心计，有些事情或许瞒着这个三弟。因此，老徐断定，高淮不会获取任何有效信息。
舒尔哈赤一行原想在广宁停留一两天即可，但由于连降大雨，只好多有打扰。如此一来，兄长努尔哈赤的朝贡队伍也自京城赶到广宁。于是，第五天雨停后，两支队伍便结伴东归。他们前脚走，高淮就带领百名喽罗远距离尾随着。一来借此察探是否存有异象，二来他们要到开原、抚顺的关市上察看交易行情。高淮在辽阳的损失很大，喽罗们不理解主子为何不向镇、抚大员发难，为何不向皇上汇报。喽罗毕竟是喽罗，高淮的心事哪能轻易让他们知道？
其实，高淮对皇上安排李成梁重镇辽东也是十分不理解。我是为您敛财的，为何要安排个能节制我的人？一般巡抚和总兵都是二品大员，可李成梁功封伯爵，是一品大员，府上又有两位一品夫人。其子如松又被谥为“忠烈公”。李家可以说是满门忠烈。面对如此强势人家，我高淮如何能放开手脚？皇上不但启用李成梁，还亲自驾临其府上送行，这又唱得哪一出啊？想是这样想，但高淮又不能不完成皇家内仓的税额任务。只是自己的私下收入恐怕是越来越少喽。
易穷思变，变则通。辽东镇有七处马市，每月开市一次，即初一至初五。为了多收科税，高淮要求每月改为两市，即增加了十六至二十的市日。对此，李成梁和赵楫也默认了——只要做得不过份，皇帝的面子总是要给的。然而，这一放纵倒让高淮尝到甜头，他的胆子逐渐大了起来，许多事情常常自作主张。如互市以马或绢定价的额度，对蒙古和女真抚赏的物品及额度，科税的额度等。对他的所为，李成本梁想给予警告，却被赵楫给阻止了。赵楫也怕高淮向皇上打总镇大人的小报告，他舍不得李成梁，经营辽东镇，赵楫离不开李成梁。
应该说，高淮确实是广开财路的高手，原本二十五个卫城仅有十家冶铁所，经他一弄，每个卫所都配置齐了。辽东有很长的海岸线，高淮又在原有十一家盐场的基础上增加了九家。所收税额除高淮拿走的几成以外，还剩下一些以资军饷。即便如此，高淮仍未放过民间田税和商税，自然也得罪不少人，在不到一年的时间，他手下的喽罗又失踪了好几个。高淮在向皇上告状的同时，皇上也收到众多言官状告高淮扰乱辽东的奏疏，包括蓟辽总督万世德的状子。但对于给自己敛财的手下，皇帝还是不忍心疼下杀手。言官们见皇帝如此包庇高淮，就将怨气转向辽东镇的镇、抚大员，说李成梁、赵楫纵容高淮乱辽，置其恶行而不理，应该受到责任追究。万历自然是留中不发，要说纵容，他自己的责任更大。又如何追究别人的责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