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山岚上出现了几点闪亮的火光。赵强发出一声感叹:“终于到家了啊!”大家也暂时忘记了一夜的疲痨和心里的伤痛,加快了步伐朝那个目的地奔去。
但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满目的凄惨和悲凉,是人鬼不分的恐惧场面。他们就像从黑暗的地狱里爬出来,又走进了一个足以让人魂魄出窍的魔窟里。活着的人和躺在地上的人,都用一张血肉模糊的脸,一双惊恐呆痴的眼睛望着这些从天而降的战士。
一缕破碎的曙光洒在小学那片惨不忍睹的场地上。赵强和小分队的战士,终于赶到了村寨学校的操场上。他们满身都是泥水,定定地伫立在那里,望着面前一滩躺在血水里的尸体,还有一群满脸满身都是血迹和泥污的羌族灾民。
惊讶,震撼,恐惧,悲恸,一起涌上每个年轻战士的心里,泪水像喷泉一样涌出他们的眼眶。他们也是从死亡线上走过来的,从黑暗的地狱里爬到了这里。场上一片寂静,只有老芋头那只羌笛声还在大家耳边回响。那悲怆的笛声已经吹了整整一夜。一群黑老鸦停在那些废墟的残墙上,盯着地上的一滩尸体“哇哇”地叫唤。
夏老师和他身边的一群娃娃,一起默默地走到马文兵面前,他紧紧地握住马文兵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孩子们围着每个战士,拉着他们的手,“解放军叔叔。你们是来救我们的吗?”崔浩东问道。站在废墟上的王军和姜玲认出了马文兵,姜玲就像见到了亲人一样,鼻子一酸,本来已经哭干的泪水,又一下涌了出来。
她立即从废墟上跑过去,一下扑进马文兵的怀里,双手紧紧地抱着他的腰,两颗跳动的心贴得更近了。“我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你了啊!”她激动地说。马文兵有些尴尬,许久都还没有回过神来,他还沉侵在惊恐和悲痛之中。
“救星来了。”王军很激动地说,他也走下废墟,把玲玲从他的怀里拉开问道:“兵哥。外面的情况咋样了?”马文兵这才回过神来说:“我只知道,白龙镇的情况和这里一样惨烈!通信和道路都被阻断了。哦。你们都没事吧?”他喃喃地问。姜玲指着地上老苏的遗体,哭泣着说。“苏大哥他已经,遇难了啊!”
正在废墟上搜救的灾民,看见解放军来了,都从寨子里跑上来,大家紧紧地拥抱着战士们,哭声又响成一片。“天神来了!救星来了!解放军来救我们了啊!”许多人激动得大声呼喊。那喊声像一声惊雷,劈开了大山的死寂,劈开了锁在山谷里的云雾。天空忽地冒出一缕朝霞,那霞光给这些死里逃生的人们带来了一线生机。
崔浩东站在孩子们前面,眼泪汪汪地盯着马文兵问:“叔叔。你们真的是天神派来的救星吗?”马文兵望着这个满身血污的娃娃,无声地点了点头。他已经悲痛得泪流满面了。
“喂!——天神来了!天神派救兵来啦!”东东呼喊着,转身就朝山下跑去。他跑进下面的寨子里,跑进每一个临时搭起来的帐篷里,跑进躺着几十个伤员的诊所。“天神来啦!解放军来啦!”他挥舞着双手激动地呼喊着,就朝老寨子上面跑去,他要把这个喜讯告诉那里的人们,告诉阿妈兰嫂。
天神来啦。这个激动人心的消息在山谷里,在阴云密布的天空回响。那些没有受伤的和能够走动的都朝着山坡上的学校奔去。
杜月娥抱着她刚出生的婴儿走出避雨棚,情绪激动地朝山坡上的学校走去。她已经知道自己的男人回到寨子里了,“死鬼啊!总算把盼回来了呀!”她哭泣着骂。她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男人赵强在人群里,便不顾一切的跑了过去。“你这个没良心的,咋么才回来呀!我们母子差点就变成死鬼了啊!”她大声哭了起来。周围的人也都在悲伤地哭泣。
赵强瘫坐在战士们前面,他的双手还紧紧地抱着那个背包,满脸污泥的脸上尽是惊惶和木然。眼前看到的和昨夜经过的情景,使他像做着一场噩梦,他还没有从这个噩梦里醒过来。“你们,不是还活着么?”他望着妻子,好久才这样问。
杜月娥哭得泣不成声,只点了点头,然后把怀里的孩子递给赵强,哽咽着说:“这是你的儿子。昨天下午刚刚地震时候生的,你就给起个名字吧。”赵强看了娃娃好久,心里沸腾得像翻江倒海似的难受。你娃娃生的不是时候啊!他心里痛苦地想。“就叫震生吧。让你娃娃一辈子都记住这个难忘的日子。”他说。
邱凤兰听到救援的解放军来到了,就立即从老寨子赶到学校来。她身上还穿着那件崭新的,没有来得及换的羌族衣裙,只是那上面的绣花和鲜艳的色彩已经被泥水和血水覆盖了。那张满是血污的脸和脏乱的头发上还挂着露水珠,只有那双晶莹透亮的眼睛里还包含着她那独特的女神般的魅人风范。
“终于,把你们,盼来了啊!”邱凤兰握住马文兵的手,激动得热泪盈眶。如果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年轻的武警战士,而是她的男人崔镇长,或是县上的某个领导,她会扑进人家怀里大哭一场,她心里的苦楚太沉重了。
马文兵从悲痛中回过神来,他想到了自己肩负的责任和义务,望着面前这些从死亡边缘逃出来的同胞,他无语地,庄严地向邱凤兰和她的山寨村民,向每一个遇难的父老兄弟姐妹,敬起了一个庄严的军礼。他身边的几个战士也举起了手,那一张张脸上都写着极度的哀恸,一双双眼睛里都滚出了悲痛的泪水。
旗杆上那面倾斜的国旗在晨风中飘扬,战士们的手久久地没有放下,大家此时的心情都包含在这个庄严而又悲壮的军礼上了。兰嫂和陈宏春一起,心里怀着无比的激情,代表山寨幸存的三百多名灾民,紧紧地握了握每个战士的手。然后对马文说:“战士们都熬了一夜,先去棚子里休息,喝一碗热汤吧!”
马文兵望着满脸悲痛的战士说道:“同志们!时间就是生命。大家放下背包,放下一夜的困苦,化悲痛为力量!立即投入抢险救灾中去啊!”
战士们齐声回答:“为了灾民同胞!雄起!”操场上的人们听了都振臂高喊“雄起!雄起!雄起!”
兰嫂看见赵强仍然在伤心落泪,就走过去安慰他。赵强摸了一把满脸的泪水,把怀里的背包递给杜月娥。他每次从外面打工回来,都要把挣来的钱交到妻子手里。“邱书记。月娥啊!你们知道我的这个包,是一个战士用生命给我找回来的啊!”他泣不成声地说:“你把这包收好。我要转回去把他救起来。”他说完,又摸了一把泪水,站起身就要走。
“是咋个回事?”兰嫂问他。赵强讲了昨晚发生的经过,大家听了都既震惊又悲痛。“那个地方叫老虎崖,掉下去恐怕就......,”陈宏春担心地说。兰嫂心里又增加了一团雾霭。“赵强兄弟,你就放心地去,月娥妹子有我们照看着。一定要把这位英雄找到啊!”
陈宏春说:“再找几个壮汉子一起去吧。”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了。兰嫂点了点头,“崔宏。”他在人群中找她侄儿。崔宏就在她背后,“姨。我晓得了。”他答应说。兰嫂看了他一眼说:“你们都要小心点啊!”小鱼缸也要跟着去,他两人是形影不离的。还有人也争着要去,陈宏春说这里也需要人手。赵强安慰了他老婆一句,就带着崔宏和小鱼缸,向回来的路上走去了。
马文兵拿出了对讲机,他很快与镇上的指挥所联系上了,他镇定了一下悲哀的情绪,就开始和指挥部通话:“喂!中队长吗?我是马文兵。对。我们刚刚到达老寨子村。这里,这里的情况很惨重啊!具体灾情吗?还不清楚。好吧!部队首长请你把这里的灾情向指挥部汇报一下。”他把对讲机递给了邱风兰。
兰嫂拿着对讲机很是激动,她此时的心情就像一个失踪了多年的孤儿,突然听到了母亲的呼唤那样。此时此刻,她多么想听到老崔的声音,那双握着对讲机的手在簌簌发抖。“我是邱风兰。”她颤声地说,泪水也一下流了出来。
“喂。是老崔吗?”她问。话筒里却没有声音,只有一阵低沉的哭泣声,是一个女人的哭声。
周围的人们都静静地望着她,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好些女人也跟着流泪。一抹殷红的霞光从云缝中泄下来,把这片阴气沉沉的山寨染上了一层桔红的光彩。
隔了好久,话筒里才传来那个哭泣的女人的声音:“兰嫂。我是许艳丽啊!你一定要撑住啊,一定要坚强呀!”电话里没有声音了,只有许艳丽那痛切肝肠的哭声。兰嫂静静地听着,她已经感觉到事情比她想象的更严重了。“艳丽妹子。你快告诉我。老崔呢?他是不是去抢险了呀?”
话筒里没有回答,只有许艳丽那更加悲恸的哭声。那一抹霞光突然间又消失了,天空又变得阴沉沉的,像泪水似的雨又淅淅沥沥地飘落下来,洒在场上这些悲壮的羌家儿女的心里。
兰嫂心里一下子明白发生了什么,她一直悬挂着的心猛地沉落进了万丈深渊,整个身子也好像在无底的深渊里沉落。“老崔。你还活着吗?”她泣不成声地呼唤了一声,就一下瘫坐在地上了。
俞水根也在人群里,他低沉地给大家讲了白龙镇上的灾情:“听说,崔书记,是在指挥开会的干部转移时,被倒塌的楼房压在里面,没能跑出来啊!”他哽咽着没有往下说了。兰嫂在悲痛中也听到了水根的话。
她的眼前浮现出老崔那张温和端庄的面容,白龙镇上的乡亲们,不管男女老少,都喜欢叫他老崔。老崔那张总是带着微笑的面孔,不仅已经铭刻在她兰嫂的心里,也铭刻在白龙镇三千多个羌家人的心里。他是老寨子上一任的村支书,也是和兰嫂一起入的党。
兰嫂记得自己刚接到担任老寨子村支书那天,她和老崔还吵了一架,理由是他老崔,不该让一个乡长兼书记的老婆担任村支书,这会让村民们背地里骂他们是官官相贿呢。老崔就笑呵呵地诓了她一个通宵。还拍着胸口说,“我老崔这辈子不会看走眼,不仅仅是喜欢你的美貌,还喜欢你的能耐呢。”
她没有让老崔失望,也没有辜负全村人的信任。仅仅几年时间,她就让贫穷落后的老寨子,改变成了全乡最富裕的村寨,也是全县顶尖的先进集体。但是,这一切都在瞬间内被毁灭了,一切美好的生活和未来的梦想,也都破灭了。留给她和所有灾区人民的,只有身心的创伤和满目的凄凉。
马文兵和其他几个战士,肃静地望着面前正在悲痛中的羌族女干部,竟然是在白龙镇上遇难的崔书记的爱人。他那噙着泪水的双眼凌视着兰嫂,又庄严地举起了手说:“小分队的战士听令。全体都有!敬礼!”马文兵激昂地喊着。九只手齐整整地举了起来,向兰嫂敬了一个包含着悲壮又敬重的军礼。
突然。一个女人在山坡下面焦急地喊:“邱书记。你们快去救人哪!”她是徐素贞。她满脸满身都是泥土和汗水,散乱的头发随着她奔跑的身子,在肩上随风飘逸。“救人啊!老寨子那里有人还活着那!”她边跑边喊。她的身后奔跑着哪只神犬花花。
那一声呼喊,像一声惊雷,震撼了操场上每一个人的灵魂。也使邱凤兰从极度的悲痛中惊醒过来,她想到了自己肩上的责任,就把手中的对讲机递给陈洪春,痛苦的说:“老陈。你把这里的情况向上级汇报一下吧,我到上面的寨子去救人!”她说完,用衣袖搽干净脸上的泪水。徐素贞已经气喘喘地来到她面前,望着兰嫂和小分队的战士说道:“快,快点去呀!俞翠萍母女可能还活着呐。”
马文兵听了心里猛地震了一下,就像平时听到警报声那样,“同志们!集合!”他振奋地发出口令。九个战士已经卸下了背包,立即齐刷刷地站在他面前,他平静地问他们:“大家累不累?”战士们齐声回答:“不累!”马文兵又问:“饿不饿?”战士们齐声喊道:“不饿!”
兰嫂望着这些年轻的武警战士,想说几句感激的话,却说不出口。她看到了每个战士脸上的悲痛,看到了他们心中的振奋和坚强。“谢谢同志们!”她激动地望着小分队这些年轻的战士,就挥了挥手,“大家跟我来吧!”然后迈着坚定的脚步,朝山下奔去。
“向右转!跑步走!”马文兵喊着口令,带领着战士们跟在邱凤兰后面,向老寨子跑去。他跑了几步,又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一眼后面的姜玲,那目光含着一声温暖的问候和深深的情意。
玲玲读懂了马文兵那关爱的目光。她艰难地向他露出一丝微笑,就拉起发呆的王军,跟在队伍后面往老寨子走去。王军一直在发呆,那失魂落魄的样子,竟然连脚步都迈不动了。她很艰难地拉着他,走得很缓慢,眼看队伍已经跑到前面去了,玲玲心里很是着急,“你到底还能不能走呀?”她懊恼地问王军。
“末日啊!人类末日,世界末日来临了!”王军傻痴痴地念叨着。玲玲望着他那痴痴呆呆的模样,心里又想哭。她知道王军精神上受了很大的刺激,她一直都在安慰他,陪在他身边。但王军仍然是现在这副模样,她心里又着急又无奈。“原来,你竟是一个如此胆小脆弱的男人啊。”玲玲埋怨他说。
“我不管你了,你自己慢慢地跟上来吧。”玲玲甩开王军的手自己朝前面跑了。“呵呵!重色轻友啊!”王军望着玲玲的背影,喃喃地说。他那张瘦削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苦笑,那笑比哭还难看。
玲玲跑了好一阵才追上马文兵的队伍。她已经累得气喘吁吁的了,那张有些污泥的脸上涌现出两朵殷红的彩霞,有些凌乱的头发上也沾满了污泥和雨珠。“能跟上吗?”马文兵望着玲玲,深情地问。玲玲点点头。“老寨子那边也,也有好多人遇难了啊!”她沉痛的说。
马文兵没有说话,只是哀伤地叹了口气。他的脸色很苍白。好一阵,他才问:“你们一同来的那个司机,是怎么遇难的呢?”玲玲低下了头,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他是去给他老婆摘杜鹃花,连同那辆采访车,一起被埋在了下面那个寨子里,遇难了。那个寨子,已经被山体全部掩埋了,有一百多人被埋在下面了啊!”她哽咽着说。
一团乳白色的雾从山岭上飞泻下来,遮住了道路上凌乱的石头。落了一夜的雨水,把那些滑落在小公路上的泥土,变成了一滩一滩的泥浆。在公路上面的山坡上,还不时地往下滚落石头。兰嫂只得让大家放慢了步伐,在那些乱石堆和泥浆里慢慢往前走。
玲玲心里平静了一些,她跟在马文兵身边,时不时地看他一眼,那眼神里包含着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情感。马文兵走在大家前面,他顾不了跟姜玲玲说话,“大家快跟上,这里危险!”他指挥着战士们说。
老寨子就在眼前了,姜玲望着那片满山坡的废墟,惊骇得连脚步都迈不动了。她昨天见到的那个有着古老文明的山寨,竟然已经变成了一堆堆的,像坟墓似的乱石岗。“快!救人要紧。”马文兵招呼身后的战士。他没顾得上在那里惊讶发呆的姜玲,就急忙朝寨子里跑去。
许多人都围在压着俞翠萍母女的那堆乱石上,大家正忙着把那些石头和房梁搬走。那只叫花花的狗也站在废墟上面,低着头用它的前爪拼命地刨泥土,嘴里还发出呜呜的叫声。
邱凤兰和徐素贞也刚刚跑拢,两人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花花一大早就在那里叫,它肯定晓得下面还有人活着。”徐素贞对兰嫂说。兰嫂看见马文兵也赶到了,“这下面,还埋着一对刚刚生了孩子的母女。大家得赶紧把这些石头和房梁搬开呀!”她对马文兵说。
马文兵已经看清楚了这里的情况,那堆得像小山头一样的废墟上,就有几十个人在上面乱挖乱跑。他急切地对兰嫂说:“他们这样做不行那!快叫他们下来,我们上去。人多了不行,不但救人的速度慢,还会对埋在下面的人带来更大的危险。”
兰嫂点了点头,转身对废墟上的人喊:“乡亲们。大家都下来,让部队的同志们好展开搜救那!”那些正在搬运石头的人,都从废墟上面走了下来。俞会计揩了一把身上的泥水说:“垮塌的石头太多,临近两家的房子,都垮在了俞翠萍的房子上面了啊!看来她们母女,”他不敢再往下说了。马文兵向战士们招了招手,战士们立即分成三个小组,从三个方向爬上了废墟。
“小马。我们这些人都听你指挥。你就分派吧!”兰嫂对马文兵说。马文兵正在给战士们分派任务,听到兰嫂的话,就转过身来,却看见玲玲在往废墟上面爬,“记者同志。别上来!”他有些严厉地喊。
玲玲听了有些吃惊,停下来望着马文兵。她没有见过马文兵严肃的样子,那英俊的脸上写着军人的威严。她心里突然像受了委屈似的,竟然想哭。
“你就在下面排着,帮助大家传递石头。”马文兵缓和了点口气对她说。玲玲这才放松了一点心情。“乡亲们。大家赶快排成队,传递我们搬下来的石头。”马文兵又急切地大声喊。
兰嫂过去把玲玲扶下来,“这个办法好,你就在我后面吧。大家赶快分成三队排起啊!”她焦急地说。“多耽误一秒钟,翠萍母女就多一份危险呀!”
大家很快在废墟周围排成队,战士们忍着饥饿和困倦,开始把废墟上那些石头,房梁和瓦片搬下来,再传递给下面的人。一场紧张的搜救开始了。
清晨淡淡的雾仍然笼罩着山寨。一群黑老鸦停在远处的废墟上不住地哀叫。老俞头那忧伤的笛声,回荡在一片废墟的古寨上空。已经三十多分钟过去了,堆积得像小山头一样的废墟才弄去了一半,好些战士的双手被石头和瓦片刺得鲜血长流。但没有人停下来,他们心里都清楚,只要能快一秒,埋在下面的人就多一点存活的希望。
雾在慢慢散去,阴沉的天空现出了太阳那张苍白的脸。闷热的空气里有一股难闻的恶臭味,王军闻到这种气味心里就堵得直想吐。他疲乏地坐在一根从废墟上抬下来的木梁上,从破镜片后面观察着这个动人场面上的每一个人。“真他妈倒霉,偏偏遇上这么个地震,又偏偏把摄像机砸坏了。”
他独自在那里闷闷的想,突然看见那只叫花花的狗,一直在废墟上站着,盯着它前面的乱石堆叫个不停。王军一下子来了灵感,心里也豁亮了许多。他几步跑到废墟上,蹲下身抚摸了一下花狗说道:“我晓得你的意思了,快去一边耍去吧。”
那花花好像听懂了他的话,就往旁边走了几步,蹲下来望着王军。“过来几个有力气的,”王军向旁边的几个羌族汉子喊。他见面前那些石头太大,自己一人肯定搬不动,“快把这几块石头搬走。”他对走过来的几个壮汉说。
那几块百十来斤重的石头,不到几分钟就被壮汉们抬开了,露出来的是两块蓬在一起的大石板。石板中间有一条拳头大的缝。几个汉子正要跳下去抬那石板,王军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他立即伸手拦住了他们,“先别动这两块石板!”他说。
马文兵也走了过来,王军没有理他,就匍匐在一块石板上,把手伸进石缝里去摸,却像触了电似的一下就跳了起来。“人,人就在这下面,她们就在下面那!”他惊慌失措地说。场上的人们听了,都朝这里围过来,兰嫂拉着玲玲也走了过来。“翠萍妹子。你能听见吗?”兰嫂很激动的望着石板下面喊。
但下面没有回应。兰嫂又喊了几声,里面仍然悄无声息。大家都闭住了呼吸,惊恐万状地盯着那个慑人心魂的坑里......
时光倒流回十六小时十五分钟前:
俞翠萍把午饭做好,却没有胃口吃。她抱着女儿在门口喂她的奶,女儿闹了大半天,吃饱后就在她的怀里睡着了。她就坐在门槛上,两眼泪汪汪地望着通到寨子下面的那条小公路。一直快到下午两点钟,他觉得有些困倦,就关了门,到楼上的房间搂着女儿睡了。
她迷迷糊糊地睡了一阵,好像看见床前站了一个男人,就急忙翻身坐起来,伸开双臂去抱他,却怎么也抱不到。“秋华,是你吗,你在哪里呀?”她在房间里四处张望着呼唤。
秋华是他男人“我回来接你走了。”她听见一个沉闷的声音说。“走,往哪里走?”她惊讶的问。“去城里。去天堂般的大城市。”那声音又说。
她记得秋华曾经对她许过若言;他要拼命打工挣钱,在城里买房买车,接她去城里,享受天堂般的生活。“你买好房了吗?”她惊喜地向男人那模糊的身影跑去,却被一双巨大的手紧紧抓住了。“我们快走吧!”那声音凶狠地说。
“我的女儿。我要带着我女儿一起走。”“不要管你那小东西啦。快走吧!”那模糊的影子拉着她,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在向房间外面飘去。她就边哭边喊:“我不走啊,我不能离开我的女儿啊!”就拼命地向床上的女儿跑去。
她把女儿紧紧地抱在怀里,嘴上仍然念叨着。房间已经在摇晃了,她却还像在梦里一样,房顶上的瓦片和墙上的石头也开始往下掉落了,她仍然没有察觉。直到剧烈的颠簸把她母女从床上抖落在地板上,她才惊醒过来。
她开始感觉到危险,但已经来不及跑下楼了,剧烈的摇晃使她根本无法站起来,她就把女儿紧紧地贴在胸口上,用身体去遮挡着那些噼噼啪啪地落在她身子周围的石头,泥土和瓦片。
突然一声巨响,她感觉到自己在往下沉落,心里还明白是楼板塌了。但只是一瞬间,她就被垮塌的楼房埋在了屋子的下面,很快就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慢慢苏醒过来,但眼前一片漆黑。她觉得背上好像压着一座山,整个身子一动都不能动了。“女儿,我的女儿呢?”她心里迷糊地想着,意志使他感觉到女儿就在她的身子下面。她想伸手去摸索她女儿。
她费了很大劲,才把一只手从石头缝里扯了回来,她摸到了女儿的头,却好像被自己的胸脯压着了。她试着把身子抬起来,就拼着最后一点力气,使劲抬起身体,一阵钻心的疼痛,她又昏迷过去了。
是女儿的一声啼哭,把她从昏迷中唤醒过来,那哭声很细小,像是被什么捂着了小嘴。她那已经迷糊的心里明白,是自己压在了女儿的身上。她很焦急,就再一次用尽全力把她的脊背往上抬,终于,她的四肢能支撑着她的身体了,“女儿不会有危险了吧。”她担心地想,就腾出一只手到身子下面去摸。她从女儿的头摸到女儿的脚,意识到女儿还活着,并且没有受伤。
她放心了,但觉得自己呼吸很困难,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她极力使自己清醒,只要自己睡着了,身体就会软下来压着女儿。“我不能睡,不能睡,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兰嫂会带人来救我们呢。”她心里反复地鼓励自己。
时间在慢慢流逝,一分钟,十分钟,一小时。她仍然顽强地支撑着。但脑子里越来越模糊了。她想喊,已经连嘴都不能张开了,唯一能动的,只有一只手,她就用那只手在身边摸索。她摸到的尽是石头。突然,她的手触到一样东西,是手机。
她有些惊喜,像落水的人抓到一个救生圈。但她摸索着打开手机,却没有信号,只有手机上微弱的光,能让他看见身体下面女儿那张稚嫩的小脸。女儿睡着了,似乎睡得很香。
时间又过去了几小时,她已经又昏迷了几次,是女儿的哭声,把她从昏迷中再次叫醒过来,她用最后的力气打开手机,用手机上发出的微弱的光,看了看女儿那张熟睡的小脸。然后,她摸索着,在手机上写了一句留给女儿的遗言:“女儿。妈妈不能养育你了。如果你还活着,你要永远记住,妈妈在天堂爱着你。”
她用最后的意志写完这句话时,身子已经僵硬了,她又昏迷过去。女儿的哭声又一次把她从鬼门关上唤回来。她努力睁开迷糊的双眼,想再看一眼女儿,但眼前一片漆黑。“哦。女儿。你是饿了吧?妈妈这就喂你的奶。”她想着,就摸索着解开衣扣,把奶嘴喂到婴儿的嘴边。女儿不哭了,她在吸着母亲的奶水,一直到母亲的心脏慢慢地停止了跳动。从此。她没有再醒过来。但她的身体一直那样支撑着,保护着她那出生才五十多天的幼小生命。
当马文兵和几个战士抬开了石板时,一幅震慑心魂的画面出现在大家眼前。她仍然那样跪伏在凌乱的地上,身上只穿着一件内衣,蓬松的头发遮住了她低垂的脸,身子下面是她那还在熟睡中的女儿。
老寨子幸存下来的一百多人都围在四周,他们望着这个年轻母亲的遗体。每个人的灵魂仿佛都被凌固了,每个人的心仿佛都停止了跳动。
马文兵和他身边的战士们,默默地望着这个伟大的年轻母亲,都情不自禁地,庄严地举起右手,向她敬了一个悲壮而又崇敬的军礼!
邱凤兰和她的一百多个村民,眼里都包含着泪水,一齐低下了头,向他们心中的羊角花神默哀!
老俞头又吹起了一曲悲哀的乐曲,那忧伤缠绵的旋律,催出了人们心中的泪水,催下了阴沉的天空那绵绵滴落的雨。白龙河谷上飘浮着一团团乳白的云,绵延起伏的龙门山低垂着头,像是在为他怀里这位年轻的母亲默哀。
邱凤兰那本来已经伤痕累累的心,此时又像被刺了一刀似的更加痛苦。她走到俞翠萍的遗体前,失声痛哭着说:“翠萍妹子。你放心走吧!我会把你的女儿照顾好,亲手交给她的父亲。”她说完,就伸手到俞翠萍的身体下面去,轻轻的把孩子抱了出来,轻轻拍去襁褓上面的泥土,掀开盖在孩子头上的绣花帕,就看见一张红扑扑的小脸:“还活着,她还活着!”她激动地说。
徐素贞哭着走拢来,望着婴儿说:“这娃娃命硬啊!快把她脸盖上,她不能马上见强光,会眼瞎啊!”
姜玲也走过去看了一眼孩子,又扭头望着这个孩子的母亲,她发现了俞翠萍手上紧紧捏着的手机,马文兵和两个战士走过来,他们准备把她的遗体抬出废墟。玲玲把手机捡起来,发现了上面的字迹:“看哪。上面有还写有短信啊。”她对身边的兰嫂和马文兵说。
“不。是一个母亲留给她女儿的最后遗言。”兰嫂看着手机上面的话,整个身心都在激烈颤抖。她把手机塞进婴儿的襁褓里,流着痛心疾首的泪水,对大家说:“我们要用羌家人最隆重的葬礼来追悼她,安葬她!”
年轻战士们脸上流淌着无声的泪水,把俞翠萍的遗体从废墟里抬了出来,安放在一块门板上。她那跪伏的身姿一下就瘫软下来,紧闭的眼睛里流出了猩红的血。
徐素贞和几个女人走上去,跪在她的身旁,一边流着悲伤的泪水,一边为她梳理着散乱的头发,清理着她身上的尘土,然后给她穿上一身崭新的羌族服装。
俞老奶奶拿着一张白布单,那是她从自己的被盖上扯下来的,她颠颠巍巍地亲手把白布单盖在俞翠萍的遗体上。然后匍匐在旁边,嘴上念着佛经,为这位走向天堂的年轻而又伟大的灵魂祈祷。老奶奶那已经弯曲的身子在不住地颤抖,那张写满一生沧桑的脸上,流淌着伤心的泪水。
马文兵摸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痛苦地说:“她也是我们的母亲。就让我们来抬她吧!”四个年轻战士就抬着俞翠萍的遗体,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寨子前面那个停着遇难者遗体的草坪上走去。
玲玲跟在马文兵身旁默默地走着,她想起了家里的母亲,还有在东汽厂工作的父亲,他们一定晓得这里的情况,一定也在为自己担忧。她鼻子一酸,俊俏的脸上又流出来忧伤的泪水。
兰嫂抱着婴儿跟在后面,她身后是一列长长的,为这位年轻母亲送行的队伍。按照羌族人的习俗,人死后要在家里停放七天之后才能抬出家门。现在,突如其来的灾难,打破了山寨所有的风俗,打破了留存在他们心里的美好传统。
老俞头吹着笛子跟在邱凤兰身后,那单调哀伤的笛声述说着他心里的悲痛,也述说着所有山寨人对这位年轻母亲的崇敬和思念。他的后面是徐素贞和几十个幸存活下来的女人,她们一齐唱着低沉哀伤的送殡歌,她们的脚步随着歌声的节奏踏动着,身姿也随着脚步的踏动摇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