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了。寨子里能够走动的人,都往山岗子上面走去。老俞头说葬礼要在太阳出山以前开始。那二百多个墓坑都已经全部挖好了。人们在紧张地往墓坑里堆放柴禾,那些柴禾是从各家各户的废墟里刨出来的,需要火化的遗体就有一百八十四具,剩下的土葬遗体也有七十三具。
这是个非常劳累的事情,他们熬了一个通宵了,虽然每个人都感到极度的疲惫,但大家仍然紧张而有程序地忙碌着。整个场上很少有人说话,只有人们匆忙的脚步声和柴禾碰撞的声音。
“天亮前,能准备完了。”兰嫂对身边的陈宏春说。“柴禾可能不够。”陈宏春说。他的情绪一直有些沮丧,脾气也显得很暴躁,他经常骂人,骂那些行动缓慢和偷懒的人。兰嫂觉得他好像在变,也许是极度的痛苦和绝望造成的吧。
“要不这样,”陈宏春建议说:“把那几十个娃娃的遗体,合在一起,挖一个大坑火化了,这样能节省些柴禾,还能节省些时间那。”兰嫂没有马上回答他。她在想需不需要这样做,按他们商议的办法,是不管大人孩子,都一人一个墓。这是他们的习俗,也是对遇难者的尊重和悼唁。
“我看还是算了吧。大家不会答应呢!我去两个寨子看看,那些被砸烂了的门窗和家具,都可以烧了嘛。”兰嫂说完就要离去。陈宏春说:“既然这样,还是我带些人去。”他向旁边的几个汉子说:“你们带着挑柴用的家伙,跟我走。”
兰嫂看着陈宏春走下了山岗子,心里突然有一种担忧,这种担忧使她对寨子以后的重建,对这些幸存下来的三百多名人员以后的安顿,都有些绝望了。“唉!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她心里凄楚地想。她看了看天色,还有些时间。她该去喂婴儿的奶了,就向老俞头说了一声,便离开了墓场。
墓场前面并排着三个墓坑,墓坑前面是三口棺材。那是给老苏,杜月兰和俞翠萍准备的。马文兵带着一个战士到学校那边去抬老苏的遗体。玲玲和王军就跟在他们后面,玲玲手里捧着老苏摘给他老婆的那束杜鹃花。王军手里也捧着一束杜鹃花,那是他昨天黄昏的时候去山上摘的。
这一行人的脚步都迈得很沉重,第一缕曙光照射在山岗子上的时候,他们把老苏的遗体安放在了那口棺材里,王军就把那束鲜花放在了他的胸前,这个七尺男儿也流出了悲伤的泪水。
玲玲捧着老苏摘的那束羊角花,肃静地立在棺木边,用一双明丽的泪眼望着他的遗容,颤声说:“苏大哥。你安息吧!我会把你摘的这束杜鹃花,亲自送到你妻子文娟的手里。苏大哥。你要一路,走好啊!”她已经泣不成声了。
另一行人是崔洪和夏老师抬着杜月兰的遗体,还有四队老汉台着学校遇难的那四个教师的遗体。他们后面是学校仅仅剩下的三十八名学生,他们手里都捧着一朵羊角花。东东走在大家的前面,他的眼里噙着泪水,稚嫩的小脸上满是悲伤。
崔洪一直在无声地流泪,他难以掩饰自己心中的悲痛。一个多么好的姑娘,一个多么温柔漂亮的恋人,就这样突然离他而去了,他能不伤心痛苦吗。杜月兰的遗体被安放在了棺材里,他一个堂堂壮汉子,竟然伏在棺木上放声恸哭。
还有一行人,是老寨子那边的停尸场上,四个武警战士抬着俞翠萍的遗体,他们迈着缓慢而整齐的步伐。他们后面是送行的几十个老弱妇女。俞老奶奶走在最前面,她领头走着送丧舞步,后面的女人们就跟着她那颠颠巍巍的步子向前迈动。
按寨子里的丧葬程序,要先安葬年纪大的老人,现在就改成了先安葬他们心中最尊重的人了。兰嫂去喂完两个婴儿的奶,又急忙赶回这里。徐素贞拿着三张绣着羊角花图案的被盖单给她。那是一种专门给死者绣制的冥被单。
兰嫂就把那三张被单亲手盖在了老苏,杜月兰的遗体上。她去给俞翠萍盖上被单后,在她的棺木前默默地站立一阵,才哽咽着说:“翠萍妹子,你的女儿还活着,我会好好的带着她。如果,如果她阿爸不能回来领养她,我就把她抚养成人,让她读书,上大学。让她永远记着你这位伟大的母亲。”
墓场上已经聚集起了村寨里的人,他们听见兰嫂这样说,都无声地流出了伤心和惋惜的泪水。他们默默地围在用一小块一小块的白石头垒砌起来的石塔前面,静静地等待葬礼仪式的开始。那些白石头代表着羌家人心目中的白石大神,代表着神在保佑死者的魂灵升向天堂。活着的人能得到平安和幸福。
寨子里的老人都跪伏在地上,为这些即将入土为安的亲人默默地祈祷。孩子们的头上和腰上都系着白布带,整齐地肃立在墓场前面。崔浩东站在他们中间,他的手上拿着一面皮鼓和鼓槌,其他几个娃娃的手里也拿着同样的皮鼓。他们要在葬礼仪式上跳丧葬皮鼓舞。
葬礼还没有开始,兰嫂去拉起东东说:“走。去跟奶奶告个别。”母子俩就走到崔奶奶的墓坑前,崔洪已经跪在墓前了,他在跟崔奶奶烧纸钱。东东也跪了下去,他给奶奶磕了三个头,泪水也一下子从他那双晶亮的眼睛里滚了出来。
兰嫂没有跪,也没有磕头,她默默地望着崔奶奶的遗体,向崔奶奶敬了三个鞠躬礼。然后她转过身,向着白龙镇的方向,又深深地三鞠躬。那是她给自己的男人老崔的送别礼。她一想起老崔,又禁不住心中的热泪长流。“我们过去了吧。”她抽泣着去拉起东东说。
崔洪眼里噙着泪水说:“姨。就让我再守一阵奶奶吧。”兰嫂只点了点头。她知道崔洪对崔奶奶的感情。现在她心中最担心和牵挂的是女儿丽丽,她一想起丽丽那天临走时的反常表情,心里就禁不住颤抖起来。“丽丽。我的好女儿,你可不能出什么事啊!”她在心中呼唤着。
霞光以一种单调的黄色铺满墓场。寨子里的青壮汉子,都去抬遗体去了,马文兵和那几个武警战士,也都在帮着把那些遇难者的遗体抬到这里来,老俞头就指挥着他们把抬来的遗体,按姓名安放在墓坑里。兰嫂领着一些妇女,就给每一个遗体盖上白布单。
这是一个惊悚而又悲痛的环境,那些遇难者的亲属,见到自己的亲人就要永远离开他们了,全部都失声痛苦起来。那哭声和声嘶力竭的呼唤声,笼罩在山岗上,笼罩在白龙河谷上空,笼罩在这些从死亡线上逃出来的山寨儿女心里。
用了整整一个上午,才把学校和老寨子,这两个地方的遇难者的遗体,都安放在墓坑里了。葬礼前的准备工作结束了。老俞头用沙哑的声音,凄凉地一声呐喊:“送亲人亡灵升天啰——”一场特殊的葬礼就正式开始了。
有人点起了鞭炮,那是他们在废墟里刨出来的,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打破了山谷的宁静。东东就领着娃娃们敲起了皮鼓。那绵绵的鼓声像敲击在人们心里的哀思,围在白石塔周围的老人和妇女,就随着鼓声发出的节奏,踏着丧礼的脚步,扭动着悲戚的身姿。
老俞头换了一身巫师的行头,脸上戴着一个鬼面具,手上拿着一面皮鼓,边敲边踏着丧步。他嘴里发出一阵阵奇怪的吼声。老人们知道他是在驱赶那些妖魔鬼怪,好让这些无辜的亡魂走向天堂。他的后面是几个老汉,他们也随着巫师的脚步摆动着身子。老俞头就领着他们,沿着白石塔跳了一圈,又在三口棺材前面跳了一阵。
老俞头突然一下栽倒在地上了,这把大家都吓了一跳,葬礼也嘎然停了下来。大家都呆怔地盯着他,以为他是不小心摔了。但老俞头没有再爬起来,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只有一只手在不住地抽搐。大家这才急忙围了上去。
“赶快!俞大师像是中风了。”他身边的几个老汉说。俞老奶奶从地上撑起身子,一下爬过去扶起她儿子,紧紧地掐着他的人中,“鱼缸子!”老奶奶喊着小鱼缸。
小鱼缸正在和崔洪一起给杜月兰烧冥钱。他听见老奶奶喊,丢下手里的冥钱就跑过来,一下扑在老俞头的身上,“老神仙。你也叫鬼拉走了呀。”他一点也不紧张地喊。俞大婶一巴掌拍在小鱼缸头上说:“你这没有孝心的东西。快把你老汉儿弄到诊所去呀。”
马文兵听见有人倒下了,就和战士们一起跑了过来。“让我来背大叔。”他说。几个战士就把老俞头扶在马文兵的肩上。小鱼缸上去摘下他脸上的面具,“是这鬼东西害了你。”他说。就把那面具摔在地上了。俞老奶奶见了,吓得直向那个面具磕头。然后她把面具检起来捂在胸前。
兰嫂走过来时,马文兵已经把老俞头背下山去了。俞大婶也跟了去,只有小鱼缸守着俞老奶奶。“俞叔怎么的了?”兰嫂问小鱼缸。“鬼迷心窍了。”小鱼缸回答。俞老奶奶却说“莫得啥病。是劳累过度造成的昏迷。”
兰嫂听了却有些担忧,会不会是染上了什么疾病呀?还有个令他担忧的,是这葬礼才刚刚开始,巫师就出了事。现在没有巫师,这葬礼就不能再进行下去了。可是,时辰不等人呀。场上好些人在议论纷纷。大家的心里又开始恐慌起来。
俞老奶奶说:“葬礼不能停。缸子,你替你老汉儿把事情做完。”她拉着小鱼缸,就硬把那个面具戴在了他的头上。小鱼缸想不干,好些人也鼓励他。兰嫂见了也鼓励他说:“缸子。做吧。你就是我们寨子的下一个巫师。”小鱼缸就只好点头答应了。
小鱼缸拿起皮鼓吆喝了一声。大家又排好了队,兰嫂也站在队列里,她的后面是姜玲和王军,还有几个武警战士。他们也加入到这种庄严肃穆的仪式中来了。东东领着三十八个娃娃又齐声敲起了皮鼓。兰嫂领头唱起了悲伤的葬礼歌,妇女们就一边跟着她唱,一边跳起了丧葬锅庄舞。
二三百人的队伍,在小鱼缸的领头下跳着整齐的锅庄舞。他们沿着墓场走了一圈,又回到白石塔前。男人们就走出了队列,各自去拿起铁锹走到那些墓坑前等候着。女人和孩子们仍然围着白石塔跳锅庄。
小鱼缸就领着那几个老汉,在每个墓坑前面又跳又唱的弄了一阵,然后向墓坑里撒了一把土。那些守候在旁边的汉子就开始往墓坑里填土了。
一直到七十三个墓坑都弄完,这个葬礼仪式才算结束。大家都疲惫的坐在地上休息。小鱼缸摘下头上的面具,他已累得直喘气,脸上尽是汗水。
俞老奶奶就牵起衣袖给他擦着汗水,老奶奶心里很激动的说:“你比你老汉儿还弄得好。以后我死了,你就给我做法神哈!”小鱼缸就点点头。
马文兵又回到这里,也是满脸的汗水。玲玲就走过去递给他一条手巾。兰嫂过去问:“俞叔要紧吗?”马文兵擦着汗水说:“已经苏醒过来了。是伤心和劳累引起的,医生说休息一下就好了。”兰嫂这才松了口气。马文兵没有休息,又拿起一把铁锹去垒坟去了,玲玲也跟了去。
王军和另外两个战士在给老苏垒坟,墓坑里的棺木已经被泥土盖住了。王军的神智好像也恢复了一些,他飞快地往墓坑里铲土,那样子好像要把心里的悲情也一起埋进去似的。玲玲和马文兵走来时,他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
兰嫂又拿出手机看了看上面的时间,又是2、28分。刚好是灾难过去的第三天,三天前这些还是欢歌笑语的同胞姊妹和父母兄弟,还有那些活泼可爱的少年儿童,竟然就在这里变成了长埋地下的一堆堆泥土。兰嫂望着那一堆堆垒起来的坟墓,心里又升起一阵酸楚的泪水。
小鱼缸又戴起了那个鬼面具,他从一个老汉手里端了一坛子咂酒走到白石塔前,向那些石头上洒了咂酒后,老汉们就把白石头一块一块地抱到那些垒好了的坟墓上去。
七十三具坟墓都垒好了,年轻的羌家汉子都退到了场子这边。现在只剩下那些火化的遗体了,兰嫂见小鱼缸领着那几个老汉向后面那些墓坑走去,就知道他们要点火了。“大家都回到山下去吧。”她对大家喊着,又一个个地去劝那些舍不得离开的亲属们。
一股股浓烟在山岗上升起,刺鼻的焦糊臭味弥漫在空气中。人们只好撤离了墓场,那些年轻汉子和武警战士也撤离了下去。他们要等到每个墓坑里的火焰熄灭了后,才又上去把每个坟墓垒起来。
老俞头又从诊所走回来了,他艰难地爬上山岗子。兰嫂和俞大婶都劝说他不要上去,他偏偏不听,就坐在墓场边上的一块石头上,拿出那只笛子吹了起来。
悲伤的笛声伴随着滚滚的浓烟,飘向细雨蒙蒙的天空,飘向满身伤痕的白龙河山寨,飘向宁静悠远的群山峡谷。
黄昏又悄悄迈进了山谷,那个平时开满杜鹃花的山岗上,现在变成了二百多个坟堆的墓场。凄凄漓漓的雨落了起来,滴滴答答的雨点洒在那些坟堆上,洒在那些还不愿离开亲人的人们的心中,变成了他们无声哭泣的泪。
“就要离开了,我们应该去跟新寨子的亡灵们告别一下。还有水根的阿秀,也应该去给她做场法事。”兰嫂对陈宏春说。“天快黑了。应该做撤离前的准备工作了。”陈宏春有些不愿意。兰嫂却坚持要办这两件事,两人就争执了起来:“不做好这事,大家心里会不踏实。我们心里也会得不到安宁啊!”兰嫂激动的说。
陈宏春就只好点头答应了。“那你带些人去吧。我去安排撤离的事情。”兰嫂才平静了下来。她去对巫师老俞头父子说了。老俞头也很赞成:“娃娃。你去做吧。老子扭不动了。”他对儿子小鱼缸说。小鱼缸就说:“我去也行,你得把你那套本事教给我。”
老俞头细声的对儿子说:“有球本事。老子还不是比其他人会观察一点呀。观天,观地,观人。观天地变化,观人气阴阳。天地无时无刻都在变化,人气五行阴阳相生相克,”他念念叨叨的在那里讲着,儿子继承了他的行当,他心里一下就宽松了许多。但小鱼缸却已经和兰嫂她们往水根那里走去了。
兰嫂她们走到俞水根家里时,他已经把阿秀埋葬了。那根酸枣树下垒砌起了一堆新墓,墓顶上安放了一块白石头。一缕黄昏的夕阳,恰好照射在那堆墓土上,好像是给埋葬在下面的死者穿上红红的嫁妆。
水根正跪伏在墓前,泪流满面的给阿秀烧纸钱,“秀。你走时身上没有带多少钱。这点钱你就带着,到了那边也好用啊!”他悲戚地说着。好些女人见了他那痴情痛苦的样子,也都感动得流出了泪水。兰嫂眼里滚动着泪花,上去扶起水根说:“水根兄弟。起来吧。阿秀看见你这样会伤心,她会走得不放心的,就让她好生上路吧!”
徐素贞也去劝说:“水根兄弟。你也别那么伤心了,还是节哀吧!我们就要离开了,姐妹们来给阿秀送行呢。”水根却大声的说:“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我要陪着阿秀,一生一世陪着她啊!”说完,他又伏在坟墓上恸哭起来。
邱凤兰她们给阿秀做了法事后,又朝下面的寨子走去。俞水根也一起去了,他临走时对阿秀说:“秀秀。我到新寨子下面去,跟那些乡亲们说说,让他们在路上照顾着你。你就安心的和他们一起上路吧!”女人们听见他那钟情又感伤的话,都直掉眼泪。
姜玲听说要去给那些被山体埋葬的一百八十五个亡魂做法事,也把王军拉着跟了去。她用闲暇时间,把这几天所发生的一件件事情,都记录在了一个小本本上了。玲玲说回去后要写个现场采访日记,交给台里的领导播出来。
那个一直闲着无事可做的李茂财也跟在他们身边,他看见去的尽是寨子里的女人,就一起去看热闹,也好跟这个美女记者亲近一下。
兰嫂的后面是村寨里的一百多个女人和孩子。徐素贞走在大家的前面,她的身边跟着那只神狗花花。这只花花一直都寸步不离的跟着她,徐素贞就把它当宝贝似的带在身边。人们的身边又多了一些狗,这些狗都失去了主人,它们也无家可归。在那片滑坡的山体上面,还站立着十几只狗。它们的主人就埋在这下面,它们就一直守候在这里已经三天三夜了。
人群中还有一个腿上受了伤的老汉,他就是俞春祥。他是新寨子唯一活下来的人,他用一根木棍当着拐杖,兰嫂在身边扶着他。一片乱石山出现在他的眼里,他一下扔掉拐杖,就扑伏在那些石堆上,声泪俱下的哭泣喊着:“春桃,春生,秀儿。老伴!你们回来啊!”
大家望着这片恐怖又凄凉的石土堆,想起那些亲切可爱的乡亲父老,心里的悲痛又包含在了无声的泪水里。兰嫂的眼前又浮现出这个新寨子的面貌,二十八幢崭新的羌家阁楼,一个景色漂亮的农家乐园,一幢村寨的办公楼,还有一个小超市和一个绣房,加工坊以及全村寨的希望和梦想,如今都被埋葬在了这些泥土里了。
“老天啊!你为什么这样无情呀!”兰嫂在心里默默地呐喊着。
人们用捡来的干木柴点起了一堆篝火,篝火旁边是大家用白石头垒起来的墓塔。小鱼缸穿上了他老汉的一身巫师行头。他学着老巫师的模样,怪声怪气的领头吆喝了一声。大家就跟着他,围着那堆篝火跳起了葬礼锅庄舞。
东东仍然领着那些娃娃们,边敲击手上的皮鼓,边踏着沉重的脚步。“升天的亡魂一路走好啦--!”小鱼缸激情地喊一声,大家就跟着他喊“走好走好-——啦嗦啦嗦!”接着,大家又边跳边唱起了送丧歌。那歌声伴随着脚步踏动的响声,还有皮鼓那沉重的敲击声,回荡在这片阴森恐怖的废墟上空。
突然。黑暗中传来一阵狗叫声,还有徐素贞的喊叫声:“兰嫂。你们快过来呀!”
葬礼仪式只得停下来了。兰嫂也急忙跑过去,东东丢下手里的皮鼓也跟在她的后面跑。其他的女人点亮了几只火把,也都向那个地方跑去。
花花扑伏在地上,用前爪拼命地刨着泥土,看那样子很是着急。“它发现了下面有人。”徐素贞对跑过来的兰嫂说。“快。赶紧来挖呀!”兰嫂紧张的说,就去搬动那些石头。玲玲也上去抱起那些小石块,递给刚刚走来的王军。
可是没有工具,这样速度太慢。兰嫂就对东东说:“儿子。你快回去喊人来,多带些工具呀!”东东点点头就跑回去了。王军也打起精神来:“大家还是站成两排吧,这样相互传递要快些。”他说。他就亲自把那些女人和娃娃们组织成了两队。
李茂财也加入到前面的队列里,他从玲玲手里接过石块,然后传给王军。他是想表现一下自己的积极和能耐,也可以近距离地接触玲玲的肉体,那双眼睛却色眯眯地盯着玲玲那个迷人的身子。
一层层的石头被搬开了。但没有工具挖那些泥土,兰嫂就用手去捧,去抠。她的双手被石块划破了皮,鲜血染红了她的十根手指,钻心的疼痛使他紧紧地咬着牙关。终于,那个已经有半人深的土坑里,露出了一截被埋在下面的树干。
“怎么是一根树干呀?”徐素贞惊奇地问。大家也觉得奇怪。东东这时领着陈宏强和崔洪,还有十几个年轻汉子跑拢了。兰嫂对他们说:“快!想办法先把这个树抬起来。”
那棵树干足有两人怀抱那么大,要抬起来谈何容易。“姨。你们上去,让我们来吧。”崔洪跳下土坑里说。兰嫂和玲玲还有几个女人都站到上面去了。几个汉子看了看那个被埋得很深的大树,要把这根树抬起来是办不到的,陈宏强就说:“先把树两边的石块再挖宽一点。”
大家也赞成他的建议,就一齐动手,把那些泥土和石块往土坑外面搬运。很快,那棵树干就全部露出来了。大家都认得是小寨子口那棵几十米高的银杏树。
一个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现在大家眼里,就在那棵树干的枝桠下面,压着一个人,是个女人。“快!快把她救出来呀!”兰嫂和好些女人都焦急的喊着,要往土坑里面跳。“姨。你们别下去,还是让我们男人来吧!”崔洪激动地说道。
他一下子就跳进坑里,钻到树干的一根枝桠下面,用他那结实的肩膀把那根树枝抬起了一点。“快,把她拉出去呀。”他吃力地喊。陈洪强就抱着那女人的身子,把她救了出来。大家借着火把的光,认出了她。是那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春桃。
大家都又惊又喜,兰嫂和玲玲急忙从土坑上面跳下去,帮着把春桃扶了上来。兰嫂激动地说:“她还活着,还活着呀。春桃,春桃。”这真是个奇迹,三天三夜了。她被埋在几米深的泥土里,竟然还活着。她只是暂时昏迷过去了。兰嫂看了看她的身上,也没有什么地方受伤。
俞春祥听见救出来的竟然是自己的女儿春桃,一下子激动得哭了起来。他扔掉了手上的拐杖,哭喊着向土坑那里爬去,边爬边哭喊:“春桃。我的女儿啊!是天神把你送回来了啊!”
马文兵带着几个战士也赶来了,他看见俞老汉悲痛得那样,就上去把他扶起来。兰嫂和玲玲已经把昏迷的春桃抬了过来。“小马,你们快把她送到诊所去。”兰嫂有些惊慌失措的说。姜玲玲和徐婶在为春桃清理脸上和身上的泥土。
马文兵恰好叫战士们带来了一副担架。他是听说这里发现了有人还活着,才急忙赶来的,他紧张地对几个战士说:“你们抬到诊所去,我留下来再搜索一下。”
兰嫂放心不下,也跟着两个战士把春桃抬往诊所去了。俞老汉拖着一条伤腿,也艰难地跟在后面走。崔洪见了,就上去把他背起来:“叔。你别担心,春桃会活过来的呢。”他边走边安慰俞老汉。
时光倒流回九十七小时三十五分钟前:
春桃那天睡了一阵午觉,她心里想着一个人,是镇上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春桃背着家里人,已经跟他恋爱一年多了。她躺在床上,身上只穿着胸罩和短裤,那充满青春活力的身姿,和那圆润美丽的脸庞,像一朵绽开在芳草里的牡丹花。
她翻来覆去的总是睡不着,脑子里尽是那个年轻男人的容貌,和他那结实健壮的身影。她的神情有些兴奋,身体里涌动着想被男人拥抱,亲吻,甚至堕入爱河的那种激情。“东文哥,你快来呀!你在哪里啊!我好想你,好想见你呐!”她默默地在心里呼唤着恋人的名字。她已经完全沉侵在爱情的幸福里了。
“不行。我要去找他。”春桃激动地说,她一下翻身坐了起来,那脸上红得像天空升起的两片彩霞。
她轻轻地下了床,穿好一件很薄的,有些透明的白底蓝花衣裙。然后在镜子前面梳理了一下散乱的秀发,又往嘴唇上涂抹了一点口红,就开开自己房间的门,轻脚轻手地走下了楼。
她的阿妈和哥嫂都还在午睡,只有阿爸俞春祥没有在屋里。春桃就悄悄出了家门,寨子里这时候很安静,没有人看见她,只有一群狗在惊慌地往寨子外面跑。春桃准备去赶班车到镇上,下午还有一趟班车要开到寨子来。她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是两点二十五分。离班车来还有半小时,她就在那棵银杏树下焦急的等着。
她想先给她的心上人东文哥打个电话去约他一下,但想了想又放弃了,她想给他一个惊喜。“干脆今晚就不回来了,就睡在他那里,和他......哎呀!”她美滋滋的正在那里遐想着。突然,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她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地面就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霎时就浓烟滚滚,山摇地动。
春桃立即感觉到是地震了,以往这里也经常有地震,但几秒钟就过去了。开始她还不觉得惊慌,直到抖动变成了剧烈的颠簸,把她一下摔倒在地上,耳边那山崩地裂的响声,眼前浓黑的烟雾,使她才感到危险和恐慌。
她吓得萎缩在那根银杏树下,双手紧紧地抱住头。地面在开始撕裂,在往河谷下面倾斜,那根银杏树也在嚓嚓嚓地发出可怕的声音。一阵震耳欲聋的响声过后,她同那根银杏树被埋在了垮塌的山体下面了。就那么几十秒钟的时间,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只有地面还在轻轻地颤抖。
春桃好久才从恐慌中平静下来,但她的身子一点也动弹不了了,眼前也一片漆黑。稀疏的空气从石头缝里透下来,她觉得呼吸有些急促,但还能支持得住。“救命哪!”她喊。那声音却很细小,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喊出的声音为什么会这么细小。
更加难耐的是时间和饥饿,口渴还有恐惧。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又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她醒过来时就喊:“东文哥。阿爸。你们救救我呀!”然后又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春桃再次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诊所的手术台上,眼前是她的阿爸和好多熟悉的面孔。她知道自己得救了,自己从死神嘴里逃了出来。“阿爸!”她一下抱住满脸泪痕的俞老汉哭了。
“是我这只花花救了你呀!”徐素贞站在旁边说。她的怀里抱着那只神狗,它已经救出了七个人。所有的人,包括兰嫂,都把它当成是神灵的化身了。兰嫂还在它的脖子上系了一条绣着图案的红丝带,也算是给它记功的特殊奖励。
春桃想抱抱那只神狗,但她身体太虚弱了,她只抚摸了一下它的头。兰嫂端了一碗稀饭过来说:“春桃妹儿。来。喝点热稀饭吧!”玲玲上去扶起春桃,兰嫂就一口一口地喂她。
诊所外面站了好些人,他们都是来看望春桃的,在下面那个寨子的人都撤回来了。他们没有再找到一个生还者,春桃能奇迹般的活下来,这给他们心里带来了些许的惊喜。阿珍走进诊所里,她手里捧着一束羊角花,她把那束鲜花放在春桃的头边:“春桃姐。”她激动得热泪盈眶:“我好想你啊!”
阿珍和春桃是很好的姐妹,春桃就紧紧地拥着她哭泣起来。李茂财走到阿珍身后,伸手把她扶起来安慰她说:“好了。别哭了,你母亲已经醒了,快去照顾她吧。”阿珍听了,就抽泣着对春桃说:“春桃姐。我等会儿再来看你哈!”说完,就和李茂财走出去了。
兰嫂和刘玉娇望着李茂财把阿珍劝说走了,两人的心里都有些困惑。尤其是刘玉娇,她心里更是不舒服。她觉得自己的男人对这个妙龄少女太过于关心了,这几天来他都围着阿珍的身影转,甚至比在她的身边还要多一些。
“也许,他是出于一片好心吧。”刘玉娇在心里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