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的前几天就下起了大雪。密集的雪花把山谷里的树林,土地和板房,还有刚刚在修建的学校,都披上了一身银装。那洁白的雪,遮盖住了那些凄凉的废墟,也暂时遮住了人们心里的阴影。流淌的白龙河上,有无数只白鹭在那里觅食。寂静的,披着一缕缕银装的红杉树上,有一群黑老鸦停在树枝上呱呱地鸣叫。
学校那片板房外面,也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白雪。几个学生娃娃,便在那片雪地里奔跑玩耍。那块操场的一边,用塑料布搭起了一排临时棚子。里面用砖头垒成十几个炉灶,灶膛里的柴火烧得很旺,锅里热水沸腾,寨子里的每户人家,都要来厨房里做事。
虽然有些寒冷,但帮忙的人却忙得满头大汗。徐素贞成了厨房里的临时管家,她把这些人都做了仔细地分工,洗菜的,切菜的,掌勺炒菜的,上菜的,还有招呼客人入席的,都安排的井然有序。
板房外面的坝子,现在变成了露天酒席。邱凤兰正带着一些人,在坝子上摆放桌子和凳子。那些桌凳都是从废墟里刨出来的,好些都缺了腿,断了脚。兰嫂就喊些会木匠活的汉子,紧赶着修好。“看样子桌子凳子都还不够。”她对一直忙着“写礼单”的俞会计说。
“那就只好吃滚轮席了。”俞会计说。“这么冷的天气,恐怕菜刚刚端上桌子,就冻成冰了啊!”兰嫂忧虑的说。她今天穿了一件蓝色绣花衣裙,配着一件粉红褂袄,再加上头上的青色绣花盖帕,整个身姿就显得很有女性魅力。
夏老师正好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红色本子,他是这次婚礼的“知礼客”,就是在那个红本子上登记每家送礼的金额和名字。他听了兰嫂这话,就说:“教室里不是还有课桌和凳子吗?搬出来拼凑在一起,不是照样可以坐席了嘛。”他不那么萎靡不振了,脸上恢复了原来的温和笑容。
“东东。你和同学们去把教室里的课桌凳子都搬出来。”兰嫂对儿子喊。东东就丢下手里的雪团,喊着那些玩耍的学生娃娃,去教室里把课桌都搬了出来。兰嫂就把四张课桌拼在一起,凑成了一张大方桌。“这下好了,又多了十几张桌子。客人就不用吃滚轮席啦。”
“还好得陈丽珍老师啊!”夏老师感叹地说:“如果不是她,这些娃娃就还在坐着石头凳子,石头桌子上课那!”夏老师的话,又勾起了兰嫂心里的阴影。“阿珍。你现在在哪里?你过得愉快吗?”她望着山坡下面那片雪花飞舞的山谷,在心里呼唤着。这些日子以来,阿珍除了给学校寄钱回来,就没有她的任何消息。兰嫂经常像思念自己遇难的女儿那样,心里总是牵挂着她。
一阵劈里啪啦的鞭炮声,打断了兰嫂的沉思,也震撼着山谷里的平静。“是新娘唐翠翠她们到了!”徐素贞高兴地喊。她不知是什么时候来到兰嫂身边,那清脆嘹亮的声音,把兰嫂吓了一跳,问道:“午饭做好了没有呀?客人都来了呢。”
徐素贞只管望着山下,她是急切的想看看新娘打扮得怎样,“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准时开席。”她说。好多人都朝山下跑去了,她却不能去,厨房里的事情忙得她无法抽身。兰嫂已经往山下走去了,“我去接新娘子去咯!”她故意逗徐素贞。
雪越下越大,那条小公路上都铺了一层厚厚的积雪。脚板踩在上面,就像踩在棉花上似的,软软的,还发出吱噶吱噶的声音。兰嫂看见那些去迎亲的人,都停在小寨子那片废墟前,静静地肃立着。两对新郎新娘,都默默地肃立在前面,手里各自拈着一柱香,对着那片埋葬着一百八十多人的大坟墓,深深地鞠躬祭拜。
春桃站在崔洪身边,哭泣着喊:“阿妈。哥哥。嫂子啊!你的女儿,你们的妹妹今天要结婚了啊!如果你们有在天之灵,就保佑我们,保佑我们,”她不知下面该怎样说了。崔洪就大声说:“保佑我们明年,都生一对大胖娃娃啊!”
本来是一个庄严伤心的场面,却被崔洪一句话,逗的大家都大笑起来。连兰嫂也噙着泪水,扑哧一下笑了。笑声一下子把气氛变得活跃起来,担任“叫礼”的陈宏强喊着:“现在,由两对新郎,把两位新娘背回家咯!”
鞭炮声响了起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打破了山谷的沉静,也惊飞了一群黑老鸦。陈宏强这些天都表现得很积极,他跑上跑下的招呼着那些送亲的客人,俨然像个婚礼主持人似的。兰嫂对他的热情态度很是迷惑不解,心里总想着一些解不开的谜团。
崔洪已经把春桃背着,正准备在大家的嬉笑哄闹中,把自己的新娘背回板房里的新房去。
一阵哄笑声,打断了兰嫂的沉思,她也走在迎亲的队伍里,就抬头朝前面背新娘的地方看,也忍不住笑了。这是她半年多来的第一次笑。原来,那小俞缸因为身子矮小,又穿着红袄红褂。那新娘唐翠翠的身姿比他高大,体积就要重一些,小鱼缸背起她,就很是吃力,早就累得气喘吁吁的了,又一个不小心摔倒在地,两人就滚抱在一起了。
按照规矩,新郎背着新娘没有到家门口,是不许放下来的。现在两人都摔倒在地,就使整个迎亲队伍里的人们,都又惊讶又好笑。吹唢呐的和敲皮鼓的都停了下来,背着新娘子春桃的崔洪,也停下来望着后面。那些调皮的年轻汉子,就围着两个新郎新娘,乐呵呵的取笑他们。
“哈哈!新郎官儿。还没有到新房,你就憋不住了啊!”“干脆。就在这里亲个嘴呀!”“哎呀!小鱼缸这一摔,保准摔出个大胖娃娃来了哈!”人们听着这些取笑话,又爆发出一阵阵哄笑。
“没有摔到哪里吧?”兰嫂上去扶起新娘问。唐翠翠已经羞得满脸通红,只是羞答答地摇摇头,却瞪了新郎一眼,那目光里有些埋怨,也有些情义。她长得有些胖,圆润的脸上绣着新婚的喜悦。
兰嫂就帮着小鱼缸,重新把新娘背了起来,然后对迎亲队伍喊:“大家继续走吧!酒席都摆好了,就等着客人们入席呐!”唢呐和皮鼓又奏起了音乐。队伍继续往寨子后面那片板房走去。
那片板房前挂了一排红灯笼。有两间板房的门上,都贴着一个大红喜字。那门帘子上,也绣着鲜艳的鸳鸯戏水图案。这就是两对新婚夫妻的新房,在两间新房的门口,已经各摆着一个火盆。新郎背着新娘来到这里,就要从火盆上跨过去,预示着婚后的日子会红红火火。
热情洋溢的气氛,驱散了风雪带来的寒冷。山寨里幸存活过来的几百人,都在尽情地享受着这简单又隆重的集体婚礼。当两对新婚小夫妻从那个火盆上跨过去,各自把新娘背进新房里时,鞭炮声和唢呐声,还有老俞头那只羌笛声,立即在风雪弥漫的山谷里回荡开来。
直到傍晚时分,陈宏春才带着白龙镇的几个镇干部,开着他那辆豪华轿车,冒着风雪赶来参加婚礼。这使兰嫂感到很意外,她不知道这些领导干部,是来参加婚礼,还是来兴师问罪的?因为她发现那几个干部的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尤其是陈宏春,他的脸上阴沉沉的,像天空上那阴暗的云团。
兰嫂心里担心地想:看来,一场原则性的争论,甚至是一场官场争斗,已经在所难免了。虽是如此,她仍然按照婚礼的传统,亲自端了几大碗白酒,送到陈宏春和几个干部面前,脸上带着微笑说:“这一碗酒带着浓浓的情谊,也代表我们村寨的两对新婚夫妻,对远道而来的客人的深表敬意。尊敬的远方客人,干了这碗酒吧!”
出于礼节。陈宏春先端起酒碗,默不作声地一口干了。那几个干部也端起酒碗喝干了。鞭炮声又响了起来。欢快的鼓乐声又回荡在人们心里。
“我们去寨子其他地方看看吧!”陈宏春对兰嫂说。她只好放下一些婚礼上还没有做完的事情。陪着他们在婚礼现场查看了一遍,又到还在修建的学校和公路的施工地去转了一圈。出乎兰嫂意料的是,他们竟然什么话也没有跟她说,就开车回去了。
邱凤兰送走了陈宏春和镇干部,回到板房来时,客人们已经吃过晚饭了。大家正在把那些桌椅搬开,腾出地方来,堆放篝火用的木材。这里晚上要跳锅庄舞,要唱“坐塘歌”,一直要欢乐到天亮。
厨房那里还有一些人在吃饭,都是婚礼的主人,新郎新娘和在厨房里做事的人。徐素贞看见兰嫂还在帮着搬那些桌椅,就过去把她拉到饭桌上说:“你已经忙了大半天,还不晓得饿呀?”兰嫂倒是真不晓得饿,也许是她心里装着刚才那些不愉快的事,就有些闷闷不乐。
徐素贞是个爽快耿直的女人,她见兰嫂沉着脸,心里便知道她是为了什么事。就嚷嚷着说:“哎呀。那个陈宏春书记也真是做得出来,说是来参加婚礼的吧。却连饭都不吃,酒也没喝,就一声不吭的走了。兰嫂,我们可没有得罪他呀!”
新郎小鱼缸在另一桌,陪着新娘唐翠翠一起吃饭。他听了徐素贞的气话。也说“谁得罪他们了?人家现在是大官了,哪里还有我们这些乡邻乡亲?”
老俞头在旁边瞪了儿子一眼,扭头看了看周围,小声地说“快吃饭,别多嘴。人家的兄弟听见了,就得罪不起呀!”俞老奶奶就坐在儿子旁边,也埋怨说“我看着他娃娃长大的嘞。呃呵。刚娃子结婚,他来都来了,就不理我也算了,也该跟我们道个喜,喝一杯新娘敬的咂酒嘛。”
兰嫂听着大家的议论,心里也有些迷惑,但为了党性原则,她不能在背后说领导干部的闲话。就对大家说道:“是镇上的事情忙,领导们哪有闲暇时间,坐下来喝酒啊!他们是特地来送红包贺喜呢。是不是呀?夏老师。”
夏老师是负责写礼的,他也正在吃饭,就说:“兰嫂说的不错。陈书记还给两对新婚夫妻,都送了个大红包啊!其他的领导也都送了礼。都在这写礼单上记着那。”
天色已经全黑尽了,雪仍然在飘飘摇摇的落,那些刚刚摆起的桌子和凳子上,又积了一层洁白的雪。灶膛里的火还燃烧着,锅里的水也开得冒出浓浓的热气。几个厨师正在热锅旁边忙碌着,他们要提前准备明天的婚宴。
兰嫂见大家没有再说闲话,就放下碗,抹了一下嘴巴,对徐素贞说:“明天是正宴席。你得多留下几桌,不能让你们帮厨做饭的,像今晚这样,吃大家的剩菜剩饭那!”
徐素贞听了脸色一沉,她把兰嫂拉到一边,悄声说道:“不瞒你了。原来准备的东西,实在是做不了那么多桌呀!今晚上的菜就办少了几桌,所以我们就只好将就吃点。现在是灾难时期,大家也会没有意见呐。”兰嫂听了很感动,问道:“明天咋样?准备的肉和菜够不够用呀?”
“唉。按照咱们山寨人家的规矩办,恐怕是做不到了。只好将十个干菜,十个凉菜,十个热菜,十个蒸菜。都减半了,共二十二个菜,外加三个汤菜。准让客人们吃饱。”徐素贞的话,让老俞头听见了,就酒气熏熏地走了过来,说道:“不能,不能让客人说我们,说山寨的人寒酸,吝啬。该按规矩办的,还得,按规矩办那!”
徐素贞说:“俞叔啊!如是以前,就是办个八十八个菜,我们也能拿得出东西来。如今这种情况,能够让大家吃饱,喝好,也就足够了嘛。”老俞头听了只是摇头,他在腰上那个挎包里,摸索了好一阵,才掏出一叠崭新的百元钞票来,递给徐素贞说:“拿去。明天,派人去再买些回来,”
兰嫂和徐素贞看着他手里那叠钱,两人都知道。老俞头这笔钱,是他卖那条肥猪“猪坚强”得来的,他一直舍不得拿出来用。“俞叔。你还是留着吧,二天你抱孙子还得用钱那!”徐素贞正要拒绝他,但老俞头还没有等她把话说完,就一头倒在桌子上打起了呼噜。“哈哈,俞叔。你老喝高啦?”她笑着说。
兰嫂喊来了小鱼缸和他的新娘唐翠翠,把老俞头还没有拿出手的那叠钱,让小鱼缸给他收着,然后叫两人把老俞头搀扶进板房里去休息了。
两堆篝火点燃了。因为是两对新人同时结婚,还因为天气寒冷,大家就准备了两堆篝火。那熊熊燃烧的火苗,把山谷都照的透亮,像太阳的光芒,温暖着几百个受尽灾难折磨的山寨羌民。
几声鼓响过后,年轻汉子和一些姑娘,就把两对新郎新娘推到篝火前面。两个老汉抬来了一缸咂酒,兰嫂和村委会的几个干部,就站在新郎新娘们面前。他们要喝新郎新娘敬的咂酒,也要为两对新郎新娘祝福。由一只唢呐,一只羌笛和十几面皮鼓组成的乐队,奏起了简单而又优雅的音乐。
雪花仍然在慢悠悠地飘着,场上的气氛虽然听不见多少欢乐的笑声,但人们的脸上都挂着愉快的微笑。那一大缸咂酒摆放在篝火前面的桌子上,大家按照新郎新娘们的亲戚,前来贺喜的客人和本寨子里长辈,分先后次序,排着队用手里准备好的麦秆,在酒缸里喝咂酒。
等到大家都喝完了咂酒,乐队又奏起了一曲欢快的音乐。从龙门镇送亲来的几个乐手,也参加进乐队里,俞春祥和老芋头也拿起自己的乐器,合着其他人奏起的旋律吹奏起来。那音乐使得整个场上充满了一片欢快的气氛。
篝火前的锅庄舞会开始了。两对新婚夫妻手拉着手,和寨子里的年轻人一起,围着那熊熊燃烧的篝火,欢快地跳动着舞步。兰嫂和村委会的干部,就与其他人一起,也手拉着手,在新郎新娘队伍的外面围成一圈。大家边跳边唱,尽情地娱乐,尽情地用音乐,用舞蹈来洗涤着每一颗受伤的心。
天色刚刚黎明。婚礼场上依然还是热热闹闹的,几十张桌子又摆好了。欢乐了一个通宵的人们,开始吃正宴的第一顿早餐,男女老少都围坐在一张张方桌前,喝着浓烈的高粱酒,吃着一年来难得遇到的一桌美味佳肴。风雪已经停了,那天的太阳却出来得很早,它好像也来凑热闹似的,把一片红红的霞光,洒在山峰上,洒在雪地里,洒在每一个山寨儿女的脸上。
那条通向山寨外面的小公路上,有一辆小轿车正在艰难地往这里行驶。公路上的积雪铺了厚厚的一层,车子行驶在上面,就有些打滑。兰嫂站在山坡上,一眼就看见了那辆橘黄色的小车。她一直在留意这条小公路,心里一直在期盼着崔光耀夫妻能够回来参加崔洪的婚礼。
小车在一段斜坡前停下来,两个人从车里下来,抬头朝山上看了一眼。兰嫂一下就认出来,“哎。崔宏。你阿爸阿妈他们回来啦!”她惊喜地对新房里的崔洪喊着,就往山坡下面的公路上跑去。她前些日子就在电话里把崔洪的结婚日子告诉过他们,但崔光耀既没有反对,也没有说要回来参加婚礼。
崔洪拉着新娘春桃从新房里跑出来,也向山坡下面跑去。兰嫂跑到崔光耀和俞秀春跟前,热情地说:“大哥大嫂。你们终于回来了,我们都在盼望着你们呐!”崔光耀说:“我的儿子结婚,我们能不回来么?”兰嫂听出他的话虽然有些气恼,但脸上却温和了许多。
崔洪和春桃跑拢来了,他激动地说:“阿爸。阿妈。我和春桃都非常期望你们能够回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呢!”俞秀春上去拉着儿子媳妇的手,从旅行包里拿出两个红包说:“本来昨天就能赶回来,却遇上火车晚点,又遇上这么一场大雪,就只好租了一辆出租车回来。拿着吧!阿爸阿妈祝你们新婚快乐呀!”
崔光耀却站在小车旁边气冲冲地说:“还啰嗦个没完那!快些来把车推上坡去嘛。”兰嫂就走到车后面,挨着崔光耀推车。崔洪朝山上喊下来几个年轻汉子,大家一起拼力,终于把车推上了那段斜坡。“这路是咋个修的嘛?应该在斜坡路段加上防滑条纹嘛!”崔光耀埋怨说。
兰嫂晓得他是搞建筑施工的,就说:“是崔洪负责这条路的施工,这个错误我也有责任。等这几天过了,我亲自叫他们修改过来吧!”崔光耀没有吭声,他大声指责儿子崔洪说:“你娃娃搞过水泥路面的施工么?不懂技术就来承担起这么重要的活路!老子一路上都看过了,有好些地方的混凝土比例都不对那!”
崔洪有些不高兴地说:“阿爸。技术上是陈宏强负责的嘛。”兰嫂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点不安,陈宏强过去也搞过建筑,对混凝土的比例技术应该懂嘛。在决定施工人员时,他就自告奋勇地要担任施工技术员,这难道是他的疏忽,还是故意的呢?
“大哥。你们如果不走了,你今后就担任这条路面和以后村寨里住房建设上的技术顾问吧!”兰嫂跟在崔光耀后面诚恳地说。崔光耀却没有吭声,独自默默地朝山寨的小学那里走去。
几百个山寨灾民已经等候在小学坝子里,他们见新郎崔洪的父母归来,一阵阵热烈的掌声和鞭炮声,回荡在白雪皑皑的山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