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凤兰从墓地返回镇上,在街上遇见了许艳丽。她手上提着一个大包袱,好像要出远门。许艳丽打扮得很时髦,紧身的衣裙把胸脯挺拔得像两座小山峰,红润的脸庞承托着白绒绒的肩背,还有衣裙下面那一双修长而又秀美的双腿,那模样好像是复苏的花神,全身上下都焕发着迷离的光彩。
路过的人们都情不自禁地望着她,兰嫂也怔怔地看了她好久,才喃喃的问道:“许秘书。你打扮得跟新娘子一样漂亮,这是要到哪里去呀?”许艳丽掠了一下额头上的一缕秀发,心情沉重地说:“我已经不是什么秘书了。这里也不是我的终身归宿啊!我该到外面去寻找一条属于我的人生道路了。”
兰嫂听了就无比感慨和惊讶,她没想到她会在面临着艰难的困境,还有在灾后重建的艰苦工作中,她选择了一条退缩和回避的路。“那么,你是辞职了么?”她问。
许艳丽点点头说:“我听说你到镇上来了,就想跟你告个别呢!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你好久。”兰嫂心里清楚,许艳丽刚才去老崔的墓前祭拜过了,她沉默了一阵才说:“那我送送你吧!”
两人就沿着板房区那条窄小的街道,向公路上走去。许艳丽心事重重地说:“唉!兰嫂。你也别怪我,以前在崔书记身边工作,心里很踏实,很舒畅。他正直无私,坚持原则。对下属和蔼可亲,即使工作上出了差错,也从不训斥人。可是现在的领导班子,唉!”
兰嫂终于明白了许艳丽辞职的原因,她想起自己跟陈宏春发生的矛盾,心里又增加了一层阴影。“那你的选择是对的,我支持你。妹子。你记住啊!到了外面安顿下来了,别忘了给嫂子打个电话。”
许艳丽激动得流出了泪水,就一下子拥着兰嫂的双臂,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兰嫂心里也感到孤单和难受,在以往的日子里,她有什么工作上的事情,都是先去找许秘书谈。就是跟男人老崔发生了原则上的争执,也是许艳丽在从中调解啊!
“凤兰姐。以后在工作上遇上困难,你也要忍耐点,该回避的事情,就尽量少管吧!现在有些现象,是我们这样的女人,无法管得了的啊!”许艳丽感慨万千地说道。
兰嫂知道她的话是为自己好,但一向坚持党性原则的她,不可能对有些干部的胡作非为熟视无睹。她对许艳丽说道:“你就别为嫂子操心了。我作为一个党的基层干部,知道该怎么做呢。嫂子倒是担心你,一个人到外面的世界去闯荡,同样会有困难和危险的呀!”
许艳丽好像决定了一件重要的事,她突然停下脚步,有些慌张地四下看了一阵,才悄悄对兰嫂说:“邱凤兰同志。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还没有完成!确切点说,我没有这个胆量去完成它。现在我就移交给你吧!”
兰嫂见她的神色有些紧张,就安慰她说:“艳丽。你说嘛,不管是你的私事还是公事,只要信得过我,肯定为你完成呢!”许艳丽从旅行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册子,又紧张地看了看周围,就交给兰嫂,低声的说:“这是一份全镇救灾物资和救灾款的发放登记表。我悄悄的抄了一份,本来想送到县里交给领导的,唉!现在的领导班子呀!我不放心那!”
“哦。”兰嫂心里也紧张起来,她晓得这份登记表的很重要,也正是她想了解有关白龙镇救灾物资和救灾款的发放情况,尤其是那笔爱心捐款的流向情况。她刚要翻开看,一辆班车停在路边上,司机按了几下喇叭喊道:“还有没有去县城的呀?快上车啦!”
许艳丽说:“邱书记。我得走了,你回去后再慢慢看吧!”兰嫂就握了握许艳丽的手说:“好吧!艳丽妹子。记住经常跟嫂子联系哈!”许艳丽点了点头说:“嫂子。保重!”然后依依不舍地走进了班车里。
兰嫂泪眼模糊地望着班车开出了白龙镇,消失在龙门山脉里。她把那份登记表装进那个挎包里,又看了看周围,见没有人注意自己,才往回山寨的那条路上走去。
兰嫂的心里一直放心不下那份表册,很想知道里面到底写着什么?就边走边拿出来翻开看。她刚翻到老寨子村的物资领取登记,就气得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哎呀!我们哪里领过这些东西呀?”
“不行!我,我得去找他们当面问清楚才行。”兰嫂心里想,就转身往回走。但她急匆匆地走了一阵,心里又想:“我这样去问,他陈宏春会承认么?还有,会不会给许艳丽招来麻烦那?唉!我该咋个办呀?”她重新把表册装进挎包里,又转身往回走,心里反反复复地想着许艳丽交给自己的这个极其严重而又艰巨的任务。
兰嫂在路上遇见了正在修路的张梁,她心里问自己:“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他呢?”张梁迎着她走来,关切地说:“小兰。你热得满脸大汗,快坐下来歇息一下吧!”她深情地看了他一眼,就在路边的一棵树阴下坐下来。张梁递给她一条毛巾说:“快擦擦汗吧!我去给你拿点水来。哦。“还是不要告诉他,毕竟这是地方政府里的事情啊!”兰嫂擦着脸上的汗水想。她喝了几口张梁递给她的矿泉水,就又急匆匆地往回走。张梁发现她的情绪很不对,就送了她一段路,但她都一直沉默不语。
傍晚的时候,张梁带着战士们回到了寨子。“这条公路已经能够通车了,你们以后的建设物资就可以从镇上运回来了啊!”兰嫂见他和战士们都累得很疲倦,就感动的说:“谢谢你们呐!同志们辛苦了!大家都累了吧!伙房里为大家准备好了热水,大家先去洗洗脸,烫烫脚。然后吃晚饭吧!”
徐素贞走了过来说:“乡亲们都还等着解放军同志呢!首长,你快带同志们去伙房开饭吧。”张梁激动地说:“谢谢乡亲们!我们有自己的炊事班,就不麻烦大家了。”徐素贞听了很不高兴地说:“首长。看你说这话就很见外了嘛!不是说军民是一家吗?你们熬更守夜地为我们建房修路,连热汤热饭都顾不上吃。我们看着心里能过意得去么?”
兰嫂也有些着急地对他说:“你别辜负了乡亲们的一片诚心啊!”张团长只好向两人敬了个军礼,带着战士们跟着徐素贞,向板房后面的伙房走去了。
在兰嫂的身后站着一个老汉,他已经在那里站了好久,是昏暗的夜色遮住了他那个瘦小的身子。“哦——!多么好的解放军官兵啊!”他感慨万千地自语说。
“俞叔。是你呀!”兰嫂惊讶地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有事找我吗?”老俞头想了一阵才说;“邱书记。我,我想把那头猪宰了,给解放军同志打顿牙祭。唉!他们为了我们山寨,实在太辛苦了啊!”兰嫂听了就感动得流了泪。她心里正在为此事发愁呢。
她知道这些年轻战士有几十天都没有沾上一点点油荤了,每个战士的脸上都是面黄肌瘦的,“那么俞叔。你这头肥猪值多少钱,就暂时记在村里的账上,等以后村里有了资金就还给你吧!”老芋头听了就很是不高兴。
“哦呵呵!我会要村寨里的钱么?大家的生命都是解放军给的呀!没有他们......唉!光绪十三年,这里也同样遭受过大灾难,那次还没有今天严重,却死的人比现在多,寨子里只活下来几十人哪!都是饿死和病死的啊!”他唠唠叨叨地说着,就朝前面的板房里走去了。
兰嫂跟在他后面,听着他不着边际的唠叨,心里却想着那个表册的事。这件事让她精神上承受着极其沉重的压力。
第二天的上午。帐篷外面聚集了好多人。他们好像在为什么事争执不休。闹嚷嚷的声音吓跑了挂在山岭上那轮红彤彤的太阳,天色一下子就暗淡下来。邱凤兰从上面的老寨子回到板房区,刚刚走进学校的操场,张梁就迎着她走来说:“你总算回来了。快劝劝这位大叔和乡亲们吧!”“什么事呀?”兰嫂注视着他问。
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说道:“哦。你就是邱书记吧!正好,请你给我们评评理吧。我才从大老远的省城赶来山寨。要用高价买你们这头叫猪坚强的肥猪哪!可是他们却不卖,这不是让我白跑一趟了吗?”
原来这个中年男人是一个养殖大户,他是从姜玲玲报道的新闻里知道了这个消息,就急忙开车赶到了这里,出了一万元要从老芋头手里买走这头神奇的大肥猪。可是老芋头说什么也不卖,他要杀了肥猪给部队的战士们打牙祭。张团长知道后,就极力阻止和劝说。
“原来是这样啊!”兰嫂感慨的说。她走到老芋头面前,看见他手里拿着一把杀猪刀,小鱼缸手里端着一个接猪血的盆子,几个战士用身子护住那头肥猪。看来他们已经僵持了好久。“俞叔。你再考虑一下,这是一笔好价钱哪!一万元哪,可以买回四五头肥猪了呀!”
老芋头握着刀的手在发抖,他激动地说:“钱多又能这样?能买到我们对战士们的感,感念之心吗?解放军同志给我们做出那么多的牺牲,却连一口油汤也没有喝过我们的啊!我这心里能过意得去么?”
他一句发自肺腑的话,说到了兰嫂和羌民们的心坎里。兰嫂也感到有些为难,她没想到俞老汉的变化会这么大,他以前是一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呀!她回头望着张梁说:“解放军战士们。你们就满足一下我们羌族灾民对大家的一片诚心吧!”
那个中年男人听了很是感动,也很着急,他上去握着老芋头的手,激动得热泪盈眶地说道:“大叔。原来你是要感恩呐!这样吧。你把这头猪卖给我,我会把它好好的养起来,作为对全体灾区同胞的一份纪念。另外,明天我再宰杀两头肥猪,把肉亲自送到山寨来,也好给你们和解放军同志打顿牙祭了哪!”
老芋头听了有些心动:“那,那送来的猪肉不算钱么?”“那是当然。”中年老板说:“不但如此,今后寨子里如果有愿意养猪的,我公司可以免费提供猪仔,养成的肥猪由我们按市价回收那!”许多人听了都高兴起来,兰嫂也很是激动,她上去握了握老板的手说:“谢谢你!老板同志。”“叫我老赖吧!我姓赖,名宏昌。”那猪老板说。
老板的姓名让老芋头心里有些发愣了,“哟。姓赖?会不会赖账呀?”他心里想着,眼睛却死死的盯着赖老板那张富态的脸琢磨。兰嫂见他不吭声了,就问:“俞叔。现在你可以决定了吧?”老芋头才丢掉手里的杀猪刀说:“那,你先数钱么?”
赖宏昌放心的笑了:“那是当然。不会少你一分呢。”他从腰上的挎包里摸出一叠大钞票,“这是整数一万元,你老人家数一下吧。”
老俞头手里拿着那厚厚的一叠钱,脸和身子都在发抖。他没有数钱,而是担心那叠钞票会不会是假钞,就从里面抽出一张来,眯着细细的眼睛,对着灰蒙蒙的天空看了一阵,才放心的揣进腰包里。小鱼缸盯着他阿爸的脸,在心里说:“这老东西今晚又要睡不着了呢!”
张梁叫了几个战士,帮着赖老板把那头‘猪坚强’弄下山坡。老芋头就依依不舍地跟在后面,一直送到小公路上的车里,才拿出那只羌笛吹了起来。忧伤的笛声一直把那辆装着‘猪坚强’的车送进了黑咕隆咚的山谷深处。
月牙儿又挂在高高的山岭上,阴冷的月光洒在这片满是创伤的山谷里,寂静的夜空中有几颗星星在闪烁。黎明时分。张梁就悄悄地把战士们叫醒,开始收拾行装准备离开山寨了。他不想惊动寨子里的灾民,那种悲壮的离别会刺激他们的心。他也不想惊动邱凤兰,就让两颗复苏的心扉深深地埋在回忆里吧!
十几座帐篷都撤除了,地面上的杂物和垃圾也都打扫干净了。三十几个官兵都背上了背包,肩上都扛着沉重的设备。张梁打了个手势,战士们就悄无声息地列好队准备出发。
突然。在他们背后的板房前,站立着老寨子的二百多位乡亲父老,几十只火把同时点燃了,火光照亮了战士们疲倦的脸,也照亮了每个灾民赤诚的心。东东领着娃娃们敲起了羊皮鼓,老芋头吹起了羌笛,旁边的俞春祥老汉吹也起了唢喇。兰嫂领着所有羌民唱起一首山寨民歌。
望着眼前的情景,每个官兵身上的血液都在燃烧着,每双眼睛里都滚动着豪迈的泪水。张梁感动得流出了泪水,他庄严而又激动地喊着:“全体都有!敬礼!”战士们用庄严的军礼,表达着他们对受灾村民豪迈的心。羌民们用特殊的音乐和歌声,表达着他们对这些子弟兵的感恩之情。
曙光慢慢地把天空染成了五彩斑斓的色彩。部队官兵们踏上了回归的路。在这只风尘仆仆的队伍后面,是一只唱着山歌,敲着皮鼓,吹着笛子和唢喇的送行队伍。他们一直送到那片被废墟掩埋的小寨子下面,才被张团长拦住了。“回去吧!乡亲们!”他热泪盈眶地对兰嫂和灾民们喊道。
兰嫂一直沉默着,那双眼里却闪耀着晶莹的泪花,她明白这次与张梁的离别,可能很久都不会再见面了啊!“梁子。再见吧!”她喊着他的小名,一股离别的惆怅在她心里涌动着。张梁握了握她的手,却悄悄塞了一个纸包在她手里,然后向她身后的乡亲们挥了挥手,就转身朝他的队伍追去了。
她打开那个纸包,一个金色的勋章就呈现在她眼里,那是一枚张梁在这次抗震救灾中荣获的一等功勋章。兰嫂一下明白了他的心意,就把那枚勋章紧紧地贴在胸口上,泪眼模糊地望着那高大魁梧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山谷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