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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仁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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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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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 水》连载

第二十四章 .


姚老爹今天吃了点饭早早地就下了田。这几天他一直在田里转悠,倒不是有什么重要的农事要作。主要的是他放心不下这缓缓上涨的水。

凹地洼的河水,有时候涨起来无声无息。有时候明明天上日头还晃晃地晒,可河里的水却在悄悄地涨。这是因为这里的地势低,周边如果连续的下了几场雨,而水往低处流。于是,这里的河里就眼睁睁的看着涨起了水。不是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便不知道这水的厉害,更何况这是锅底的水,最易沸腾。

洪水如猛兽,它能于一夜之间,于人未醒之时。就张着血盆大口疯狂地越过田野,扑向村庄。淹过房顶,漫过树梢。

民国二十年,大水一夜间就涨进了庄子,毫无羞耻地摸上了人家的床。白天的时候还是一片祥和,阳光灿烂。而到了夜晚,在人们睡熟后,却被无声无息地而来的水,涨的将人从床上浮了起来。

一片泽国的形成,几乎是一夜间,一梦间就将村庄,田野变成了苍白一片水茫茫。

夜的漆黑中,到处是哭泣的声音,也看不到人影。因为人都淹没在了水中,能看到的也就几个头影在水上漂。那种景象,就连鬼影子也无路可逃。也许能逃走的只有从床上还未来得及穿衣的,赤裸着身的僵硬灵魂。

据说,那时候,有一户人家。为了让家里的小孩得以逃生,便将孩子们装入一口大缸中,然后就任其自生自灭地流淌,最后搁浅在一处浅滩处,而这个浅滩,就是当时地势的高处。待水最终退却后,便从此在那个高地以缸为家地定居了下来。

姚老爹的老娘就生在那个庄子上,这个故事可不像后来人描述的,加入了其它元素色彩,变成那么多的情怀绪述的故事。它就是一次悲怆得不能再悲怆的生命大逃亡。这一点,姚老爹这个庄户汉子心里最明白。

凹地洼的水,来的早却退的迟。因为它地身低。就像人得了病似的。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姚老爹至今还记得,其他地方水的退了,他们这里还在进行着“门前系船接客,灶房捉鱼做菜”的往事。其他惊心动魄的大事姚老爹没经历过,但这发大水的事却最让他心惊胆战。

他不想在有生之年再看到那黑夜中一眼望去,视界里满是细细晃动的人头在浮动。模糊的夜光中,那白色的光点再成为逃命的灯。天上的水色与地上的水色重叠成连于一片的无边黑影,更不愿看到只有闪电才能撕破这绝望的夜色混沌。

所以,他这些天一有闲工夫就去田里转悠。他也知道自己没什么大能耐,这事有政府管。可他就是不放心,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因为他心里怕,怕再看到被水泡烂后白骨般腐朽的树干。再有被风斩了首的树冠,光秃秃的枝丫向天伸着的样子,像垂死人的手,无助地伸向天空。呼天不应,哭地不灵。因为此时的天被云遮了,地被水盖了。天看不到,地听不到。只能凭水在狂舞,浪在跳跃。

他不想心有余悸地再听到一片水茫茫的白色中,一个人孤零零地枯眼望天,无语无诉。

姚老爹这几天在田里转悠时,会常常有意无意的到庄子外一个很远的毛桃园子遛遛。那儿新来了一对与他年龄相仿的老夫妻。据说是知识分子,是教书的先生。

那个毛桃园子,就在镇子上来插队的胥滠看牛的垛子河对面。一河相隔,隔河相望。

老俩口说话文绉绉的,很清雅。但姚老爹这个老农民却觉得与他们谈得来。一点也没有什么交流上的障碍。虽说不是十分投机,但最起码能够将世事炎凉说到点子上。就凭这一点,姚老爹便觉得这老俩口子并不像别人所说的那样子的阴险。

大道理姚老爹不会讲,口号他也记不上几句。但看人,这么大岁数了,他相信自己不会走眼,不会差到哪去。看人看眼睛,不能光听人嘴上说。一个诚实的人,一个善良的人,一个有着同情心的人,他们之间肯定就存在着同理心。这一点,他的眼睛不会撒谎。而一个老者的慈眉善目中更不会存在着什么大恶。

今天,姚老爹又去了毛桃园子,与先生聊了聊。后来又走到河对面的牛棚子上,看了看那个消瘦的年轻人。

那个叫胥滠的年轻人好像不太爱说话,整日地闷着,心事重重的样子让人看了揪心。这与对岸的老俩口反差很大。

姚老爹听到过一些关于这个年轻人的故事,他也只能心里替这个小伙子惋惜。但他一个过来人,一个经历过苦难的老人心里知道,这也许并不是坏事。年轻人受点磨难,对他的将来未必不是件好事。这种看法,他与对岸的老先生也谈到过,老先生也与他的想法相仿。用老先生的话说,这叫英雄所见略同。他还列举了些事例加以说明。并用那个叫什么孟子的话说了句:“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指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他也不知道这个“梦子”是谁。反正听起来像是那么回子事。用农村人的话说,就是能吃得苦中苦,才能做人上人的意思。反正差不多。

他们并且在许多事情上,他们之间总能找到这个“略同”的所见。只是解释的用语不同罢了。

人与人相处,不管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什么学识。只要丢开伪装,就能交心。而一个人,如果只是为了利益而活着,那么,到了临死时,身上伪装的盔甲在入棺时将会比身子还重。

姚老爹一个庄户人,没什么文化,可他明白一点。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虽说情分,缘分有深有浅。但人与人之间,情,深也罢,缘,浅也罢。能谈得来,就是一种缘分。谈不来,只能说是情缘浅薄。但决不能有害人之心,更不能做伤天害理之事。这是一个人做人的最起码的尺寸。道德也罢,其他也罢。一旦有了害人之心,那就是再怎的伪装,再怎么把自己打扮成圣人。到最后,肯定是害人害己。

姚老爹本来这两天与毛桃园子的俩老的,和牛棚上的年轻人聊的蛮开心的,可万万想不到,到了今个傍晚,他却在大会堂的门口看到了他的儿子与兰子的这一幕。这让他伤心得心像被人用手捏了一把似的疼。疼得他前后心直冒冷汗。

第二天一早,姚老爹照例完成了他的看天,看像,洗漱的三步曲后,吃了些粥,便准备出门。

出来时,姚老爹遇见儿媳才知道,姚栋一大早便出去了,说是今天要打坝。

姚老爹朝儿媳多望了一眼,背过身叹了口气。便朝着河口而去。而今天大黄却没跟着,它被小奶狗缠得脱不了身。

天依然阴着,吝啬着它的笑意。好像谁欠着它什么似的黑着个脸。它的黑脸表情,也过渡到河水上,将河水的心情也变得灰暗起来。

黑色情绪,从上到下的弥漫着,渐渐地就渗入了人的心。凹地洼的人,这时候都收起了笑,在紧张与惶恐中与天对视,与水哑语。

河口上,已经打上了一支支的桩。桩打成了一排,挖泥的船只便一条条地撑过来,用草包装了土,然后沿着桩线丢入到水中。

姚老爹拿着一把锹站在岸上,望着这相识如旧的场景。他仰头望天,看云层可曾漏出些缝隙。空气中的潮气在告诉他,这一时半会的湿气还会如常地浸润,并且会扩散出感伤。雨还有得下。

往年,这个时候,龙王爷也许是看到了凹地洼的人在河口上打坝的缘故,动了恻隐。抑或是怕真打起了坝,断了它的龙脉。便会拧上它的龙头,歇上几天。也让凹地洼人喘口气,安安心。

天很诡异,说了还别不信,有好几年都是如此,就在眼看着快要水漫堤坝的时候,猛然间,天就会骤然地停止它的玩笑,收起它的黑脸,然后心安理得地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回归平静。风雨消失了,日头也出来了,风也随之窜进了窗户,门也被吹得敞开。天上的云也就一下子地烟消云散。

但愿今年还会唱这一出折子戏。

姚老爹望着天在祈祷。

这时,靠着河岸两侧的坝基已经露出水面,正在一点一点地向着河心靠拢。河心处,水流也开始湍急起来、像一众逃跑的圈羊,见到了一个缺口,便一拥而上,挤在了一处。

此刻的水,情绪激越,它们像脱了缰的兽,蜂拥着你挤我搡。带着浅浅的愁,狂躁的怒,起落着一泄而去。

此时的天空,一堆乌云前来助威。云遮住了欲要射下的光线,云端上的雷公电母敲起了他们的乐器,虾兵蟹将也赶来摇旗呐喊,狐假虎威地助纣为虐。

水流被坝体驱赶到了最后将要合拢的坝口时,它绝望地发出了最后的怒吼声。内心的暴虐此刻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在两岸围观人群的睽睽注目下,歇斯底里地露出了它狰狞的本性。风平浪静的伪装一旦被揭穿,它便肆无忌惮地激起千层的浪涛,像疯了似的挣扎,咆哮!

但终究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坝最终修成了“道”。

此时的天空,密云也露出了一道缝,雷公电母也已偃旗息鼓。虾兵蟹将也溃败地退却。只有天上的云还阴沉着脸,注视着这不争气的河水在哀叹。而水此时已精疲力竭地安静下来,恢复了它之前的伪装,貌似在作再一次的能量积蓄!

姚老爹此刻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了地。这时候他才看到他的儿子只露了两只眼,像个泥鬼似的站在坝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气。难怪刚才一直没看到他,都泥成了这样子,谁还分辨的出来?这时,他又觉得了一丝的心疼。本来今天想好好与他做做思想工作,现在他心里的舐犊之心也就先劝他将这事搁置到了一边。

就在“突突子”打水机开始向外排水的当口,姚老爹扛起了他的锹从人群中离开。他又向田里走去,向那个牛棚对岸的毛桃园子走去。可是,他刚走了两步,却又折了回来。不过,这时他并没有再去坝上,而是直接回了家。因为他忽然想起来,说好了要抱只小奶狗送给桃园的先生的。

他回到家,正好大黄不在。他抱了一只萌态可爱的小奶狗揣进胸口敞开的衣裳里,想了想,他又抱了一只小萌宠一起快速地出了门。他知道,要是这会大黄一回来就带不走这两个小家伙。于是,他便像偷了东西似的心虚,一溜走出了庄子。

这时已近傍晚,天依然阴森森的,田间的水雾仍然很浓。傍晚的第一抹黑暗眼看着就要降至,雾气已渐渐地抢先一步漫布了田野上的河沟。雾的潮气在空气中漫漫地浸润周围的一切,一股熟悉的时梅味反季节地于田间地头扩散出一种感伤的气氛,让人不禁从心底觉得有些凉。

两只小萌狗在怀里不安分地蠢动,毛绒绒的给姚老爹的胸口带来令人舒服,惬意的温暖。他乘着天灰蒙蒙的还没完全黑,姚老爹加快了脚步,他想在还未黑下来时走进这片四周寂静无声的桃园。

这时天终究还是黑暗了下来,光阴不会以人的愿望而停滞它的步伐。

姚老爹走进了桃园,走近了先生住的那个小屋子。这时他听到先生在与牛棚的后生聊天,先生在对胥滠说:“你有你的故事,我有我的故事,他有他的故事。但我们却不能只钻在自己的故事里出不来。我们只有跳出自己的那个故事,不再被禁锢于个人的情感世界里。我们一定要走出来,并且还要站得高一些,望得远一些。将我们听到的,看到的,以及身边每个人的故事串联起来。一个村的、一个乡的、一个镇的、一个城的、一个民族的。那样就成了书,就成了历史。

你那个牛棚子的故事,我这个桃园中的故事,眼前这片田野万禾的故事。都是赏不尽的风景。

你看这牛,这花,这田野。加在一起,揉于一处时,是不是就成了一幅风景画?田园诗?

你是个放牛娃,我成了陶渊明,这就是田园的乐趣,田野的生活。

人越是在逆境时,在苦难时,就越要乐观。人要有自信,人也要学会欣赏。欣赏着身边的一草一木,一花一鸟,一沟一水。这样才能开阔眼界,开放思想。不拘泥于一得一失,人就会轻松许多。我这儿有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你去看看,看看他们是怎么样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的。看完了,再读些古典的著作。这对你今后或许有益。”

先生说完,胥滠接过书走出来,一抬头看到姚老爹站在门外,说了声:“这么晚了,还来呀?”便要往牛棚走。姚老爹一下叫住他,抱给他一只小萌狗说:“养着,也有个伴。”

胥滠接过这小东西高兴极了,喜欢得不得了。可一会便愁上眉梢:“偶怕养不活它呢。”这时先生俩口子听到他们在门外说话也走了出来,师娘接过话茬笑呵呵地说:“没有养不活的狗,只有养不家的猫。儿不嫌母丑,狗不嫌窝脏。没事,带回去吧,有空了我替你管着。”

“对,对,这话说的对,是这么个理。狗是最好养的了。”姚老爹说着将另一只小萌狗递给了女先生:“这只你们养着。”

“好,好。”老俩口喜笑颜开,乐得合不上个嘴。女先生抱着小萌宠不住地用手抚摸着它的毛,还将脸贴在小狗的身上亲昵着。姚老爹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心里说:“嗳,算是送对人了。”因为在姚老爹心里,每次将小狗送人时,他都将它的当作了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当他看到先生俩口子这么喜爱小动物,他放心了。能善待小狗的人,一定是善良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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