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这些天让兰子心里不得安逸的不仅是鱼网奶奶的烧香拜佛,叽咕唠叨地作揖许愿。这两天让兰子心里不胜其烦的还有这“秋呆子”不停下着的雨。
就说说今年的这“秋呆子”吧,沥沥淒淒,断断续续地就没停过,一直下到了二十来天还在下个不停。 都说‘三日不下雨,不是贵阳天’。其实凹地洼子的“秋呆子”要是犯起痴来,那才是没完没了的烦。
好在这“秋呆子”雨,虽然缠绵,但却不冷。只是到了夜晚有一点点湿寒。所以,楚上还轻寒,越溪已悠悠。小桥流水声,垂条烟柳痕。
头顶着一幔毛毛雨织成的薄雾轻纱,氤氲的氛围。此时的秋雨,早已微微地湿了凹地洼子人家的窗棂,浸透了乡咯人的烦恼。
因为看情势这“秋呆子”旧病复发一时半会好不了。看样子要打坝拦洪。于是,上面要求要多织草包。这是个政治任务,必须不折不扣地完成。所以,这个宣传落实的工作便落到了兰子的头上。
这几天,大队部的大喇叭又响了,唱起了“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与天斗,与地斗……”号召大家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打草包,为革命作出新的,更大的贡献……
以前草包多是在春夏之季发水期时作为抗洪物资才会有大量的储备。但今年特殊,秋呆子发威,打了凹地洼人一个措手不及。草包各地都很紧张。
在以前,凹地洼人的家里几乎每家每户都会有一架木制的专门用于打草包的打包架。其形状就像是一扇门框,中间的构成要件有,上下穿绳子的槽木,槽木上打上了一排排的小拇指粗的圆孔,用于上下穿绳之用。打包架的高度,也就和一个人的高度差不多,宽度则大概和房门大小一般。
在上下穿草绳的时候,就要先将绳子从一个木制的也是同样打了相等的分别依次错位洞孔的木拍子中穿过。所谓木拍子,就是一条长方形的厚木方制成的,装了两个柄的器件,它的作用,就是在织草包的过程中一次次地,周而复始地将穿进绳子中的稻草拍实,确切地说就是一个可供在上下横梁之间上下移动并拍打的中空槽口。
它的另一个作用就是在拍打的同时,在稻草的每一根穿插间隔中,人握木柄,上下掰动,使之草绳之间能错开间隙,便于穿绳。
说到穿绳,就离不开另一个构件了,梭子。梭子一般是用竹片制作而成,也有少数木制的,长约一米二,三。宽约四,五公分,厚则有一公分左右。它就形似一把长尺,只是在尺的一头被锯开了一道略带弧度的沟槽,用于勾引稻草在草绳中穿行。
打草包的每根草绳都要从悬吊着草扣的小孔中穿过,并将草绳两端和其中间折转处在草扣下面的一根细木棍处打结扣紧。使之不易脱落。然后将草绳绷紧,这个绷得紧不紧很关键,如果绷得松弛,则草包打出来就松散,不成形,卖相也不好看。
这里的关键就在于,在插入立柱下面中空槽口内的横梁上方加入木楔,并使草绳上下绷紧,从而形成上下等距、排列整齐、只有这样才可以将编织的草包经线拉紧。“穿梭子”就是一人在草包架端坐着用梭子勾住稻草正对草绳的间隙将其穿过,另一人用手握住草扣并上下移动和前后侧翻,从而使草绳不断地前后间隔、分为两列。
那时候,也有一个人独自打草包的,那种熟练度就是很不一般,瑛子就属于这样的能人。她一个人坐在草包机前,左手握着拍子的木柄、右手抓住梭子,并能单手扣草,穿稻草时用左手将稻草在梭子的弧形端头处折弯、穿进分为两列的草绳之间,拉稻草时将梭子穿进草绳、由手握住草扣者用左手将稻草在梭子的勾形槽口处折弯并由手持梭子者拉回。一环一扣,一气呵成。
庄子上除了瑛子,姚栋的婆娘也有此绝技,这些天她这个“干部娘子”也带头响应号召,在没日没夜地打草包。到底是干部娘子,表现好,姿态高,一天一人最多时打了十来条草包来。
这段时间,凹地洼河边的水巷子里“窝”逸了不少。家家户户都埋头打起了草包。不再听到疑神疑鬼的吵吵闹闹,也不见了棒打出孝子的鬼哭狼嚎。
原来阿子家的那个坐点的男人被“退赔”了,上面来盘点的工作队给他算了一笔细账。每天吃饭,做菜,用的盐,油,酱,醋,糖等佐料,都是小商店里卖的商品。你说是你自己买的。谁能证明?而且,他自己也承认,确实用过,包括一些酱菜,破蛋等。
工作队还算心太软,手下了留情,只给他算了一半,五年。娘的个乖乖,没得命额!这下嘴成了个无底洞,吃下去的东西算一算,足够他倾家荡产。
吐是吐不出来,可那个黑洞洞的洞得填。不然牢底子得坐穿。
阿子的男人“啪,啪”对自己的臭嘴狠狠的抽了两个大巴掌,灰头土脸地溜了回家,想尽了能想到的所有办法,拆东墙补西墙,这才填上了这个自己臭嘴啃出来的窟窿眼。
这下好了,这张能吃,能吵,会骂的臭嘴消停了不少,也不再鸡嘴斗鸭嘴的逞强。有点精神头,也使在了打草包上。
那个罩弟子的跛子教书匠这段时间也顺和了许多,不再动不动就拿个棍子抽儿的屁股了。因为风声紧,臭老九也老实地闭上了臭嘴巴,上课也不再如意大调的“抬棺材的抬”了。
一时间,凹地洼水巷子里似乎一夜间变得风声鹤唳,就连刚放出来的偷炭老铁匠,出来不久后,也不敢重操旧业,怕重蹈覆辙。从敢于硬碰硬的铮铮倔老头,摇身一变,改行变成烧茶水炉子卖水货了。这主要是烧茶水炉子,用草烧就行,再无后顾之忧,也能睡几个安稳觉。
倔老头自从卖水货后也不太说话了,见人来客去,只点头哈腰,放个屁都要躲到墙角去,生怕惹出个麻烦来。好像他能与人交流的也就剩下那双浑浊的老眼。
这些天,就连细麻腿子们也被发动起来搓绳。瑛子的老大毛头,放学以后,一有时间,便会自觉地拿起一捆稻草,然后在一块石头上用木榔头捶草。然后分给老二二豁子,还有老三六指去搓。
说起来,捶草这道工序还是很有讲究的,首先,捶草不能用铁锤锤,而要用木榔头捶打。这是因为稻草在捶打的过程中,既要将草的杆节捶得柔和松软,但又不能使之捶烂断节。所以,木锤的力度与草的韧度刚好能够完美无疵地结合统一起来,才能够使之柔道适中,刚柔并济。
毛头在稻草捶好之后,还要用嘴略微喷一些水于稂草之上,使之浸润一会才能搓。一来,是为了润手,二来也是为了草绳更增加一些粘合度。然后便可以开始搓绳了。
那时候搓绳,水巷子里,有两个人一起搓的,也有一个人搓的,总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两个人搓,一个递草,一个搓,而一个人搓,如是坐着,则将绳子压在屁股下面,一搓向后一拉,如此往复。如是蹲着,则绳子踩于脚下,搓出一段,往后拉开一段,循环进行。
而毛头则发明了另一种搓绳的方式,就是将草夹在双腿之间,然后将起好的绳头拴缚某个墙角,然后一步一挪地边搓边行。此情此景,恰似一个系着绳带的大宠物,夹着条稂草大尾巴,像条狗似的围着房子的墙角在转圈。
几圈下来,屁股后的草尾巴被拨光时,秃尾狗的搓绳的任务也就得以完成。
毛头的这个方法,很快便被搓绳的细麻腿子们效仿。有时一俩结伴,有时三五成群地一起围着房子转,最顶峰时期,七八个人一起搓,直搓得人家房子被捆了个结结实实,直搓得居民开得了门,走不了人。
每当此时,水巷子便笑声窃语一片,细麻腿子们才不管大人的烦恼。好在水巷子里的大人们并没有因为细麻腿子们的喧嚣和给人家带来的不便而反感,责斥。相反地还会问寒问暖,和细麻腿子们说说笑笑。
这天早晨,姚栋的老爹一大早便早早地起了个早,他先在院子里朝天看了看,看这天色有没有变的意思。然后又回屋朝后墙的灯柜上方贴着的像望了望。这才叹口气转身走到大门旁边的旮旯,弯腰拿起水桶里的木舀子舀了些水倒入洗脸盆子中,准备洗漱。
这时候姚栋也起床从房间里走了出来。院子前的门廊里,姚栋的婆娘已经在收拾准备新一天的打草包作业。草包机旁,大黄侧身躺在一滩草上在给一窝快要满月了的小奶狗喂奶。而大黄则不时地侧过头来,朝姚老爹瞅一眼。
厨房上烟囱冒着的几缕炊烟在告诉姚栋父子俩,早饭已经烧好。姚栋提着裤子上茅缸,老爹则继续他几十年如一日养成的习惯步骤。这个每日清晨三部曲程序,一看天,二看像。三洗漱。
这个习惯已养成十多年。可谓是十年磨一剑。不过这把宝刀比以前已经钝多了,最锋利的那会,还要手握红宝书,口唱东方红呢。
但不管是哪个穷年屡月,老爹第一眼看的必定是天。就凭这一点,才能算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就是真到猴年马月,恐怕他这泥腿子的老农民,这辈子再也不会改掉这个习惯。
今天的天,依然灰蒙蒙的,没风,有点闷。姚老爹知道还要下雨。洗漱后,他不声不响地去厨房盛了碗儿媳妇早就烧好的粥,筷子一夹,咸菜都没要,便蹲在门口凉台子上,一只手托着碗底,嘴哆着碗边,来回转来转去地就喝起粥来。
一阵哧溜哧溜的声响后,一大碗粥一会便喝得精光。他又伸出舌头在转动的碗里边舔了一圈。这时候夹在那只手上的筷子还是干净的。
这时姚栋从茅屋中走了出来,要进屋时,姚老爹叫停了他:“听说昨天城里有人来拍照,你让人打草稍子上洒了些瘪壳子稻就糊弄人家说一堆子稻?还说今年的收成不错,能达到两千斤?是不是有这回子事?”
“嘿,还不是上面的交代,偶哪有这个胆子做这没屁眼子的事。”姚栋这么个大主任,在他父亲面前也一副委屈的鬼相样子。
“那让人家蹲在河里说水涨到脖子了有没有这回子事?”姚老爹还在不依不饶地追问。
“那是兰子教的,不关偶的事。偶当时就不在场。”姚栋辩白。
“你最好少与她掺和,没好事。”姚老爹说话一点也不客气。姚栋婆娘听了也在那边屋里埋怨地插了一句嘴:“偶也觉得离她远些好。”
“去,去,去。你少掺和。”姚栋不敢与父亲顶嘴,但他能训媳妇,这个胆他还是有的。
“还是稳重些好,乡咯人,做事要凭良心。”姚老爹说着起身进了屋。
“唉,知道。”姚栋嘴上答着也跟进来。
乡咯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今天日头看来是出不来了,姚老爹丢下碗筷,脱了解放鞋,裤腿子往上卷了卷,光着脚,拿了把锹,就一声不吭地出了门去下地。
姚栋见了说:“你就别下田了,有人看呢。”
“不放心,偶还是去转转。”姚老爹说着就出了门。这时大黄一个滴溜,丢下小奶狗,不声不响地跟着姚老爹的脚后跟一起走向了庄外。
凹地洼的水乡人种地,水田多。劳作时须赤脚踏进像沼泽地的沤田中。到了下雨天,乡巴佬们干脆就光着脚干活,待再上来时,个个就成了泥腿子。
光脚,一来方便,二来经济。不费鞋。所以,锅底洼人后来称呼乡咯人叫泥腿子。就像是给文人墨客起了个雅号似的。不过光有个雅号好像还意犹未尽,应该还有个笔名之类的落款才行。于是,泥腿子们便又免费得到了另一个称谓:“黑背脊”。
“泥腿子”,“黑背脊”的由来,取自乡咯人插秧,除草,收稻,割麦时的场景描述。
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酸。“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诗句,在细麻腿子们摇摇晃晃地读着时,文人有滋有味地品味中,其实,只有黑背脊的泥腿子心里最知其味。
其实,姚老爹现在能看到他的儿子当上了干部,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没日没夜地天天往田里跑,心里还是很欣慰。因为他知道,农民的这双脚要从烂泥田里拔上来,那得要积几辈子的德。
但他心里又不想他的子孙做缺德事而留下骂名。乡咯人,虽说穷,但脸面还是要的。
凹地洼的农民,勤劳,本分,忠厚,老实。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不偷,二不抢。在黑土地里刨食吃,又不欠谁的,自古自食其力,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劳作,自得其乐,自给自足。虽然清清寡淡,但也享受了一番田园美好。
这一点,姚老爹就是这么想的,因为每当他下地时,脸上总是其乐融融的样子。
他心里明白得很,泥腿子,黑背脊,就像河里的王八爬上田里时的样子。都是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角色。这一辈子,苦些,穷些没事。但不能做亏心事,做了亏心事,那就不再是王八了,而是“瘪犊子”。
乡咯人脚踏实地,不会花拳绣腿,更不弄虚作假。因为乡咯人,双脚是立在地上的,背脊对着老天爷,而面容向着土地爷。天地有神灵,容不得做一件亏心的事!他们对土地的眷恋之情与土地一样地深厚,他们对苍天的敬畏与苍天一样高阔。他们知道自己站在这苍茫的大地上意味着什么!他们从挖墒中懂得了排泄,从施肥中懂得了给予,从除草中懂得了清理,从浇灌中懂得了培育。
但他们更懂得,也是悟出另一个道理:手把青苗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身心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姚老爹走出庄子,一眼看到的依然是一色水雾连天的景象。这时乡村的路上,已经看到三三两两的人,挑的,抬的,拉的在向大队指定的收草包的地方运送草包。
收购点就设在大队的大会堂,也不算太远,就在庄头的河边上。平时那儿没人影,一年中只有大队分红,或者有重要事情开大会的时候才会有人喘个气。
早晨六点,到晚上六点前,是收草包的时间。每家早上起个早,便可以早早送掉,完成任务。只用了几天的工夫,草包便差不离的收齐,兰子的心里总算松了口气。但这么多草包堆在会堂中,兰子心里还是有点不放心。因为从上次挑河时她就知道了防火的重要性。虽然千叮嘱,万叮嘱,她心里还是五点六点的担忧。所以,她便时不时地过来看看,可不敢出一点点的纰漏。
白天的时候,有人在这里收草包,所以心里还踏实,但到了晚上,她便开始担心出现差错。姚栋也安排了一个老人值夜看护,只是那老头要到晚上八点才能来值班。所以,八点前的时间,姚栋便自己亲自前往看一阵。反正也没几天,接到通知后草包便会立马运走。
天还没完全黑的时候,水雾已经急不可耐的先涌了上来。将灰蒙蒙的傍晚提前变成了黑夜。姚栋站在大会堂的台阶上抬头望了望天,心里想着:“这雨怎么就没完没了了呢?”他转眼看了看眼前的庄子正一点一点地被夜雾包裹起来而变得模糊不清,这时他看到一个人正从水雾中走出,再定神一看,才看清了是兰子。
看着兰子走过来时,她背后的浓雾弥漫像纠缠着她的一团阴霾,姚栋心里觉得有些莫名的恍惚。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迷蒙的感觉,但心里总像是惘然的慌乱。这时,兰子已到了面前,他也才能看清了她的脸,还有她脸上的眼神。兰子从他面前走过,径直进了会堂,姚栋这才回过神来跟着她一起走了进去,并随手关上了会堂的大门。
雾涌了上来,将会堂和庄子的轮廓裹了个严严实实。天真的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