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这瑛子说了错话,心里疚愧,不舒坦了好几日。而她的小叔子权有松也因为说了句“麻话”而纠结了好些天。这大话可不能随便说,过头饭能吃,而过头的话可不能乱讲。说大话,用小钱的事,可要丢面子。
那天在河簖边,权有松“麻里木足”地图着一时痛快,逞了英雄,答应翠珠卖辆自行车。可是钱呢?回来后才想起来“兜里没铜,不能逞雄”的古训。可已悔之晚矣!话已出口,覆水难收。更何况翠珠那期待的眼神还眼巴巴地望着呢。
可这钱从哪来?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借都没处借,他的亲戚,朋友,都是些勒着裤带过日子的穷鬼,不要说借他钱,自己见了钱,眼里都冒绿光。
这可怎么办?他一时没了主意,没头苍蝇似的病急乱投医,居然与四疤子商量起借钱的事来。四疤子问他:“你借这么多钱做啥?盖房子?”
“不是,有急用。”权有松搪塞,心里却窃笑,暗想:“盖你老婆”。
四疤子可不吃他这一套,知道他嘴里没真话,也就不予理睬。
权有松急了:“偶又不跟你借?你怕啥?只要能告诉偶谁有钱便成。借到了请你喝酒。”他还软磨硬泡,死缠烂打。
“真的。”四疤子鼻子还没闻到酒味,眼睛便发光。
“真的。”权有松信誓旦旦。
“那好,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四疤子也不是省油的灯,他还是有点疑惑。
“决不癞皮。”权有松保证并强调。
“要说现在最有钱的,只有一个人。”四疤子这才松口。
“哪个?”权有松来了神。 “偶就怕你借不来。”四疤子又卖关子。 “说说看。”权有松怂恿。
“兰子。”四疤子终于像乌鸦将嘴里的肉被狐狸哄了出来。 “……”可权有松一听,却哑住了,谁不知道兰子有钱?可要借她的钱,比诸葛亮借东风都难,这是和尚头上的蚤子,明面儿的事。这不是在逗他玩嘛?说四疤子是啬巴子,其实兰子比四疤子还啬。
“偶说你借不来,还不信?犟吧?”四疤子的疤脸一脸嗤鄙地在看笑话。其讥鄙之色反而激怒了权有松。虽然他知道这兰子是一毛不拨的铁公鸡,但他却不信这个邪,他偏要去放放她的血。因为他知道,他手里有一把能给她放血的刀。那就是他上次在大会堂里看到的那一幕,足以让兰子乖乖地俯首帖耳,举手就范。
权有松鼻子里哼了一声:“嘿,偶也不是齉鼻子,别人借不来,偶倒要试试。”
“怎么试?”四疤子问。
“没想好。”权有松说着蹲下身子抱着头。
“你就吹吧,”四疤子满口讥讽。他从来就不信石头里真能蹦出个猴子来。
权有松不吭气,没搭理四疤子的嘲谑,他的脑子里在飞转地寻找着兰子的死穴。他知道光凭他现在的这点把柄就想让兰子乖乖地就范那无异于痴人说梦,要让这个心狠手辣的人出点血来,那就得找准她的命门,并且要比她更狠,才能一击致命。
“有了。”权有松一激灵,鬼使神差地想到了绝佳的方法,他忘乎所以地一下子从地上站了起来。四疤子一听,心里狐疑:“真的假的?”
“不出三天,让她自己找偶。”权有松说着眼睛里冒出来自信而又凶辣的光来。
四疤子听他说这话,心里知道这酒十有八九能尝尝了,因为他从权有松的嘴里、眼里、看到那个狠劲又出来了。
这两天阴森森的。西风开始刮的劲。它从权有松的脸上拂过时,已明显地觉着了凉意。
大河边上的大庙中,香火依然袅绕。风从此过,一起带走了佛像前的烟,以及香客应该听到的,也会是想到的,或是悟到的各自隐藏的心声。
河水从佛脚下缓缓地向东,无声无息。在这个秋月,风却带走了多少欢笑?多少宁静?还有多少地祷告!
兰子的婆婆,本来这几天心情还是蛮好的,因为她刚觉得佛主冥冥中给她指了条道,心甚愉悦。看来这抱孙子的愿望就快实现。
可这阴霾霾的天真烦人,更让老太太心烦的还有权有松。这个小浑球这两天就一直没让老太太的心安逸过。让她有些怅乱,惘惘地不能稳下神来,有时烧香拜佛时都缺少了往日的心静,甚至祷告时都有些不知所云。像这凹地洼里的雾似的让心境捉摸不透。
这一切都是这权有松闹的,第一次老太太烧完香从庙里出来后,便一头撞上了权有松:“老太太敬完香啦?”权有松嘻皮笑脸地上前打招呼。
“有事嘛?”老太太问话时那两片平瘪的嘴唇,一瘪一瘪地动着。
“哦,没事,没事。就是看您出来问个好呢。”权有松的笑脸上硬挤出些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老太太一看便知这小子没什么好意:“你有话就直说,别磨磨蹭蹭的。”老太太的薄嘴可不比刀子钝。
“没啥,没啥。要不您忙吧,等有空了再说。”权有松边说边走,把个满脸狐疑的老太太丢在了身后,然后便一路而去,让老太太回家后思前想后地猜度了一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接着权有关松又如此三番地炮制了两三回这种让人疑神疑鬼的场景,就是让老太太摸不着头脑,不知他要打什么鬼主意。
这种让人不知深浅的悬念,让老太太的血压开始升高,心情开始变坏。她从权有松的话语中隐隐能听出一丝影子,那是关于兰子的。可权有松这个细混蛋就是不说清楚。这让老太太疑团满腹地好几天都睡不了觉。这让她实在受不了。老太太便直接问兰子这是怎么回事?兰子也一头雾水,可她却知道一点,那就是遇上权有松这个粘不上墙的货,十有八九准没好事。更何况她心里明白的很,自己的那场舔戏,权有松可是唯一的观众。他会不会缠着老太太是要告密?如果是这样,那这混蛋可是太可恶了。他居然不找她本人,而缠着老太太不放?这是谁给他出的馊主意?简直是丧心病狂地坏到了家。因为兰子心里最怵,最怯,最惧的就是这个老太婆,她是兰子的紧箍咒。这算是摸准了她的命脉,找准了她要害。
兰子终于按捺不住,沉不住气,傍晚的时候便叫通讯员找来权有松问话。
兰子这一急,等于已将自己的这份焦虑给权有关松露出了底。他见到通讯员来找他时,如同见到了狐狸露出的尾巴。他知道,事情已有了三分把握。他也不向通讯员打听是什么事,只说着:“好的,好的。就来,就来。”说着便抬腿跟着通讯员走了出来。
权有松的脚步跟着通讯员身后屁颠屁颠地走着,心情莫名的好了起来。好像这傍晚最后的一丝晚霞似的,一脸的红润,一脸的精神。
权有松望着远方天际染红了的景色,心里有点小兴奋,眼看这精心策划的小阴谋就要成功,自行车已经浮现眼前,在道上慢悠悠地行了过来,眼看着即将唾手可得。看来这一招是搔到了兰子的痒处,点到了兰子的痛穴,捏住了她的麻筋。这怎能不让权有松的脚步有了飘飘然的感觉?
权有松有些自鸣得意地跟着通讯员走着,心里在盘算见了兰子后该怎么应付。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装聋作哑,再掺和些装疯卖傻,让她有怒无处出,有牙无处咬。绝对不能硬顶,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她的手段辣着呢。不过,只要不让她抓住真凭实据的把柄,就这么真真假假,稀里糊涂地胡搅蛮缠,或许这只母老虎还真一时拿他这个剌猬无可奈何。
然而,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权有松的想象和预料。见面后的场景几乎没有一点权有松头脑里反复演练的那些拍桌子、骂爹娘的片段出现。兰子的剧本和他的脚本完全风马牛不相及,一点也沾不上边。兰子好像成了个局外人似的事不关己。从始至终的表演,看上去,甚至连个旁观者都算不上。
兰子说,请他来,是要让他帮个忙。权有松问兰子:“偶能帮啥忙呀?”兰子一脸认真的样子,诚恳而又恭敬地对他说:“这个事还真非你莫属。”这到让权有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心里叽咕,更疑惑:“偶有啥本事?还非偶莫属?”
这事兰子还真说对了,这事权有松还真地拿手,原来兰子让他去她家剥兔子。兰子说:“她老公让人带回两只野兔,她又不会弄,也不敢弄。”所以一个直就养在那,眼看都瘦了一圈,她便想杀了炖汤。她婆婆听了,怕粘了血腥气,侵了她的佛性,一个人惺惺地回了老家。
权有松说:“那可以叫那个通讯员剥一下就行了呀?”
兰子揶揄:“你不是最会剥狗吗?这还不是小菜一碟?”
权有松听到这话倒是无话可说,谁让他恶名在外?唯有乖乖地俯首。心里想:“这是要玩哪一出啊?”
兰子是谁呀?她还能猜不透权有松的那些个小九九?不用把脉,就能知道横僿不文的权有松肚子里有几条蛔虫。凭她横擢的资历,她会跟着权有松的节奏演出吗?想也不用想,她才不会按照他的套路出牌呢。要制服这个小混蛋,无须杵倔横丧,兰子有的是办法,大风大浪里滚出来的鱼,还会怕这点小波澜?
天已经渐渐地发黑,兰子于是对权有松说:“你前面走,偶这就来。”那口气听起来就像是使唤的个店小二。
权有松出得兰子的办公室,走没几步,回头望了一眼。这时兰子的屋内灭了灯,他便继续朝兰子家的方向走去。
这会儿,天上很黑,但权有松轻车熟路,只是心里有些忐忑,因为到目前他还吃不透兰子葫芦里到底装的是啥药。
他走走望望,天上不时有一两个星刺入了银河,或划进黑暗中,带着发红或发白的光尾,轻飘的,或硬挺的,直坠或横扫着,有时也点动着,颤抖着,给天上一些光热的动荡,给黑暗一些闪烁的爆裂。权有松心里暗思,今晚会不会发生出什么故事来?
他望天而行,一点也不耽误脚下的步伐。天上有时一两个星,有时好几个星,同时飞落,使静寂的秋空微颤,使万星一时迷乱起来。有时一个单独的星光横刺入天角,光尾拉长,放射着星花。从红,到渐黄,再作最后的耀白,忽然狂悦似的把天角照白了一条缝,好象剐开了万重的黑幕,透进并逗留出一丝乳白的光来。
权有松心里惊悚,今晚是个什么鬼日子?这是下流星雨呀?这是在预示什么吗?
待流星余光散尽,黑暗好似晃动了几下,又包合起来,静静懒懒的群星又复了原位。而河边的树丛间,权有松看到还有几只未死的萤火虫在秋风里微笑。从地上、水上、草树上飞出,在寻求情侣。哦,原来今晚,秋萤也做着这样的游戏!
权有松一路胡思乱量,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兰子家的门口。大门锁着,院子里漆黑一团,阴森森地溢出丝丝的凉气来。权有松打了个激灵,回望来路,这时一个黑影悠悠地从远处的幽暗中飘了过来。权有松没不惧怕,他在牛棚时已练就出牛胆。而且他知道那个人是兰子,待到面前时,果然不假。
兰子来到大门前,也不与权有松打招呼,便直接蹲下身子,从门旁的狗洞里摸出一打钥匙来,然后熟练地开了门。
大门有两扇,兰子开锁后只打开了半扇门,原来另一半门后有顶杠顶着呢。权有松心想:“这当官的人家,真够谨慎的,还用顶杠顶门,这是怕偷呢。”
权有松悄静地跟在兰子的身后从那半开的门扇中进了院子,他站在院子中不再随兰子进屋。兰子只身进屋点上了灯,一抹橙光随即从屋内横泄了出来,泻照到了院子的地上,墙上,还有那棵院角的老榆树上。
这个院子中的老榆树,权有松从小就记得,小时候他来过许多次,那是这户人家上上代就在院子里栽下的,都有好几十年了,老粗老粗,树荫遮蔽了半个院。因为榆钱花能吃,榆树叶子也能充饥,权有松兄弟俩以前没少来打叶。
榆钱花,榆树叶,吃在嘴里,粘糊糊的有点儿甜。做菜糊饾加上些,能省许多糊饾面。有时掺上点糠面子蒸菜干饼子,既好吃还耐饿。那些年,他可没少吃这玩意。
权有松仰头望了望树荫,这时他已看不到一颗星星,满眼看到的全是树叶婆娑,枝条纵横。只见兰子从屋里走了出来,走到院角老榆树的后面拖出一个木栏框,里面果然有两只野兔,兔眼迎着屋内射出的灯光时,反映出幽绿的微光来。
这时兰子拖出木框后拍拍手对权有松说“大兄弟,这榆树有啥好看的?来帮偶杀兔吧。”
“偶想起以前吃榆树叶的事了,嘿嘿。”权有松憨笑。
“大兄弟,你还吃过榆树叶子?”兰子一脸的疑惑。
“吃过呀,这都算好的了。”权有松的语气戚戚的。
“给说说,原来你也过了这么多的苦日子啊?”兰子说着用手摸了下权有松的肩,悯怜之色溢于言表。
权有松心里嘀咕:“偶家苦,难道你不知道?都是本乡本土的,偶家兄弟是穷光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但他嘴上却说:“有啥好说的,熬都熬过来了,那年让偶上台子忆苦思甜偶都没上,这你不是知道嘛?”
“是呀,有些事都忘了。唉,不容易呀。”说着兰子又拍了下权有松的肩。
“那可就杀兔子了?”
“别,先别杀。”兰子听了一摆手阻止道:“别杀了,你拿回去炖肉给你老婆吃吧,偶看她挺个大肚子,好像也没个营养,怪可怜的。”兰子的话,权有松听起来满满的恻隐。这是发菩萨心了?不过权有松嘴上却在推辞:“不,不,这不行,她哪配吃你的东西?不行,万万使不得。” “费什么话?偶又不是给你吃的,你推辞什么?”兰子一听好像真来火了,厉声厉色地训了权有松一句:“还磨叽啥呀?两只都拎回去。”
权有松心里暗忖:“就这么打发啦?这是打发叫花子呀?也太能算计了吧?”
“别多想了,跟你明说吧,”兰子像是看出了权有松的小心思,走上来,手搭在权有松的肩头上,声调变了个人似的轻而又阴幽地说道:“不瞒你说,你那点坏主意,在偶这儿打,还真是打错了地方。不信你出门时看看通讯员是不是就在门外。只要偶喊一声,你便会立刻被抓起来。什么罪,你自己应该知道,这黑灯瞎火的你在一个女干部的家里想干什么?偶想你自己明白。”
“不明白。”权有松嘴还硬,可心里却发虚,腿也发颠,要不是天黑,兰子早看出他的怂样来。
“图谋不轨,强奸未遂这个罪名你担的起?”兰子说着“哼”了声:“偶是于心不忍,不要不识好歹。”
权有松一听这话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兰子见他发笑,问:“你笑什么?”
“你要是告偶偷东西,或许还有人信。偶笑你要告偶强奸,可这谁信啊?满庄子人都知道偶是个二哼子,偶就是有这个贼胆想,也没个家伙什用呀?你说是不?”
还真是呀!这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兰子千考虑万盘算,谋划来计算去还是忘了权有松是个二哼子。她根本就没想到这茬子事,看来这付药白费了工夫,不对症。兰子一时语哑,不过她可不是吃素的主,这时她也笑了起来说:“偶才不信你的鬼话呢?哄谁呀?当偶是三岁娃子?”说着她竟松开一只搭在权有松肩上的手,老辣地一把探向了权有松的裤裆,一把满满地勒住了权有松那要害部位,阴阳怪气地说:“老娘到要见识见识,你说的是真是假?”
这一招还真地吓住了权有松,他忙将身子朝外一跳,连连说:“偶走了,偶走了。”说着转身就去拉院子的门。
“回来。”兰子站在原处低声但却决然地喝声遏止:“把兔子拿回去。”
这时权有松木木地,乖乖地走过去,一手拎走一只兔子的耳朵,伫伫地望着兰子,像个听话的小孩。
“你等会。”兰子说这话时声音明显地变得柔和,温婉。说着便转身回屋,出来时手上捏着什么东西,到了跟前时,权有松才看清是一叠钱。兰子也不话语,将钱揣进了权有松的口袋:“回去吧,买两件衣服换换,以后来偶这儿,偶可不想再见到你这邋遢相。”
权有松低着头准备走,这时兰子走过来,俯在他耳边低语道:“钥匙就在那个门洞里,门墙上有花时,你再来,花盆没了,就别来。”
权有松木讷地抬头望着兰子的脸,幽幽的光影中,看不出什么表情。但这话明放着这是给他留路呢。权有松一时不敢往下想,连忙出得门来。
他出了门,果真看到通讯员站在墙角处。他装着没看见,拎着兔子,反着方向往回走。巷子里阒静无声,他听到自己匆促的脚步声在巷子中回荡。抓在手里的兔耳朵毛绒绒地暖和,有时兔子在他的手里还偶尔地挣扎一两下。权有松这时又像来时朝天上望了望,流星早没了,就连星星也没了。阴云就在刚才遮满了天。权有松静悫行思,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是好还是坏。但不管咋的,钱有了,虽不多,可还搂了两只兔子。看来运气还不错。这时他想起了兰子刚才说的话,是得买两件像样的衣服穿穿了,不能总是这付邋遢相。再想到兰子说的那个门洞里的钥匙,还有墙头的花盆时,权有松的心好像骤静了一下,但马上又变得彭胀,颤动了起来。他想象着这话留给他日后的空间时,他的身体中的一些部位竟然有一丝抽动,心里在骤然间升出一种而不可抑止的欲望。这是一种新奇的、未知的,令人好奇的,和惊心动魄的想入非非,与无边臆境。像一波浪似的在这漆黑的夜里,巷中滚动着向他扑来。权有松觉得有了点小小的满足。脚步也像是变得轻盈,嘴里还哼起了调调。
夜黑着,权有松走着走着,已看到了自家房子里的灯光。走到门口时,他又望了一下天色,这才推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