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瑛子自从和虎子相好了以后,“冒一冲”看上去就像换了个人,整天精神抖擞的样子,人也变得风风火火起来。就像门前被风吹得漫展的柳枝停不下来。走路也轻快了,难得一听的栽秧号子也哼哼了起来。
瑛子唱栽秧号子的声音蛮好听,和生产队大早上就开始在大广播里放的栽秧号子的调调不相上下。那个大广播按在一根高高的松木杆子顶上,就在瑛子门前的那条小河对面的大队部门口。有时候还能看到在木杆上拉上红旗,风一吹,噼里啪啦的响。她的号子调可能就是从那个大广播里放的秧歌号子鹦鹉学舌的得来?
瑛子不识字,但人还是很聪明,什么样的事一学就会,学这个栽秧号子调自然是小菜一碟。
那个时候,要么唱样板戏,要么就是栽秧号子。生产队上有两个人唱的最好,一个是瑛子,还有一个是兰子。要做评比的话,还真的不分仲伯,要说她们之间的差别,便是兰子更年轻,而且苗红根正,也更讨书记的欢心。再后来,兰子唱着唱着就变成了村里的妇女主任。
所以,瑛子自然而然地就从栽秧号子进城比赛的选拔中败下阵来。但这个小小的打击,好像也没有对瑛子伤筋动骨。
“罢莫价”,没得事,无所谓。她还是哼哼唧唧地哼着她的号子调,甚至比以前更神采飞扬。有时候,她还能改编唱词,加入一些新的元素,也是她自己的那一点点小心思。“一片水田白望望,大哥哥帮妹妹来栽秧, 啊哩隔墒栽,啊哩隔墒栽,哥哥隔墒栽呀,栽呀栽得好呀,栽得快,呀子喂,呀子喂,为啥子栽呀?为了帮妹妹多打粮啊,呀子喂”。
她知道她口中唱的这个哥哥是谁,自然是她那个“洋儿不擓”的虎子。
虎子并不常来,他总是有一天没一天的神龙见首不见尾。但瑛子看上去仍然很快活,并且那段时间不但开始“妖里不怪”的注重打扮,“先不先”的还自顾自添了件新褂子。
虽然没有去得成城里比赛,但乡里的大大小小的比赛还是有得参加。那个时候时兴比赛,几乎是什么都要拉出来比一比,好像不比个山高水低,人上人下来,就睡不着觉,吃不下饭。
样板戏会演,栽秧号子比唱,犁田挖墒,栽秧拔草,积肥拾粪,摘棉花收割,最后还要比比生产队的收成。
各种各样的比赛,名目繁多,花样儿百出,数不胜数。
有一回居然还比过哪家的媳妇生的孩子多,还发了个“多子光荣,光荣母亲”的奖状。这个奖状差一点就被书记得到,书记那个时候已经生了七个女儿,已成了七仙女的爹。他的名字又叫黄玉一,所以,生产队上的人背后都叫他玉黄大帝。而不见儿子不死心的黄玉一,这时他的老婆又怀上了,所以,他这时应当算准八爹。只可惜,村子里有一个妇女已生了九个娃,并且人家小九子都能摇摇晃晃地走路,所以,书记这一次也就只能眼睁睁地屈尊于一人之下,拿个亚军。
栽秧号子比赛的舞台,自然而然地设在秧田里。背景是水乡的沟渠河弯,着色的是绿油油的秧田。灯光是天上的太阳,音响是呼呼的风鸣,观众是大大小小的干部,道具是手中的秧苗。
三五个妇女,站成一排,卷起裤口,光腿脚。站在水田的沃泥中,脚面已经淹于田中如镜的水面,只有两根白藕似的小腿娇出污泥。
“一片水田白茫茫,大姐姐小妹妹来栽秧, 啊哩隔墒栽,啊哩隔墒栽, 啊哩隔墒栽呀,栽呀栽得好呀栽得快,呀子喂,呀子喂,为的是呀, 为的是来多打粮啊,呀子喂。”
妇女们个个扯着嗓子边唱边栽,面对着田埂上喜笑颜开的干部观众,身体直起弯下地一边栽唱,唱栽。这个动作,看起来很滑稽,要是换个舞台,或是换个地方,干部们再看到这种像躬身作揖的样子,恐怕再也笑不出来。
虽然这种花拳绣腿的比赛,大多就是“瘸里麻里洋”的做做样子,逗得田岸上的人儿“神气六国”的一笑。但瑛子还是每演必出,因为这是要加工分的,有时还能得到个纪念品之类的“洋名广”,再遇到好运、局大的时候,也许还能混上一顿有荤腥的鱼肉饭菜吃。这样的付出,“矮油喂”,还是蛮值得。
觉得更值的,要数兰子。因为兰子在当上妇女主任不久,便转了正。这样的资本,让她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在军队当官的如意郎君。并且,马不停蹄地就做了随军。
这时,瑛子的心里觉得了一丝畅快,坐在房里就好像山墙上多开了一扇窗,多了一丝风,也多了一丝光。但秧歌比赛好像渐渐地少了场次。
随之少了的,还有虎子“洋儿不擓”的身影,不过她觉得虎子的事情目前已不是头等大事,她心里的如意算盘是看看能不能乘隙而入,也来个咸鱼翻身。说不准“局大”,也能来个鲤鱼跳龙门。
“乖乖隆地咚”!想不到这天书记真的派人来找她了,说是不久又有一个比赛要举行,通知她做些准备。这让瑛子很兴奋,“快欲得扎实亮”!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她立马开始收拾自己,用些油水抹抹头,再换上新褂子。兴匆匆地便朝书记家走来。
书记也是个人高马大的人,人模人样的。身材有点像虎子,但样子更有官样子,不像虎子匪类匪气的。
瑛子一路走,一路想,突然觉得自己怎么会把这俩个男人放在一起比较呢?心里竟然有点像小村姑似的“异里不怪”地害羞起来。
书记老婆的身孕已有八九个月大了,自从兰子随军后,她也回了娘家养胎。瑛子知道现在只有书记和他的几个小女儿在家,虽然平时也没来过,但大致的光景还是听到不少。
走着想着,一路就到了书记家门口,瑛子停下脚,定定神,揲一揲衣角,掸一掸灰尘,然后才伸手敲门。这时瑛子听到有个脚步声走来,开门后,她看到了去她家叫她来的那个人。
那个人开门后看了瑛子一眼,便一声不吭地回身回头进屋。瑛子也就一声不响地跟着他走了进去,这情节就好像是哪个故事里约定俗成的套路,虽不是老马识途似的轻车熟路,但总觉得似曾相识。
瑛子进屋后发现只有书记和刚才开门的两个男人,“细麻腿子”们一个都不在,可能是出去玩了,也可能是早有安排。那个开门的男人还没等瑛子坐下,便翁声翁气的对书记说了声“我回了。”就转身出门。
只剩下瑛子和书记俩,这时瑛子还是有一点点的拘谨,气氛有点儿尴尬。她“呆不啦叽滴”笑着脸问书记:“找偶喃?”她说话时就觉得自己像个“呆瓜”。
“嗯”,书记嗯了声算答,又转口问瑛子:“跟坳子这个事情喃,你来挑头,噶行不行啊?”说着便起身去关门。
瑛子心里知道书记问的这个要挑头的事是什么事,但要问行不行,一时心里还七上八下的真没个底。
瑛子愣愣地望着板门后背似的书记去关门后又回来,从她身边走过时也没看她一眼,便又走进房中,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包烟来,然后才坐下来对着瑛子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你看,只剩一包了,偶找了好久才找到嗝,呵呵。”
瑛子一听,好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连忙起身说:“你看偶稀里糊涂晕的,这事给拉下的,偶这就去买。”说完站起来就要朝外走。
书记一看,一步上前:“自嘎人说哪门子话?坐下。”说着就一把抓住了瑛子的手。
瑛子虽说也是生过三个“细麻腿子”的媳妇,但孤男寡女处于一室,对面的这个中年男人,还是个当官的,不免还是脸上泛红,心慌发跳。这时候她也许懂了书记刚才半开玩笑的关于找香烟的一语双关的话,她低着头,就“胡里不秃滴”地不言不语,跟着书记走进了刚才书记翻箱倒柜的那个房间的门。
过程都是在一种默契的无言中进行的,黄玉一翘臀时的动作在瑛子觉来,与虎子大同小异。而在黄玉一的眼里,瑛子似乎比兰子更放荡。她的臀姿舒展得很平缓,身体的轮廓在黄玉一眼中“痛的凶哩”,恰到好处的一览无余。
女人骨子里似乎天生就含着风骚。在黄玉一眼里,这女人风骚的时候,莫过于现在的瑛子。就象是孔雀,不声不响地就开了屏。这种带着乡味的风骚劲,比一本正经的所谓风情韵事要来得更肆无忌惮些,也更直白,直接,更露骨一些。不过没有含蓄的乡土味,黄玉一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这瑛子的风骚和兰子的风情,各有千秋。但若真要细分,黄玉一还是更喜欢瑛子的这种骚味,因为这更对他的口。
瑛子的腰部在黄玉一的动作下随之摇曳,双腿匀称,臂膀圆润。体态婀娜,配合老到。给黄玉一一种从意识,到视觉、听觉、甚至味觉上一种难以名状的“花交疯”似的享受。
就从这一次之后,没过几天,虎子就又被抓了。听到消息后,瑛子一点也没觉得奇怪,要说偷鸡摸狗的虎子被抓,这太正常了。不正常的是他该在哪个时段被抓,这一点,瑛子心里比谁都明白。
不过,她现在感觉轻松了许多,不必再前怕狼,后怕虎。还有让她觉得轻松的是,日子也一天天地好过了起来,也不用指望那个碓臼殻粉了。而且人家公家已经有了乩米厂轧粉,那个碓臼也就派不上了用场。更重要的是,瑛子似乎从黄玉一那里得到了某种安慰与期待。这在她的心理上多多少少比以前放松了许多。
这段时间,瑛子一心扑在了栽秧号子上,她不但学会了过去那几出经典的号子,还学会了《梁山伯与祝英台》:“哎嘿呦,呵嘿嘿哟,哎嘿哎嘿哎嘿嘿,山伯想那个祝英台,春夏秋冬,四季花儿开。”
她的唱腔还“瘸里麻里洋”,只是年龄偏大了些,又没有文化,所以,也只能屈才于村里,在田间地头表演表演。
又过了一年半载,风向变了,开始计划生育,生了七个仙女的玉黄大帝也随之下了台。瑛子也就像遭遇了倒春寒的菜花叶子,一下子耷拉了下来。但瑛子到底是瑛子,没过多久,就又听到她哼哼起了栽秧号子。“哎,曾经那个风光,哟,妹打那个号子,哥搭腔,妹打号子哥搭腔,哎哟。”
栽秧号子,呀子喂,呀子喂……
这栽秧号子的呀子喂,呀子喂的声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便与瑛子一道自怨自艾地披着水洼子的的光泽,伴着河水的潺音,还有秋风的凉意一起在庄子的河边弥漫雾气中悠荡。缕缕的从河水中游离上来,在瑛子的心底泛起片片的涟漪。虽然这样的氤氲景象对瑛子来说,就像深邃的水色,朦胧的水雾般使之迷雾。但日子还是像这河水似的每天流过,一日也未曾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