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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仁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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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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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 水》连载

第五章 .

挑河,就是旧河扩宽,改道、挖淤泥,需要大量劳动力参加的农田基本建设工程。像马路河就是这样动用上万劳力在冬闲季节,用农民的双脚,双肩,双担,一步步,一肩肩,一担担地挑出来的。

也有新开河要挑的,比如有一条叫“新开河”的河道就是在田野中挖出的新河。这种新开的河,往往是为了修一条新路而开,这是一种最经济,最省钱的造路方式,因为农民在冬闲时出工是不需要付工资的,他们有冬季出工的任务,所以,农民也就有义务出工出力,为国家作出贡献。不过农民最后年终结算时还是会得到工分的,这点,一点都勿用怀疑,尽管这个工分值少得让人哭笑不得。

挑河,在各个地方有各个地方的叫法,有叫挑河的,有说挑河宫的,也有称出河工的。但不管是如何称谓,就是农村人家家要出劳力去参加义务劳动。

水乡之所以叫水乡,就是因为河多,河多水就多。水多了,有利也有害,水乡不会旱,但会涝。

这一涝,就难免会让人闹心。更何况它还是十年九涝,小涝,闹得人心烦气躁,大涝,就会闹得鸡飞狗跳,有时闹得直到人背井离乡,四散而逃。所以,河道要治理。水,只能让它载舟,不能让它覆舟。

凹地洼区域低洼,大大小小的河流星罗棋布,四通八达。一眼望去,到处是大自然鬼斧神工开凿出来的沟壑溪汊。像极了漫山遍野肆意蜿蜒的滕蔓,无序的镶嵌在了这块肥沃的黑土地中。

冬天结冰的河道,又像是一条条银色的玉带,网住了瑟瑟发抖的田野,田野上,河道边的村庄,就像是一个个孤零零地挂在光秃秃的滕蔓上的冬果,有些干瘪,没了色彩。

瑛子家门前结了冰盖的小河的对面,那个大队部前杆子上被寒风吹得发抖的大广播,这两天又开始用颤抖着的声音叫开了嗓。朗诵的文章换成了《愚公移山》,播放的歌曲也变成了“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这是要开工的前奏,就像是听惯公鸡打鸣要起床,布谷鸟唱歌了要收割一样。

农村的妇女们知道这一年一度的出河工就要来了,所以各家各户都开始忙碌起来。因为挑河工期长,一般一去就得一两个月,要自带干粮、碗、盆、衣物,棉服、棉衣等等一应生活用具。

还有一种奢侈品,叫解放鞋,就是黄布胶鞋。正宗的,是部队上军人穿的那种,谁要是有一双鞋帮子里面印着编号的正宗解放鞋,那可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要是有双高帮子的军用解放鞋,那就更了不得了。

可惜这些都是稀罕物,一般的农民想都不敢想,因为心有余而钱不足。

现在要想的是赶紧忙着为丈夫们收拾行礼,并且要抽空多打些草鞋,不然没有哪家能费得起挑河苦烂的鞋子。一个河工下来,草鞋要费几十双。要带最厚的棉被,最厚的棉祆。腌的咸菜、萝卜、山芋干、烤玉米和麦子轧粉炒的焦焦。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大队干部也忙乎了起来。大队的挂桨船,突突子不停在往河工上送草料物资,突突子也叫打水机,洋油机子。就是水泥船上架着个可以调角度的排水铁筒的抽水机,“突,突,突”地向外喷水。筒口向上时可以往田岸上垅沟里打水,筒口向下,对着河面冲击,反作用力就可以行船。挂桨船去了还回来,回来拉人拉物,突突子则留下来排水,直到河工结束。

要出工的人家都开始忙碌起来了,只有罩弟子和阿子不忙不慌。因为她们姊妹俩一个男人是教师,一个男人是店员,命好,不在征役之列。河边水巷子中住着的,有街上的市民,也有乡咯的农民。甚至一家子人中,还分“街上的”与“乡咯的”。户口不对户,只对人。哪怕是刚出生,脑门子上就烙上了“街上的”与“乡咯的”印。

所以说,人的“出生”根本没得选择。

门口还有另几家是市民,更不用考虑。另外巷口的一个老铁匠夫妻俩也不在征召之列。只有瑛子和香干子两家在忙乎。

香干子其实和瑛子并不是一个大队的,属于相邻的两个村。只不过嫁过来后,才住到了同一条河边的巷子成了邻居。她的户口还在原来的村子上,但出挑河工是属于公社一级的统一行动,所以她们也才能步调一致。

出河工是有组织的行动,也就有了军事化管理的机制。公社一级的叫营,大队一级的称连,再下面就是排和班。

黄玉一又出山了,因为老将出马,一个顶俩。人尽其材,当了个连长。虽然不能像当年的玉黄大帝那样风光,最多级别上也就算是个大队的大队长,比起当年的书记身份,还是差了那么一点意思。但东山再起有东山再起的优势,太阳东升时,代表着又一个上升的周期。

瑛子听到这个消息后,便将编织的草鞋尺码改小了,那天权有财收工看到变小了的草鞋,咕噜句;“这个偶怎么套得上?”

瑛子答也没答理他,自顾自地继续编她的草鞋。她已经想好了,这一次出河工她“自嘎”去,一来她想到要是接下来结扎让权有财变成了个太监,还要在受刑前让他去做苦力,她良心上过不去,这样做,天理难容。

一开始她还有些犹豫不决,但听到黄玉一当上连长的消息后,她就拿定了主意。并且报了名,这倒不是为了她和黄玉一那点风花雪月的那档子陈年旧事,主要还是,有这个玉黄大帝坐阵,她去,肯定要比权有财去少吃若干苦。

在这一点上,女人的心就是要比男人细,哪怕是一点点风吹草动,她们往往就能发觉哪个草丛旮旯里会蹦出一只蝗虫。

就在第二天,那个上次来叫她去黄玉一家的人又来到瑛子家,告诉她不用再编草鞋。她被分到了后勤班,负责为大队部干部烧火做饭。

这可是个难得的好差事,多少人挣得头破血流都不一定能如愿以偿。这下子,不但草鞋不用打了,甚至干粮都不用带了,但她还是改编了些大尺码的草鞋,留给权有松。至于干粮就可以少备些,俗话说,一人省一口,能养个大肥狗。何况她还是个做饭的厨娘。于是她开始收拾行装,准备明早跟挂桨船一起出发。

晚上权有财回来的时候,她把这个事告诉了他,权有财听了自然是无话可说。这等于是免了他上“大刑”的劳役,他自然巴不得。

凹地洼里的农民过去背地里偷偷地叫上大型工程,为“大刑”工程。反正字音一式,干部们也听不出来。就是听出来了,他也可以不承认,因为这两个字发音一样,谁能肯定说的这个“型”就是那个“刑”?

一切准备妥当,晚上睡觉犒劳权有财时,瑛子又再三叮嘱三个细麻腿的事。大儿子毛头她现在倒是比较放心,只是兔唇的老二二豁子,和大姆指多了根手指头的老三三猴子让她放心不下。今年的冬天相比往年要冷得多,想到老二那豁嘴上冻得青水鼻涕直流,老三那只多了一只指头被冻得发皲的手,刚被焐热的瑛子便一下子没了兴致,一骨碌起身坐了起来,披上件棉袄,依在床头发呆。

正在起兴的权有财一下子被弄得莫名其妙,摸不着他那癞头脑,但他见瑛子已经拉上裤头坐了起来,也只能唉声叹气地背过身,缩头耷脑地默默绻缩于一边忍受着由热变冷的煎熬。

第二天一早,瑛子便拎着大大小小的行装上了挂桨船,

乖乖隆地洞,一路上到处是红旗招展,歌声嘹亮。显眼处的墙上都用石灰水刷上了“愚公移山,人定胜天,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各种白色标语。这些写在河道两岸的白闪闪的大字,在瑛子的眼前一闪而过时,也许它能闪识出瑛子,反正瑛子就算是闪了眼也不认识它,她就这样一路稀里糊涂地闪错而过了一路的大好风光,来到了河工住地的停泊处,第一次在这样的大型舞台上闪亮登场。

这是瑛子第一次参与挑河工程,这是凹地洼地区农村每年冬季的一堂重要的农事课,大合唱。也是农民最怕,最苦,最累的农活。

每到冬季来临时,本是河道结冰上冻,霜寒飘雪的农闲时节,可农民却一刻也没能闲下来得到一丝喘息。冬季是河道枯水季节,有利于水利。各级县、公社的干部们当然不会像瑛子似的觉悟不高,从而错过这发动群众大搞水利建设的天赐良机。所以,只要冬至,凹地洼子的田野上,就能看到人山人海,人头攒动,红旗招展的场景。或疏浚河道,或开挖新河,或挖土筑路。

这种密密麻麻的人海战术,蚂蚁搬家的方式。敢啃硬骨头的精神。凹地洼的农民,一点也不比当年淮海战役时送粮的老百姓差。

瑛子他们属于先头部队,他们的任务是要搭草棚,建锅灶,好给后续的大部队进驻作一些必要的前期准备。

寒冬腊月的天,萧索瑟瑟的风,凄凄发抖的人,结冰上冻的河,就连夜晚的月光也变得透凉刺骨。

和瑛子一起到来的几个妇女和民工们,就在这样的气温下,披星戴月,日夜赶着编草帘,搭草屋,好让民工们在这个寒冷的冬天有个栖身之所。

这时候的河道上已经分段打上了坝,每个坝头上都架着一条突突子打水机在向坝外排水,昼夜不停。每个排水筒的筒口的下方,都挂着一个网兜,网兜的作用是能兜住一些从打水机中抽水时抽上来的鱼,这些残头断尾的鱼,是前期到来的人员能够享受的专利。一旦到了河水抽干时,后期到来的民工就连鱼腥味也不能闻到,所以,瑛子他们这些前期来的人,都不会放过这种福利,天天吃鱼,顿顿吃腥,吃得连放个屁都带着腥气味。

水位眼看着一天天地往下降,气温也跟着一天天地往下降。草棚子里的水缸也开始结了冰。眼看着河道水位渐渐地接近了河底,取水做饭就成了一个大问题。

这时候河道边在水退下后露出来的都是淤泥,要想打一桶水,须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齐小腿深的滑肌滑探的淤泥中到河中心去取水,在这样的淤泥中行走,脚踩进去容易,拨出来难。

瑛子每行走一步,后腿总像是在摆脱包裹住后脚一条缠着脚的绳似的费劲,而且还要小心这条淤泥看似柔软的绳上还长着冰碴子。一不留意,光着的小腿上就会划出一道血口子。并且瑛子的双手还要提着水桶,只能费力地一摇一摆,亦步亦趋地趔趄着举步维艰,小心翼翼地步履蹒跚。

再到后来,取水就变得更难,因为河里的水已经抽干,而要能取到水的地方在三公里外,每天早晨天麻麻亮就得挑着水桶行走在乌叽黑秃的坑坑洼洼的田埂上,瑛子虽说从小胆大,不怕鬼,但她怕人。要知道在那种遍地民工的荒野上,失了性的二流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这让瑛子的脾性变得气急败坏,后来瑛子便灰心丧气地跟黄玉一说:“这事没法干了。”

黄玉一问:“为什么?”

瑛子说了原委。黄玉一听了到也怜香惜玉,于是取水的事便交给了另一个男的做。

有一天,瑛子去码草堆,当她站在草堆上接完最后一捆从草垛下面递上来的草捆后,歇下来放眼一望河工大堤时,喝,这一眼望去,乖乖隆地洞,只见干涸了的河道两岸的田野上,草棚一个接着一个。就像从小听家门口瞎子说书时说的那个刘备八百里连营似的一眼望不到头。归集在抽干了水的河道里,挑着土担来来去去,上上下下的民工,远看着也就蚂蚁大小,正一个个密密麻麻的在各司其职地忙碌穿梭。他们一个跟着一个,联成了串,循着每一队的路迹往返。

挖的挖,挑的挑,填的填,这时的河道中流淌的已不再是水,而是黑压压一片的人,翻涌的是人流,河工号子成浪花。

这就是让瑛子大开了眼界的河宫壮观场面,她虽然不识字,但此时她还是不由地发出一声感叹。这场面好大好大呀,大到她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忘记了累,也忘记了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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