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上的石头窄巷中,凹凸而又光滑的路面、被昨夜的秋雨洗得一干二净。胥滠走在傍晚小巷的幽寂光影中,默默不语地抬头望了一眼夕阳西下的沉重脸色。夜色渐渐地如潮漫了上来。风,也好像在催促河边而居的人早点枕水入梦。然后素梦依旧的记录下一天中的故事,再次梳理一回人们留下的匆匆脚印。
风,就这样地从早到晚、随心所欲地串来串去。带着锅底洼人的喜怒哀愁,随意地书写着新一页涂鸦的轮回。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巷子两旁的旧墙屋,斑驳灰黛的瓦砾上、散着薄薄的晚霭雾气。几棵房檐草隐藏其间,隐隐绰绰的写意成了雾中花。
昨夜的雨,又带来了旧墙上的水渍青苔。影影绰绰、勾勒出的水墨画。在泛黄的墙壁上展览着仿佛已经作了一个世纪画展。风雨笔墨的功底,依然凝重而深邃。记录下时光漫过石头巷的每一道痕迹。
这时的胥滠有些徘徊,他踌躇着、好似在风中寻觅一丝细微的蛛丝马迹,从中探听出巷口的穿堂风里、是否有像游丝似的诉说,诉说着不远处霞丫头的裁缝店中传出的故事。
他今天傍特意绕道从这条巷子经过,是因为听到别人在传说着霞丫头这些天又开始重新做衣服了。他欲聊慰一丝心中的牵挂与担忧,更想看一看已经显怀了的霞,气色如何?
他在巷口停留了片刻,风声的音量太小。他已经能够看到霞丫头那店铺的窗口中显出一丝的灯光来,只是风的音量若隐若现地细微得像游丝般、让人感觉不到它的存在。胥滠又向前走了几步,几个路人从他身边擦肩而过,都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
其实庄子上的人都认识他,只是人们看到他磨磨蹭蹭的样子有些怪,所以难免对他留意。可是,他却依然踌躇不前,但思绪的惯性却未曾停歇。因为他不敢确定,是否有人正在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侧耳聆听着他的一言一行。
他在想等待着一个如心所愿的画面出现,期盼一个身影能从那个门口走出。这个梦寐以求出现在眼前的人、自然是霞丫头了,他又朝前慢腾腾地挪了几步,还是没有看到一点动静。
没过太久,他仍然没看到有人从裁缝铺里面走出。又过了一会,却看到了一个人影从巷子的另一头走进了铺子的门。只是那个人影走到门口时却站住了,屋里的灯光,将门前站立的影子映射出屋外,有意无意地被拉得有些夸张的长。
胥滠认出了这个人,他是权有松。这下胥滠的脚、便不由自主的裹足不前。他刚想掉头回走,不想那个影子却先他一步转身退出了铺子的门,又原路朝着来的方向走开,消失在渐暗的暮色中。
此时的胥滠有些茫然,这种心情一直持续了一会。就像刚才晚雾似的在心里弥漫。巷子中刮来的晚风、好像一时半会对他这种伤感而又的低落情绪也无能为力,鼓不起他的帆,让他继续朝前迈步。只能无可奈何地望着他就这么犹犹豫豫地原地徘徊。与风一起,与雾一道在这里纠缠、盘旋。
最终,胥滠还是迈出步,走近了那个窗口。他看到屋里面坐在缝纫机前缝纫着的霞,看起来并非是他想象中的憔悴。面色在灯光的映照下依然红润。只是头发看上去比以前有所不同,容貌也多出了一份少妇的慵懒、妩弱。他刚想再进一步细看时,霞像是发现了他似的猛一下抬起了头,眼光明显地是在寻找着她要看到的目标。他下意识地闪开了身,向巷子的另一头退缩。刚走没几步,他便听到屋子里传出急促的脚步声,到了裁缝铺门口时,脚步声便戛然而止。他不忍回头,但他又明显感觉到了霞伫立门前,手扶门框,怨愁满眼的神色。
胥滠放慢脚步,闪身走到一家关了门的店铺前,他停下脚步,回头朝着那处亮出光来的地方探视了一眼。这时候霞丫头已经又退回到了屋内,只有一门暗淡的光,还薄薄的洒在屋前的巷道上,反射出一丝幽幽的愁绪来。
胥滠轻叹一声,抬头望着身后这间已破败不堪的店铺门楼墙壁默默地发了一会呆。记忆中这个站立之所,曾经在一次小学生迎接红宝书时,他就是在这里看到霞丫头在巷子的对面呼唤过他,可他那次由于人多嗓杂没能及时听到她的呼唤,在他如今天似的回望中,使得这一场景演变成了心里最不能忘却的、就是那个爱笑的、有着杨柳条般柔软的姑娘。和那银铃般的笑声,像柳条枝似的霸道地生根在了他的心里、肆意生长、恣意飘荡的回忆。
然而,今天的一幕,早已情似人非。霞丫头已作人妻,最后的采柳人成了权有松。问柳肥瘦,也就成了胥滠心里的纠结。这片柳荫在胥滠心里从此就蒙上了一层无以名状的怆凉,留下了不可平复的疤痕。
这种心结,现在于胥滠的心中渲染出来的情绪是复杂的。它使得胥滠的这个记忆,在痛苦和煎熬后被加持、固化。从此再也没能够消融。胥滠眼望着霞丫头亮着光的门,脑海中出现的却是门扉豁然洞开。就如同在现实与虚拟的空间里同时打开了另一个未知的境域,眼前和身后的两个世界居然可以并存,但却找不到可以通行的道。但他的心里,却蠢蠢欲动着一种前往的冲动、与一探究竟的蛊惑。并且一点也不觉得不可想象、匪夷所思。但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这一念头,他清楚的知道,自己脑中想象的那个世界,一座能够让他们俩相见、相诉的海市蜃楼,虽然充满着光影婆娑的幻影,但也是暗处的黑而幽邃、与深不可测。
他矛盾,他纠结,他不舍。他像一个老农似的迷恋着那一片已经播下种子的晓田陆野。秋冬的朔风从他心里的田野上掠过,再观眼前明处亮着灯光门口,壁影斑驳、四处空旷、一眼既尽。唯有窗户门扉,房梁木柱,只有他驻足哀叹,静默无言。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偶尔偷偷的来此寻找往昔的遗落。于一道石缝、一块墙痕、一片瓦砾中的苔印蛛网都不放过。他已经有些神经质地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患上了强迫幻想症?巷边墙壁的颜色都快被他的目光扫描得有些褪色,可他仍然在不厌其烦地寻找,不依不饶地逼迫自己不容忽视任何的一点蛛丝马迹。在前些时霞丫头的铺子关着门的那段时候,小巷中的这条路,就像是他心里的一片海,一块田。海,宁静时,也就成了他的心田。几只船,缓行着像耕牛。在心里耘出几道白痕,犁出几条墒迹。脑海中,有时波涛汹涌,一叶舟影,若影若现,似跳动的浪花,从远处飘来,澎湃难抑。
就在胥滠独自哀怜、伤感叹息之时。之前从这里经过的权有松此时已经到了街上的文化站的门口。
这时,从一条古老的窄巷中,传出一阵急促的锣鼓喧天声,伴随而来的、便是那段打虎上山的高亢嘹亮的唱腔:“穿~~林~海,当当滴当滴~,跨~~雪~~源…,当当滴滴当滴当滴滴当~气冲~~~霄汉~(高音)。嗳嗳唉嗳嗳唉唉唉唉~”。
此时的庄子上的人们便闻声而动,穿幽巷、踏声源、蜂拥而来。权有松明知道那条小巷的文化站门口有门卫把守,可还是偏要往虎山行,他想碰一碰老虎有没有打瞌睡的间隙,摸一摸老虎的屁股,看看老虎是不是也有温柔的时候。看能不能放过一馬,踏过文化站高贵的门槛。
这是一条呈之字形角的窄巷。幽深的小巷,就像是一条流淌着不绝故事的小河。涓涓的水上面,漂落着点点滴滴的苍老树叶,和粉艳欲滴的瓣瓣桃花。每每走入,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一句他也说不上来的意境来。曲径通幽处,巷角故事多。
文化站的大门正对着小巷的临街入口,入口的对面便是赫赫有名的大会堂。文化站的大门正处于第一个直角的角尖,说是大门,其实也不大,它原本是一个财主大院的后门。
文化站就在其内占据了大院的西院一隅,另一半则是当时的小镇委员会。权有松此时虽已是庄子上堂堂的治保队的队长,可是在这个地方,别人并不买他的鸟帐。特别是那个看门的死硬铁疙瘩,见到他,正眼都不想看。
文化站这个地方很吸引人,不单里面有飘出的喧闹歌声,还有就是它的门檐上方有一根弧形灯管伸出下的灯罩中有一支二百瓦的明亮灯泡发出的亮光。它像是唤醒了人们在昏暗一片中沉睡了的昆虫本性记忆,使之又燃起了飞蛾扑火的欲望、白鸽向阳的天性。在那些个的漆黑夜晚,只要是有灯火通明之处,便会有飞蛾一样多的人群。
在文化站的这个巷角不远处,不单单能隔墙有耳地听到文化站内传出的样板戏的歌曲声,有时还可偶尔地欣赏到与文化站大门并排的一户人家的小院中时常地飘扬出一曲曲悠扬委婉的二胡的弦乐声。这是一个缺少了二指的老头所奏。他总是拉出一些与样板戏不相和谐的诸如《孟姜女哭长城》,和一些凄凉悲怆的《窦娥冤》,《陈世美抛妻》之类的、忧伤的淮剧曲调。在权有松看来,从某种生态上,这个老头所奏的调调,是与当时的样板戏格格不入,对不上调的。但从这小巷中走过的人们听来,其感受与样板戏并无二致,都会把它当成这条小巷一户一景的存在一样,就像红花与绿叶的并存,再自然不过。
向西两三个人家之处的另一个直角,是这个小巷溪流的河弯。这里聚结了太多太多的千转百回的沉淀与故事。在这个旮旯的拐角墙缝中,不知隐藏了多少英雄美人相爱相惜的故事,不知道有多少相依相偎的身影留息于这段陈旧的墙面。
在权有松眼里,这儿是一个魔幻角,这儿是一堵恋爱墙,这里是一座温柔湾,这儿是一避风港。因为他知道,有多少个胆大的小年轻,就在这里,穿着暴露,胆大妄为地偷偷摸摸,亲吻爱抚。
他以前也曾经不住诱惑地偷偷来过此处多次,虽不敢奢望会得到艳遇,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但能够碰到一两次那种让人热血喷张的模糊镜头,从而一饱眼福,回到牛棚后,睡个丰富多彩的梦寐还是值得。
权有松今天也来凑凑热闹,他站在文化站的大门口的远处的一个角落。一眼望去,聚结于此的大多是些年轻人。这时,他看到一个男青年正在与看门的铁疙瘩套着近乎,想将他新结识的一个小姑娘送进文化站的大门。这个人在镇子上很牛的,权有松知道他是个有背景的人物,所以他在平时也不敢招惹此人。
只见此人与看门的铁疙瘩相互点头致意后,便继续着一次次地软磨硬泡、死打烂缠、不懈地与门卫《智斗》。
这一段时间,文化站内正排练《沙家浜》中的《智斗》一段。胡传魁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扮演,阿庆嫂则是镇上小有名气的女人担任,刁德一是另一个能说会唱的人扮演。镇子上样板戏的铁三角就这样在这个小巷的直角处聚齐。
这个桥段已经排练了很久,乃至于在门外偷听的人都能哼哼唧唧唱上一两句。这时只见正想送一个女友进文化站的男青年对着那个铁疙瘩门卫正在僵持不下,进退两难之时,想不到我的那个男青年却出人意料地一下子举起右手,竖起了大拇指唱了一句;“想当额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呀张,拢共才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
这一唱,一下子引来了一阵哄堂大笑,权有松站在远处也笑了起来。就连僵尸脸的铁疙瘩门卫都被他这一唱逗得开口笑了起来。只见他又接着唱道;“遇皇军追得我晕头转向。”
权有松一听,笑得前仰后合,在远处大声地喊了一句;“后来呢?”。此时,那人的表现欲好像一下子被权有松的喊声调动了起来,有模有样、一本正经地、用手指着他的那个女友接着唱道;“多亏了阿庆嫂、她叫我水缸里面把身藏。她那里提壶续水,面不改色、无事一样,骗走了东洋兵我才躲过大难一场”。
“那你还不谢谢人家?”权有松也兴奋起来,继续鼓励似的叫喊。
“当然。”他接着唱道;“似这样救命之恩终身不忘。俺胡某讲义气终当报偿”。
“怎么讲?”看门的铁疙瘩门卫笑着问。
“我今天就要送她入场。”那个男的唱答:“可这小刁,一点击面子也不哟呀讲。”他又装腔作势地唱了一句。
“嘿,竟敢在老子的面前耍花枪。”铁疙瘩门卫竟然也接上唱腔唱了一句。这时那个女友居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揉得绉巴巴的白壳经济牌香烟来,然后抽出一支,上前递给门卫唱道;“大哥的恩人嘛,事过之后,香烟忘了,盼抬手,那时候你还是我家邻居。相逢还开口笑,来的都是客,不要人一走,茶就凉”。
那个门卫紧接着用刁德一的腔调哼哼;“她态度不卑,又不亢!这个女人真不简单哪。”门卫接过烟,看了看,闻了闻,然后装模作样地答唱道;“那就常来又常往:小姑娘!”。
就这样,小姑娘与他的男友进了场,权有松知道他今晚肯定没戏,一是因为他没有香烟,二是那个看门的铁疙瘩门卫与他不对付。有一回龃龉差点没打起来。再说了,人家根本就没把他当回事,而且这里也不属于他的地盘。所以今晚没戏,必定成了门外汉。他也感叹,哎,还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呀!唉,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进不了文化站的门,去听会儿书吧。
权有松又折返回来,当他再次从霞丫头的铺子前经过时,铺子的门已经关了。他知道霞丫头这会不会回家,因为这段时间,权有松的丈母娘舍不得她闺女,她总是去她娘家吃饭。所以,他还可以再在外面溜达溜达。
此时的夜空,一弯玉钩云中挂,锅底洼的河水看上去凝固了似的不再流淌。在这月光落水的月夜,白盈盈的月色,水润、柔和、娇嫩。这都是得益于水的灵性。世间万物,有水则灵。包括人。
每到春,夏,秋三季,锅底洼的夜晚便会渐渐地热闹起来,首先躁动不安的自然是蠢蠢欲动的细麻腿子们。当锅底洼春天的月光还带着刚刚露芽的嫩嫩的雾蒙蒙绿意时,细麻腿子们便已经迫不及待开始了新一轮的躲蒙蒙子、打仗、捉特务的游戏。
锅底洼的月色是诱人的,特别是到了夏日,娇盈盈的笑脸,面容饱满丰腴,她不单对孩子极具诱惑,对大人们也同样极具吸引力。特别是刚迈入了谈情说爱年龄、春情萌动的靓女俊男,花前月下,对月盟情。
春情难抑的小年轻,对此自是趋之若鹜,满心期待。这样的情愫,权有松也有过。被月光蛊惑得不能安睡的日子不是一天两天,直到与霞丫头结婚前,他自己也数不清有多少个这样的夜晚是在不眠之中渡过。在这样一个躁动的年纪,像权有松结婚前那段时光的、热血沸腾的年轻人,这样被弯弯的月光勾引出户外,怂恿着做出一些想入非非的事来也就不足为奇。他们渴望着能够享受一份洗尽的月华,领略一份安详与恬谈。陶醉一回迷人的夜景,在这夜色中狂热一回,这是锅底洼年轻人应享的天赐隆恩。
锅底洼的月夜是温润舒适的,月儿柔柔的,娇娇的、淡淡的、婷婷的、水水的、灵灵的。身子像似罩着一身薄薄的雾气,头顶上还裹带一帕素净的云彩。仿佛是一个娇小可爱的女娃儿,又像是一个圣洁的小仙女。人,每当心里感到孤寂的时候,一曲月歌,一点轻盈的月色挑拨,于不经意间,也许就能打开心中生锈的锁。望着一段天与地、人与月的距离,对月相诉,也许是精神的最佳理疗。因为这可以泄空了一腔天长地久的相思,没完没了的怨愁。在这悠悠泻下的月韶流光中,给自己的灵魂洗个澡。
那时候,每到月夜,权有松于这月夜里,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霞丫头,想起在河工上的那个露天电影场上,与她手勾手的夜景。那时候,有多少回、多少次,他久坐牛棚前的草堆上,手托双腮,痴痴的静观月容,期待霞丫头能像嫦娥怀抱玉兔,从天上款款而来,落到他的牛棚前,落入他的怀里,与他相拥而坐于草堆上,亲密无间溶成一体。
有时候,最美好的,可能只能存在于心里。一旦错过,那便再不可以找回。能找到的,也只能是心里的感觉。权有松一路默默地往回走着,幽暗的巷子中不时传来一两声猫叫狗吠。他走到了河浜子上,前面的河面上倒映着天空一轮刚挂树梢的明月,河面上月儿随波浮动,两岸村舍隐约还有着炊烟袅袅。河汊上的小桥,倒影如虹。夜鸟也偶尔地一展歌喉,伴着溪水潺潺。衬着远处眨眼的舟火,点点滴滴的有渔歌声传来。权有松这时又想起了翠珠与他约定的明日会期,因为翠珠的父母便是打鱼的渔民。权有松看着月夜下的风摇芦花,随风信由而来的渔歌声,心里便有了一份惬意。
他自己也不懂自己,为什么这段时间里,每次想到霞丫头后,便会想起大洋马来。这种次序上的跟进,在不断地揭开权有松心里的疮疤。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并且有一种深深的牵念与负罪感。霞丫头那一泓盈盈的、他所喜欢的、让他陶醉寂寂的眼波儿,笑靥儿。现在在他的心里好像已经越来越变得模糊,但他一时却不肯放弃。毕竟这是他所梦寐以求的初愿,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要再找回,那已无异于天方夜谭式的痴人说梦。而就在此时,翠珠却无意中走了进来,便就此在他的心里与霞丫头展开了一轮又一轮的生死纠缠。当然,这两个女人,她们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在权有松的心里,或癫狂、或痴念、或执着、或伤悲地为了什么在与对方纠缠、作战。并且权有松自己都知道,她们是不可能为了他而撕斗的。至少,霞丫头肯定不会。这一点,权有松心里确信无疑。
这段时间以来,权有松似乎觉得自己已经成熟了许多,准确地说,是老练了许多。其实在他看来,所谓成熟,也就是将自己的一切,虚伪地伪装起来。尽管虚伪是让人感到压抑、也是让人觉得阴暗的。但有时候装出不言不语的微笑,好像更能敷衍,也更能蒙混。特别在被别人忽略,而内心觉得难过时,用这一招还真管用。而遇到令人更难过的处境时,就要拿出比这还要装作不在乎的厚脸的本事。
权有松一路想,一路走。不知不觉便到了瞎子说书的地儿。
那段时间,庄子上有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头不知从何时起,便开始学说起扬州评话来。老头的家就住在东河码头的附近。老头身材高挑,能说会道,不知是因何原因,一只眼睛因生疾而失明。但其开朗的性格,善谈的口齿,还是令权有松记忆颇深。
平日里,老头白天在一家饭店里做事。到了晚上回家后,便会于晚饭后搬出一张小学生用的小书桌放在自家的院中。左右邻居家的小孩只要是看到那张小书桌子搬出来,便知道今晚老头又要说书了。
权有松知道那个时候老头家的条件也是很艰苦,好像其艰苦的程度并不比权有松家好多少。某种程度上说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栋三间土房,山墙的最顶端还与屋顶没能完全接上,留出好大一段缝隙,冬天的麻雀还能从中自由翱翔。房前是一个院子,院子的东墙处有一间小屋,小屋的边上是一堵低矮的土墙,土墙上安装着一扇破旧的院门,进了院门,就可以看到那张说书的小桌子。
此刻的院中,早已有了三三两两的小孩自带凳子端坐在院中,静静地等着老瞎子出场。从文化站一路返回的权有松,顶着一轮弯月,走街串巷,深一脚浅一脚地一路悠悠而来。一路伴着月亮行驶,终于能够站于一处听到这老头所讲的,不太标准的扬州评话。
瞎老头最擅长说《水浒》,偶尔也说扬州平话《皮五辣子》。但权有松还是更喜欢他说的《武松》。特别是书中的经典回目,如《武松打虎》,《武松杀嫂》。听来让他心里精神抖擞。特别是在听《武松杀嫂》时,他更是为之振奋,荡气回肠,好像这武松给他深深地出了一口恶气似的让他觉得心情舒畅。
当然,老瞎子说书时,因条件限制,不可能像名家说书地那样身穿长衫出场。再说,又不收分文,纯粹是为了解闷。所以,他的道具,也就一桌一椅,一块醒木,一碗白水,甚至连一把拆扇也不具。然而,在权有松听来,却一点也不比大队部大喇叭里说的差。一是因为身临其境的缘故,其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停顿,每一次卖萌,都让权有松陶醉不已,如痴如狂。二是权有松的心理阴影,让他更觉得瞎老头所说的《武松杀嫂》特别来神、特别解气。特别是说到关键时刻,就在你如痴如醉,进入角色之时,他却来了一句:“要知下回如何?且听明天分解。”时,权有松那个心情,真是一落千丈,欲罢不能。
说书这门艺术,其艺术性是很高深的。而且,说书人要精气神十足,具备有神似形似的功底,并且还要有逼真的口技,精辟精练的语言能力。于一开场就能抓住听众的视听感觉。特别是动听的回目处,再加上一两句家乡的方言插入,则更添风趣,惹人喜爱。老瞎子有着颇深的语言功夫,其语调忽儿快、忽儿慢。快而不断,慢而不乱,抑扬顿挫,扣人心弦,生动有趣,富有感情。每每说到武松时,就会让权有松觉得精神抖擞。说到潘金莲时,权有松的心里是既爱又恨。说到武大郎时,他既悲愤、又哀伤。说到西门庆时,他心里必是怒火中烧,有一种必欲杀之而后快的感觉呼之欲出。
有一段时间,权有松一有闲空便跑来听书。因为他听了觉得过瘾。这瞎老头像是知道权有松的心事似的,说书时的语气、动作、就是要让权有松听了而与之产生共鸣,使他一听便在心里能与说者一起闻之起舞,双向互动。并且像是拿捏准了权有松的心情,在每一个节点都把握得恰到好处,让权有松的心情不断地激发出一浪一浪的骂声、笑声来。
这时,书已经说开了,不过还好,刚开了个头,一场《武松打虎》的好戏就此上演了。权有松刚刚在人丛后站稳,就听得老瞎子一拍惊堂木“啪“地一声响,随之说道;“你看这孽障伏在枯草中,又一声虎啸:‘吗啊~!,哗~~。’同时狂风飒飒,野树乱吼。它头一声喊,离武松很远,这第二声喊,离武松近了。”权有松一听,知道了说的是《武松打虎》。心里有些失落,但他还是站在那一动不动。他想再听会,虽然老头没说《武松杀嫂》,但他一时也不想离开。
老头呷一口水,继续说道:“老虎在冈西,武二爷在冈东,不过隔了一冈之地。那英雄正睡得正酣畅之时,就被这一阵风吹得直透毛孔,感到彻骨的寒凉。不由得啊呀!一惊,醒了。手一捺,霍地朝起一坐,”。说到这,老瞎子嗖地站起来:“那武二郎用手把二目一揉,啊~,好大的风呀,头一阵风才过去,接着第二阵风到了,风尾上闻见一股腥臭味。哼,不好。怕是孽障出来觅食了。”这时候老先生又坐下身子,再喝一口水继续说道;“他这一刻酒也醒了,又想起小二的话来。他当日在家里听打猎的人谈过,但凡深山野凹,有了大风就要注意,风后如有腥臭味,这风就不是好风,这就是腥风血雨要来了,一定是野兽毒虫出来觅食了。武二爷晓得这个地方不能睡了,包裹都没有拿,提了哨棒,蹦纵蹿跳,直奔冈顶。”
这时老头双手撑桌,头往前一伸,像是在问坐于桌前的听众说;“他居然包裹都不要了?不要紧,包裹放在这里没有哪个敢来拿,这个地方有老虎,它替我看着呢。老虎说;‘哪个敢走路呢?武二爷放心。没事,有我呢。’随之引来众人的一阵哄堂大笑。
老头这时卖个关子,起身去了趟厕所。然后在知道听众急得火燎火了时才慢条斯理地走回来继续说道;“我说到哪儿啦?”
“说到包裹了”。一个小孩上当,还当着聪明似的在提醒。
“哦,你看我这记性。”只见他一拍脑门子,才继续说道;“那武二郎看到了冈顶上,他摆个金鸡独立的架势,左手叉着腰,右手搭着阴棚,就朝大路上望了。”他用一只手罩在他的瞎眼前,像个孙猴子似的,这瞅瞅、那望望、“没有,这儿没有,那儿也没有,满眼看不见一样东西。老虎上哪里去了呢?哦,老虎伏在大路旁边枯草丛中。原来到了草枯时,草都是老黄色,老虎身上也是这种老黄色,伏在枯草里,就不容易看见。武二爷没有看见老虎,我也看不见老虎。可老虎可看见武松了。这个畜牲前爪后脚朝起一并,头一缩、腰一拱、尾巴朝起一竖、一个虎困、这‘虎困’怎么讲?你们知道吗?”
“不知道。”这时那个小孩学聪明了。
“俗话说,老虎伸了个懒腰。要望老虎伸懒腰并不难,看得到。人家家里往往都养猫,你如要看这个虎困,猫睡觉的时候,把它弄醒了,它都要伸个懒腰。那个样子就叫虎困”。
“哦“。那小孩这回像是真懂了。
“这个畜牲一个虎困,前爪一悬,后足一蹬,‘吗啊~’一声蹿上了大路心。朝下一落,面对冈顶上的武松:‘吗啊~’又是一声虎啸。哪晓得老虎猛地从枯草里跳出来,武松虽说胆子大,猛然间也吃了一惊。‘啊呀~’吃惊什么?没有见过这样东西,月光之下,看得明明白白。老虎究竟什么样子,告诉你们吧,我有几句虎赋来赞它:叫远望它,没角魁牛;近觑它,斑斓猛兽。左耳一点红,按太阳;右耳一点青,按太阴。眉间一王字,正按巡山都太保。二十四根虎须,按一年二十四节;四大牙,八小齿,按一年四时八节;周身三百六十一点锦斑花,按周天三百六十一度;尾分十二节,按一年十二个月;上有一小节,按闰月。前为爪,后为足。前爪低,爬山越岭;后足高,跳涧穿溪。抬头呼风,天上飞禽皆丧胆;低头饮水,水内鱼虾尽亡魂。走兽之中独显它,深山野洼是它家。三天不食人身肉,摆尾摇头自锉牙!‘吗啊~”。
老头一口连贯说完,引来了一片掌声:“好,好,说得好。”
老头并没有停顿,一鼓作气,继续说道;“老虎望着英雄张牙舞爪。武二爷望着老虎点点头说道。要死的孽障!这便是我呀,胆小的还不要被你吓煞了吗?嗯,看样子是厉害呢!我今日来者即是要找你的,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同你斗呢!我如打不过你,就请你弄一顿;我如把你办掉,就代来往的千万人除害!英雄把头巾往上抹了一抹,把腰带收紧,打了个结,腰带头朝左右一塞,前后衣角塞紧;又把靴子蹬了一蹬,袖子卷了一卷,叉着腰,手指头指着老虎:‘呔!孽障休走~’。他蹦纵蹿跳,迎着老虎,准备恶斗一场。要知下文,请听明天分解。”
老瞎子一说完,便端起水碗,头也不回地站起来回到屋内。留下一院子的人还在那儿如入梦境地痴呆呆地发愣。
此刻,只有天上藏在云彩中的月儿一如既往地平静,静观着锅底洼河畔上美妙的夜景。文化站院中的灯火依然通明,小巷的拐角处二胡的悠扬声还在游荡,不肯散去的听书人你们将何去何从?恋爱角中的小恋人们依然沉醉未返。只有权有松怅然地独自从老瞎子家的院子中走了出来,徜徉在柔柔的月光下,好像意犹未尽的还欲与月儿交谈。
他就这样漫无目的地游荡着,走着走着,竟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四疤子的家门口。他看到翠珠家的那个没有遮挡的窗口还亮着光,那灯光像是有魔力似的,顿时便勾出了权有松心里的偷窥欲。他蹑手蹑脚地走近窗前,侧着头从杂放着物件的窗口朝房间里窥探。只见四疤子已经在床上挺尸,翠珠好像刚从洗脚盆中洗漱完毕,正提着裤子朝床边走,边走边在宽衣解带上床。看到这一幕,权有松不由心里升出一股醋溜溜的忌恨来。身上的肌肉随之绷得紧紧的,好似冻住了一般。心里怨着:“刚和偶约好了的,这会儿工夫都不得闲,真他娘的骚。”他觉得自己有些生气,满脸通红,手也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插在口袋里手心冒汗。要是看的是旁人,他还想再看会新鲜。但不知是怎么的,他不想看到翠珠被四疤子压在身下的那个场面。他不想看,觉得心里不舒服。用手摸了一下脑门子,还真有一点烫,于是便悄悄地退了回来。这时他已经听到了窗口中传出的浪荡声,他加快了步子,溜似的逃了出来。
这时权有松开始觉得后背有些湿,汗水也顺着脸颊慢慢地流下来。他心里叽咕:“没出息,慌啥?”可不一会,他便感到后背凉凉的,汗水浸透了衣衫。他觉得难受,这感觉来自沾在身上的衣服,好像更来自心里。
他头脑中想起刚才眼中看着翠珠香浮欲软的身子露出粉白,只剩一片肚兜儿罩体,肥胸颤动着躺在了四疤子的身边的样子。居然自己解下了只剩一片的遮羞布,将自己的酥胸,和凝脂似的白玉肥臀全部裸露了出来。一双长而粗的腿,居然不顾权有松的感受,连着一双莲足,无声地、妖娆地、跨上了四疤子直挺挺的身子上。这动作,好像是故意在做给权有松看似的,向他发出一种诱人的邀请。
权有松越想越气,气的浑身发抖,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气愤?好像又一次被骗似的无助、无奈。他心里愤愤地怨恨着往回走,一种失落感再次漫上了心头。他本以为翠珠是懂他的,就算是不全懂,但也是理解他的心情的。他觉得翠珠已成了他的红尘知己,她有一双暖心的眼,一种暖心的声,一种能让他安下神来的抚慰。能够再次唤醒他身体已沉睡的那部分的记忆来。想被别人懂得看来真是一种难受的孤。独这倒好,看来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唉,还是算了吧。权有松轻叹一口气,又独自溶进冷月,只身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