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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仁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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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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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 水》连载

第一章 .

自序

文/邹仁龙

风生水起,无风不起浪!所有关于水的故事,都与风相干,至少有牵系。

记不起是哪一天,风,拎起水的一角,从头顶上一扯,越漫过去。水光便浸湿了天色。

两只鸭子用蹼掌悠闲的飞翔,太阳跌落下来,浮漂着泡成了白色,随着鸭掌晃荡着,失了温。

鱼是会催眠的,它跑过来在我的耳边吐了两串泡,我便闭上了眼……

这是个虚构的故事,也是个虚无的故事。起始之由,乃因于乌蒙谷的一个山沟中,听了一个干瘪了嘴的老头所讲述的一些不知年代,不谙风情,不晓地域,不着边际,缥缈孤影的传说而引起。但这也只是个诱因,另一些因素,还是在那个夜雨蒙蒙的山沟小旅馆中的夜梦所勾引。乌蒙谷的夜,总是雾雨不绝,这种天气,侵入梦境时,总是湿漉漉的,心境便有些凉,森森的有点冷。在这个森冷的夜里,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小女孩在河边行走着,小心翼翼。可走着走着,她看到水面上漂浮着一株开了花的凤眼莲。她很欣喜,而那朵开了眼的凤眼莲好像更欢愉,睁大着眼在朝小姑娘看。小姑娘像是被这莲花的媚眼迷住了似的沿着河边,随着莲花缓慢漂流而行。不知不觉中,一只脚上的鞋在不经意间便弄湿了。她赶紧往岸边避让,不曾想,一个趔趄,踉跄着险些跌倒,虽然歪歪扭扭地立住了脚,但另一只鞋却陷进了泥泞中。她想去将那只鞋抠出来,可踩塌了的烂泥土已经漫进了水。小女孩无助地望着那个她踩过的水坑,知道已无法自拔出她穿失了的那只鞋。

她沮丧,怯惧,因为丢了鞋回去是要挨骂,挨罚的。她不敢贸然地去捞,也不敢轻易地回去,她希望遇到一个好心的人能够帮她一把,找回来那只丟了的鞋。

可她又不想走开,因为那株开了花的凤眼莲还在看着她,依依不舍的像有话要与她说,似在与她顾盼交谈。

于是,她索性脱掉了另一只弄湿的鞋,光着脚,孤零零地站在河边,一边望着那不断漂远的莲花渐行渐远,一边在等着有人从此经过。

夜幕就要降至,小姑娘开始感觉到了恐惧。可傍晚的河边,寂静一片,更无行人而过。小姑娘急了,眼里急出了泪,也急红了脸,可她却憋着劲,没哭。

此刻的夕阳也为她急,急的夕阳也憋红了脸。夕阳已憋出了最后的一把火,无声地点燃了晚霞,烧红了暮光。这最后的燃烧,像是在与夜幕抗争着,好让天际不黑。抗争还在剧烈地进行着,可夜幕最终还是降临了,但烧红的晚霞散出的纷繁星火光也不依不饶地将黑夜的黑绒披风烧出了满天的洞眼,最大的那个洞叫月,小的眼叫星。她要让天际的光从这些月星窟窿眼中漏出,让河边孤单伫立的女孩儿不再害怕。让她依然能够看到天幕背后的太阳光,看到那睁了眼,但却已漂远的水莲花。

她要让这黑夜里,太阳依然存在,光明不绝!

女孩儿等呀,等呀。一直到天黑,等到星光漏尽,直到黎明。

第二天早上,这家丢了女孩的家人,疯了似的终于在河边上找到了那只女孩脱下后拎在手上的鞋。可鞋在,人却没了……

那年,在夜郎谷干了一年的活,说不上挣,也说不上赔。感觉最大的成就,便是获得了这个荒绝而又邈远故事的构思与雏形,这一切的构想,似乎都是从这个悲情的梦开始的。

那时候住的那个山沟里,像是凹进去的一块坑地,抬头望着山坳上的松树影,便像是一个个饱经风霜的老人站在山巅呼唤着谁。而伫于坳底的人,心却是沉的,沉得生出了一种深深的孤独来。这种孤独感后来便伴随着我来到了另一个潮湿的凹地洼子中,一直到最终艰难地走出这片泥沼!而走出后才发觉,当初那些构思了的荒诞不经的故事却于爬行中丢失了,遗落在了那个凹地中,散逝于那个像锅底的坑凹处,再也收集未全。

记忆是有局限的,它不再能够概全。所以,这个故事不但虚构,而且片面。犹如碎片拚凑,缝隙毕露。不但如此,其年代,地域,人物,背景亦已模糊不清,难以考释。所以,拙作也就只能作一笑谈,不屑者大可若文中之人弃之如敝屣!

记忆虽已残缺,但那个凹地却像嵌入了我的心里。多年的愁绪积淀,最终也未能将其填充。直至而今,那些于山沟小店中所留下了的梦靥有时还会时不时地如溪流之水中的沉物泛起,袭扰着我本已想要静逸下来的思绪。无奈何,只有记下一二残绪断线,连接成经纬纹络,只言片语,聊以自慰!

说起《听水》中的那些陈年旧事,虽然都是些虚构故事,且陈陈相因。但一要动笔,心里其实很是惶恐。酝酿了好些年,都不知道该如何下笔。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记忆,就像这凹地河边的秋叶,在经过秋冬朔风的洗礼后,一片片,一叶叶地飘落进水里,沉入到凹地洼的河水。再被蚀泥侵袭,苔藓滋生,早已不见了纹理。

可一想起凹地洼子的河,凹地洼子的人。还有那些凹地洼子河边的村落。在梦里就像是被一张蛛网缠着无法挣脱。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庄子,村民,往事。一个个,一件件,一条条,像蜘蛛似的在梦里总是时不时地从凹地洼爬上来,沿着蛛丝悄无声息地爬来蹲于面前,瞪着黑乎乎的眼盯着、与我对视,让我心生惧畏。它们一个个默默地、虎视眈眈着。时不时地悄悄伸出诡异的触爪,试探着似醒非醒的我,是否已被这网勒得窒息。饥肠辘辘地渴望着吮噬我的躯体,贪婪地想要侵食我的血液。

往事如磐,在那条凹地洼子的河水中与我一起溺水下沉。拚命地挣扎中,却呼不出声。只能勉强露出头,还有眼。露出水面的眼,看到了河边上生长的树木,树木间的屋,还有行走于河边的人。他们来来往往,行色匆匆。像蚂蚁似的在河岸边沿着宿命般的轨迹,在各自寻觅着各自的归宿!

而我还在水中挣扎,我挣不开背负的石头。我似乎看到了有人也看到了我。我看到了凹地洼子那条水巷子中熟悉人们。可他们也自顾不暇,因为他们的负重并不比我的轻。

我听到了一声声佞笑、狞笑。这笑声,像极了一些戴着面具人的声音。一并传来的,还有揉杂于一起的矫作、变态、窝囊、狂妄。在这些刺耳的声音中,我也能听到了一丝游离的,若隐若现的欢愉、喜色的弱音。

这些声音,都是我熟悉的凹地洼人发出的呼吸、叫喊、交谈、诉说。也有谩骂、愤怒、哭泣。它们与风声、雨声杂揉一处,听不清、分不明!

生于斯、长于斯。凹地洼子的河水养育了我、也养育了他们。他们与我一道在这河边长大,生活。生于河边,活于河边。凹地洼子的一草一木、一树一屋、一老一少、一男一女。都是这凹地洼子的生灵!可岁月的风,吹皱的不仅是这凹地洼子一河的水,它的炎凉冷暖、风急雨缓、也吹皱了人的心。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只是这湿了的鞋,有人依然如初的珍惜,有人平平常常地对待,而有人则弃之如敝屣。

河水是有声的,但有时貌似又寂静得无声无息。而伫于河边的我,此刻才最能够体味这流水的无声胜有声。总觉得这种无声之境,在鼓励,怂恿我为之用一些自己并不擅长东西去记录,去表达。

文字的表达,虽然能够充分体现此刻河水意境,以及我的心境。但,于我而言,无疑是一种艰难的负重。然而,这河边上的种种温暖,深深柔情,还有那些深邃而又饱含了渴望的眼神,从我的心中出现时。他们像一束光,抵达、划过我空旷灵魂的那一刻,便已唤醒了我心底的共鸣,并与之一起震颤。这种碰撞发出的声音,似湍流的河水一般圣洁。她一直穿透了我童年,少年,青年,一直到白头。河流所隐含激情,所沉淀的记忆,所渴求的向往,充斥着我的思想、心怀、以及脑海中飘渺的时空。在这样一片旷野,河溪中。泛出波浪,生了梦幻。让我在与记忆中回味时,拿起了笔!

走在心路,嗅着凹地洼泥土的气息,以及禾苗嫩草的味道。感知着河水那好似从灵魂深处发出来的心灵碎语,与风、与雨、与阳光、与星月一起,在心里汇成了一股涓涓的溪流。

抑或将一些真实情感演化成诗行时,亦可展露情愫。我冲动地铺开我的心念,用时间的手将其抚平,急切地涂鸦成一幅荒诞的图案。

抑或,我的笔,不能够衍化出一行动人的诗,但我愿意用我虔恭的心记录下一个个角落,一个个回忆。或是,某些迎面而来的,却又有些模糊的,让我难忘的感动时刻。记忆的历程,一路伴着疼痛,叹息,同时也有欣喜,愉悦。在记忆中,一刹那间,与河边的人,抬头与低头间,相视一笑,或四目相对……

凝视或眺望,依附与叛离,都需要鼓足勇气。有些事,有些人,或许直面相对时,便树成了镜。然而,这镜也会模糊不清,会看不清画面,听不清描述,概括不了全貌。此时徜徉河边漫游,聆听,只能用心体会。

于凹地洼的河边俯仰,在梦中追逐、眷恋着,拥抱着这片纵横了河流的土地。在我一天天变老时,趁我清醒而自由时,于我与这河水并行时,那些饱满而洁净,温暖而感人的故事,捭阖聚结,一直伴随我日渐老去的日月。

我愿平静的,不再似一个垂死灵魂样的苦苦挣扎。更不愿于行将溺毙时,发出呜咽之声。我亦如哀鸟,在这条河流之中扑腾。我不愿再见到那条河,那洼地清澈如玉的水,以及两岸葱郁的绿,缕缕泛起的水氲中,还夹杂着嫉妒、猜忌、愤懑、贪婪、威虐……

然而,哀鸟庆幸。这条凹地洼子的河溪清流,不管河底泛起多少沉郁与幽怨。终归水还能清、树还是绿、花依然红……

因为我从心底愿意相信凹地洼人的人性是善良的。

私欲、利熏、欺诈、愚弄,终究不会成为壑渠。

善良的人,或许一时不能够抵御魔魅之咒的蛊惑而露出人性另一面的丑恶,但正如罗曼·罗兰所言:“善与恶是同一块钱币的正反面。”它们本身就是同体孪生。当一个困囚于极度贫困之中的人为了生的欲念而表现出一些悖于常理之举时,虽然苟且,那我也不可以站在圣人之肩,用哲学高度去俯瞰。因为我亦与他们一样,只是片行将飘零的叶子。向阳?朝阴?有时候是由风决定的!

正如文中的一些角色,他们本质是善良的。但晦涩而又困顿的生活逼迫着他们不得不作出一些龌龊之举。还有另一些生活的阴影,一直笼罩于他们那被扭曲的心灵,让他们变得卑陋不堪。但从根本上说,他们才是无辜的。

在那个河边的丁字小土屋里,住过悲惨的人物,也住过忧伤的人。他们于此屋纠葛不清,纠结难分。他们都将自己的痛、心里的苦、不堪回首地留在了这个土屋中。

苦难是会过去,但苦难却不能忘却。苦难可以毁灭一个人,但苦难同样也可以塑就一个人。苦难有时能够限制人的视野、压抑人的个性、撕碎人的梦想。卑微的人也许就此沉沦,但坚韧者则会更加顽强。因为再多的苦难也遮不住人心中的美好。生命是倔强而延绵不息的。唯有敢于直面苦难的勇敢者,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然而,岁月往往很讽刺,就有那么一种人,却能在那个苦难的岁月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翻手是雨,合手是云。改梁换柱,故作玄虚。上下其手,涸泽之蛇。其实这种人,也就会见风使舵,一门心思地想着如何的一手遮天而已。因为良知早已从殇良者的躯壳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果从弗洛姆对善与恶的界定来评判他们,也许在弗洛姆的“兽性和神性,人是唯一一种尚未完成的物种。”的论说面前,人的高低贵贱,一时还真的难以判断。在虚伪的光阴中,往往一时难辨谁对谁错。因为人性的丑陋一旦罩上了光环,其魅惑如雾似霾。欲去之,似乎还只有风可为!

而文中两个主人翁之间的爱情,虽然没有成为理想中想要得到的那份美好。但在一片天寒地冻的荒野上能够看到一朵花儿在冽风中开放,本身就具了真,善,美的意义。而另一段荒唐的婚姻,扭曲的不仅是良序,还有灵魂!

我一直相信天良是存在的,因为天良不会被恶俗的浊浪吞噬。并且更相信它亦存之于生我养我的凹地洼河流岸边的人心。因为人心终是向善,就像老夫子王阳明所言:“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文中主人翁内心所存的爱恋之情,之所以能够在他们的内心存续并持之。除了一份坚守、还有一份对爱,对真,对善的孜求、更有一份希望在心里活着。

这就是鲁迅所说的:“希望是附丽于存在的,有存在、便有希望,有希望、便是光明。”

善与恶有时是会嬗变的,它们并不恒定。这种变化有时是基于无奈,而有时是趋于利往。更多的时候则是欲念所致。但归根结底,人性还是善良的,只不过在片刻间会受到这样,或那样利益的驱使而遽变。情感的挫败、欲望的膨胀、私心的贪婪、无时不刻都在左右,蒙蔽着人心。

但我更愿意相信,甄明轩的乐观、天蓝的胸阔、姚老爹的善良、胥滠的上进、霞的坚韧、还有许多、许多的朴厚的人们,成为了凹地洼人心底信念的基石!

人性之所以能够在黑暗中像一颗星星样的依然闪出光芒,因为它是坚韧的、恒远的、不可磨灭的。因为它是灯塔!

全虚构,莫当真!

2020年1月10日作于苏州

听 水(小说)

文/邹仁龙

(全虚构,莫当真。)

引子

这是一个于夜郎之域,听了一个干瘪了嘴的老头所讲述的一些言之无物,不着边际,缥缈孤影的海说神聊。在那个夜雨蒙蒙的山沟里,听了这个神神叨叨,神思恍惚的老头,干瘪着嘴,含糊不清地讲述时。我便像中了蛊似的,将那些夜梦似的闲言碎语做了些记录。而这些无的放矢的空洞故事,后来竟然不断地侵入我的梦境,像一团湿漉漉的云笼罩在头顶,聚结于心境,总觉着有些凉,感到森森的有点冷。无奈何,只好将它掏出,晒一晒……

夏天,凹地洼子的清晨,是水荡子最迷人的时辰!清晨的水荡子上,烟波浩渺,弥漫着薄薄的雾,看上去亦玄亦幻,亦趣亦妙。

水荡子尽头的岸边,入了夏,芦苇,叶草便开始蓬勃葱莹,清晨,水荡子东边的天上,刚睡醒的太阳,有些慵懒地从最东边的芦苇、草丛、树梢、树叶间,向西边的沟沟汊汊的河,还有静谧安宁的水荡子探出了头。一道还带些嫩鹅黄的晨光便从东住西地泼了过来,把所有的芦苇,草丛,树梢,树叶都染上了一层淡金色。

这会儿,凹地洼子的水荡人便开始了新一天的劳作,出船的出船,下田的下田,上工的上工。这时风也来凑个热闹,不费吹灰之力,便吹走了清晨水荡上的浩渺烟波与弥漫着的薄雾。更像掀起了罩着芦苇草丛的柔软轻纱,笼罩在河沟边树梢,树叶的幔帏。

河沟边的芦苇这时都已被风撩醒,在微风中窃窃私语地交谈着昨夜的梦。几只翠鸟依然勤奋地在吊嗓子。水中的荷叶,一枝枝,一叶叶的脸上,还挂着昨夜温存留下的晶莹的露珠。荷色依然羞涩,粉红,娇嫩。只有风儿轻吻了她的脸蛋,拂了她的香露。这时芦苇也开始兴奋起来,蒹葭翩翩,随着晨风扭起了苗条的身姿,跳起了婆娑的舞。

到了午时,天气开始热了起来。水岸人家的一个老太太搬了张凳子,拿了扇蒲扇,来到自家院子的河浜上的一棵大柳树下蹭凉。

老太太的脸,看上去像河面的水似的被风吹出了皱纹,花白的头上顶着一块蓝碎花的小方巾。水蓝色的布褂,水蓝色的裤、还有水蓝色的莲脚花布鞋。再加上头顶的小方巾,恰成了一套。

这时,一个水灵灵的小姑娘跑了过来,看身样儿约莫五六岁。小女娃一边跑一边喊:“姥姥,姥姥。”跑到了姥姥早已张开的双臂前,便一头钻进了姥姥的怀。

“嗳,乖乖,姥姥惯惯。”姥姥笑着便搂住了外孙女的腰,眼睛随之便笑成了道缝。

小女孩一站稳,便稚气地小手一指河面洼塘里的荷花说:“姥姥,姥姥,荷花又多了。”

笋指示处,荷花一簇簇地挤在一起,像从河心往岸上爬似的朝着一个方向涌去,涌向玉立于浅水岸边的蒹葭。

还有密密麻麻的莲。莲花儿已经开了,碎碎白白,只是还没有结角。两只水鸟儿,在莲荷叶中飞来窜去,叽叽喳喳地叫。

小女孩也开心地拍着白嘟嘟的小手笑了起来,小脸笑得像荷色似的粉艳娇嫩。老太太也跟着开心,看着小美人的外孙女,看着娉婷粉妆的荷。老脸的皱纹便似水波儿样地荡漾开来。

“姥姥,姥姥。再给偶说荷仙姑的故事。”外孙女又缠着姥姥撒起了娇。

“好,好。姥姥说,小乖乖听姥姥讲。”姥姥一边说,一边摸摸孙女的头。

“嗯,你说吧,偶听呢。”小孙女乖巧地仰起了头,一双小凤眼眨巴眨巴地望着姥姥的脸,好似那张脸上的皱褶里写着故事似的百读不厌。

“宝贝,你看,花就是她的笑脸,叶子是她穿的裙子,像不像啊?”姥姥一手抱着小姑娘左右来回地摇,一手指着荷说。“红脸儿,绿裙子。漂亮哦。”

“那她的身子呢?”小女孩稚拙地问。

“身子躲在河底睡觉呢,那就是藕。藕是什么呀?”

小女孩眨下眼说:“能吃的。”

“对喽,这个藕呀,就是她的身子。你知道吗?哪吒的身子也是藕呢。”

“是吗?”女孩听得眼更大了。

“是呀。”姥姥笑答得眼眯小了。

“那偶也要去和她一起睡。”小女孩说着小身子就要往外挣。

“瞎说,不行,不行。人怎么能和她一起睡呢?那不淹死了。”姥姥说着下意识地便勒紧了手,眼睛也诧惊的睁大:“小乖乖,那可万万使不得。”

“那她怎么淹不死呢?”小姑娘一脸的茫然。

“她是仙女,仙女当然淹不死了。”姥姥说话时也略显无奈。

“偶也做仙女不行吗?”小姑娘穷追不舍。

“不行,你是人,是凡人,凡人成不了仙的,宝贝。”

“为什么呢?”小女孩刨根问底。

“要成仙啦,就要修炼,行善,等修成正果了,就成仙了?哈哈哈,哈哈。”姥姥像是给出了答案后如释重负似的轻松,一脸的笑纹也随着干瘪的嘴笑开后而荡漾了起来。

“什么是修炼?行善?”小姑娘的眼里,满满地疑问。

“就是做好事,做善事,做救人的事。这样啊,就能成仙了。”姥姥继续讲解:“不过呀,偶家小乖乖已经是个小仙女了,是不是?多漂亮呀,脸蛋儿比荷花还好看呢。来,乖乖,姥姥抱,回家喽。”姥姥脸上的皱褶里好像显现出一丝不安之色。

小女孩伏在姥姥的肩上,眼神里满是菏花的粉艳,小嘴巴嘟噜着:“长大了偶也要做仙女,做好事。”

“好,好,做好事,救人行善,做仙女。呵呵呵。”姥姥的笑声,荡起了水纹,也惊了荷叶下的锦鲤。

小女孩眼光仍然留在水洼上,看着从氹水中飞起的鸟,叽鸣声声,鲤鱼也昂起了头,翘起了尾,像欲与小女孩交谈似的。然后兴奋地一跃而出。跃然水上的那一刻,是水珠映彩的浪花四溅,惊的小姑娘睁大了眼,也惊得姥姥回了头。

自那以后,小女孩便入了迷。这一刻的沉醉,让这个未谙世事的小人儿像着了魔。好似她幼稚的心,感受到一种向往的冲动。在水里,在荷下,在弥漫的荷色中,在清新的荷香里,在她唱的儿歌里,在她夜夜的睡梦中。

在以后的许许多多的日子里,小女孩便经常独自托腮,蹲在河边遐想。遐想着变成一叶亭亭的荷。让自己的心里也开出朵花,让一脸的灿烂点亮了盈盈凼水中的盏盏荷灯,让笑的光芒像太阳一样染红了一池荷韵。也好让风儿羡慕,让它忍不住诱惑,跑来偷偷的吻了一下自己的笑脸,娇唇,还有乌黑的发。

再后来,上了学,到了入夏的时节。小姑娘依然如故地对荷痴恋不改,有时候在课间时,也会独自走到河边,望着河里开着的荷花,睡莲。还有那白色的,粉红色的小莲花,一朵一朵的,间在绿色的莲叶间,像点缀在清水绿叶上的小星星。小姑娘的心里也像是天穹上的星,开满了灿烂的喜悦。

有一天,小姑娘正蹲在河边上,笨手拙脚地用一支不知从哪棵树上折下来的柳条,在吃力地够着水面上的小莲花。可那叶小莲花又不听她使唤,够是够着了,也能捞得着,莲蓬叶就是不情不愿地不想过来,像逗她玩似的调皮捣蛋,走到一半又缩了回去,逗乐逗笑地把个小姑娘的倔强劲都给逗出来了。一个就是锲而不舍,一个就是让她半途而废,拔河似的你来我往,难分胜负。

这可怎么办?莲花就是不肯过来,捞一半了,又弹回去。急得小丫头憋红了脸,一头的汗。

这时在她的身后,站着一个人,是她的同学,叫胥滠。他看到这个叫霞的女同学那孜孜以求的样子,也替她急。又好玩,又好笑。也是怜香惜玉,胥滠一时脱了鞋,光了脚,就走进水中,替她捞了花。

胥滠下水时,只听霞在后又喘又急地喊:“别捞了,莲茎缠着你就上不来了。”看来怜香惜玉也不只胥滠一个人懂!

胥滠听着真好笑,也不知道她说的是“别捞了”还是“别闹了。”心里想:“今个就闹了,来个大闹天宫,那莲茎又不是白骨精,怕什么?真缠着了上不来,在水中与花同眠,有何不可?”咦,这个想法倒是与霞的念头不谋而合!

其实,凹地洼子里长大的男孩儿有几个不会游水的?胥滠当然也会。他只是不忍心看着一个小女孩那么费力地为了这点获得而大费周章。因为这对于他来说,那是轻而易举,毫不费力的事。再说了,在此英雄壮举表现之时,还能够于清凉的水中,拈来一枝清秀嫣红的清梦,掬香于手,奉于伊人。是何等地洒脱,超然。能将一枝于水中袅袅婷婷的莲花,呈予岸上婷婷玉立的人,本身就成了一段佳话!

胥滠将莲花采上了岸,本想着能圆了一个想象中所得的馨香气氛。可氤氲盈盈的梦幻,终究敌不过清水溪风的实境。小姑娘接过水莲花,竟然看都没看胥滠一眼,更别提半个谢字了。转身便一溜烟地跑了。只留着胥滠,干瞪着眼。他没有被莲花茎缠着腿上不来岸,但他还是听到了从霞跑远时传出的银铃似的欢笑声。

但他并不知道,这朵水莲花。已同时折下了两个人心里亦飘亦渺的梦芽。但水莲花还是过于娇嫩,离了水不久,这枝水做的镜中花不久便就风干,枯萎了。最后小姑娘便将它夹在了书页,也成了存于心里的花影子。

以后的岁月,霞对荷的独钟依然恋恋。这个出落得像荷花似的邻家妹子,在凹地洼子的庄子上,这个隔河相望的邻舍间,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漂亮妞。在胥滠的眼里,这个从小就乖巧,灵气,活泼,穿着一身小碎花布袄,端端庄庄,周周正正,特别惹眼。更惹眼的是她的那双漂亮的眼睛,特别像家门口水洼子中漂着的凤眼莲。

后来,胥滠已拿到高中录取通知书时才知道,这个邻家妹子已去了外地学裁缝。自此,一个河东,一个河西,沿着河岸而行,前面的河道上有没有桥?能不能再遇?遇到时会站在哪座桥?是鹊桥?还是奈何桥?无人知晓!也许河水知道,但它却不停地东流。也许荷花知道,但她也沉吟不语。蒹葭肯定是知道的,但秋来时,它却将这个答案藏在种子里一起随风飘向了远方。

直至秋后,人们将沉睡的藕抱出水面,扳开才知道,原来,有那么多的丝,隐藏着、牵连着……

凹地洼河边发生的事,并非都与水相关。然、流水过后,却将凹地洼所有的一切录于起伏的波澜。跌宕而行的流水,承载的不但是凹地洼子岁月的记忆,同时也滋润了凹地洼纵横交错河溪两岸的生灵、草木! 

忽然有一天,凹地洼人蓦然回首,却发现、那些曾经与流水一同而去的过去,在她经过了一段酸甜苦辣的旅程的轮回后又回到了她的故地。

河水的波涟一道道地于凹地洼中漾开,浪花一点点地溅射,映着光、倒着影、水光依存,未曾散去,仿佛犹在昨天。

岁月也会苍老,像树木,像容颜,会起皱。但记忆有时候却又神奇的总是新鲜如初,一点也不显老。凹地洼河边的小道上,有人曾经跌倒于这凹地泥泞,有人曾经于凹境湿脚,有人曾经水中溺亡,也有人曾经于河道泅渡。

但不管是谁,只要是生于凹地洼的河边,长于凹地洼河边,哪怕就是有再多的泪水在梦中从眼角滑落在枕上,但他都不会忘却,不会放弃寻找那条河水中虽然还是缥缈的水光,水光变幻,但却渐渐变亮,亮出黎明。

凹地洼子的人,就像这流水一样从岁月中流过,从每条河汊里汇到一起,在交融后,又各自分散。但终归在某一天的早晨会欣奇的发现,他们又回来了,回到了这片土地,又一次伫于岸边,听凹地洼的河水诉说、诉说。哪怕这一切都是在梦里……

与每一条河流的对视,甚至每一次的与之窃窃私语,都能看到,听到,河流在娓娓道来着往事如烟,于这片沟沟洼洼的土地上袅袅盈盈的弥漫。有名字的,无名字的河流。大的、小的、宽的、窄的、都一样地如水光、如记忆般流去。

记忆从儿时到白头的过程也渐趋模糊,但有些事,有些人,在脑海里却像沉淀于凹地洼河流水中的枯木片叶,虽然也于日月中消弭分解,但那些轮廓却依然清晰。并且在沉寂中仍然以一种深情地眷恋和不舍,在诉说着、诉说着。

这不是幻觉,更不是臆断。她的影、她的声、她的笑、她的愁。一直就在这样深情的在呼唤着她流经的那个地方的每个人、每棵树、每株草。就像这两岸河边的水杨柳,在河边站立着。和着风、映着水,一道在讲述着凹地洼人的每一段故事。

平野上的水乡,有一块凹地洼子,像锅底。那儿有一种树,叫水杨柳。它就长在小河边,水荡子旁,甚至水洼子中。

起初,凹地洼人在河边栽水杨柳并不是为了观赏,只是为了防堤固土。想不到这种树生命力极旺,只要有枝条插入泥土,就能成活,并疯狂地生长。所以,凹地洼人才有了“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一说。

自此,水杨柳便与水乡的人结下了不解的缘,凹地洼的水乡也成为了它安身的家。只要是河堤岸边,到处都是它的身影,漫舞的波浪。

提起水杨柳,有时人们总会觉得这种树微不足道,甚至有些烦人。因为它要开花的时候总是飘飘洒洒地漫天扬絮,所以便引起凹地洼人对它水性扬花的脾性有了些许的反感。然而,就是这种平平常常的,无数的水杨柳。年年岁岁,默默无闻地护卫着水乡的堤坝,也妆点了溪水的清绿,水乡的婀娜。

庄子东面的河水边,有一条临河的水巷子。之所以叫水巷子,那是因为巷子的一边是河,另一边才是屋。临水的这一边,地势塌斜,叫河浜子。河浜子的这一半,有树、有草、有猪圈、有茅缸、还有一个个的水码头。

水巷人家,开门见河,开门即景!

其中有一个水码头,它的拾阶边就长了好几棵水杨柳,绿绿荫荫的一冠垂丝已经好长好长,飘飘逸逸,姿意摇曳。

水杨柳的后面不远处,有一户人家,女主人也姓柳,叫柳瑛子。三十出头,就像门前柳树似的标致,轻柔软韧,自存风情。

她家中支了一口舂米的碓臼,眼看着又要过节了,便开始有人陆陆续续地来她家舂米“殻粉”。

于是,每年过年过节时耳熟能详的碓臼舂米声便又传了出来,沉闷但却有力的“咚,咚,咚,咚…”声。富有节奏的舂米声便又响了起来。此时,就预示着一个节刻即将来临。

逢年过节前,是碓臼最忙碌的时候,凹地洼这儿习惯叫殻粉。有时候殻粉还需要排队等候。只见三五个大人站在一根用大树干做成的碓杠后尾处,后尾一般是树干的杈枝部,这样的选材,是为了能够使用更多的脚,用众人的脚力踏动那根支于一个支点上的笨重的碓杠。碓杠的大头顶部,装有一根舂米棍,与碓杠乘直角,舂米棍正对着青石头凿成的像个没有漏口的漏斗状的石臼中心。碓臼运作的时候,有些像油田采油的磕头机。在后面的人用力踩踏时,前面的杠头就会于杠杆作用下抬头,然后又在后面抓着吊杆的人的猛然松脚后,杠头在自身重力的作用下,连带着舂米棍一起重重地磕向臼中。

随着碓杠一次次的作揖,一次次地磕头。舂米棍一次次地插入。祈祷的力量便开始显现。这时候,泡酥的糯米在舂米棍一次次在不断撞击,磨擦中已经开始渐渐地齑成了粉末。

坐于臼口的人,屁股下垫着个爬爬儿凳,手拗子则不间断地来回地扫刷。用手中的长柄笤帚掸子在每次碓杠抬头的间隔时,伸进扫把于臼穴搅动一下,这样臼穴中的米粉便不至于板结。更是让米粒均匀地受力,粉碎。

接下来,用密网纱做成的筛子便派上了用场。只见在臼口操作的人,一手将筛沿口靠着臼口边缘,一次次地于碓杠抬头时将米粉抄起一把归入筛中,一般三四把一筛。筛米时,一手握着筛圈,一手于圆口的另一端抖擞,使筛中的米粉顺时针地向着同一个圆周运动,以求过滤的粉末。剩余于筛布上的粗粒,则再次倒入臼穴,让其再次经历一回粉身碎骨。

正常时,坐在臼穴前爬爬凳上筛粉的一般都会是这家拥有碓臼之物的女主人。她属于心灵手巧的那种人,她便是柳瑛子。

柳瑛子身材不错,姿色也不错,已过而立,风韵犹存,嘴也不塌话,做事也猴实。

她的丈夫姓权,名有财。是个癞子,也是个孤儿。小时候头上长了大大小小的疮疤,因没有及时医治,也是没有能力医治,只能无奈地留下后遗症,成了一个半残疾。

瑛子是他的表亲,也是因为他这个既无权,又无财的半残疾,老大不小了还找不到个对象的原故,亲姑不忍权家断了香火,最后无奈地做主,将自己的女儿瑛子许配给了这个侄儿。

权有财还有一个兄弟,叫权有松。这个兄弟倒有些“权”,是生产队管牛的娃。虽然才十四五岁,人样子到具些松的气概。个头不小,但因为营养不良的原故,显得有些瘦弱。

兄弟俩在最困难的那段时期里,只能吃糠饼度日,可吃得进、上茅缸时却拉不出。兄弟俩只能捏着鼻子用篾齿向外掏。

平时,很难见到这个牛官归家,生产队给了他有一个挣工分的地方,就在生产队的一个垛子上的一间牛棚里看牛,也算“瘸里麻里洋”的有了个生计。

而他的嫂子自嫁到这个既无权,又无财的权家后,她却拥有了一家之主的大权。并且,一口气为权家生了三个娃。也算是为了权家的香火延续,立下了汗马功劳,立下了大功。

只可惜丰产的景象没能化作丰收的喜悦,亲近结婚的恶果,结缔在了这棵贫瘠枯瘦的树杈上。三个“细麻腿子”,三里不角的俩残疾,只有老大长的还糊笼的说得过去。

本来就“拉呱邋遢”,家徒四壁,土削墙,茅草房。粘土与草末混淆于一起脱坯而成的土削砖在土墩上围了个圈,连房子中间的隔墙都是用泥巴糊的不隔音的篱笆墙。

篱笆墙隔山的两房间,连个门也没有,只有东房门洞挂了半截花布遮挡。堂屋的大门,也就是拼凑了几块木板,甚至连门框都没有装,更别提有门槛。

权家是个外来户,一穷二白。没权、没势、没根基。来到此地时,几乎是赤裸裸地入侵。后来,慢慢有了地、有了房。房子里唯一像样的家具是一只木箱,就搁在东房的床头。两个房间里是用土削砖搁的床,床板则是担上木棍,再铺上芦苇笆,加上一块篾席而就。

这就是瑛子来当的这个家。她来了本已多了一口,现在又多了三口娃。这些张着的口,就像她家房檐上的一窝刍燕子,张着黄嫩嫩的芽口,在嗷嗷待哺。

于是,瑛子自作主张,便支起了这个碓臼,殻粉。一来,有些进项,用于贴补家用。二来,碓臼的好处,就是在每次碓完一次后,能从舂米棍上,以及臼穴的沟槽中抠出不少的米粉来。

这时候,权家兄弟俩才知道了瑛子的活泛,猴实。

瑛子擅长做面糊疙瘩,她“臼”地取材,将米粉掺和些麦肤舀成疙瘩,再配上各种英菜叶子。常见她家吃的有萝卜英子、苋菜英子、以及花草头之类的各种野菜。盛在碗里,青糊糊的,也算是勉强可以糊口。

到了逢年过节的前夕,一般人家都要是去瑛子家殻粉。因为殻粉时多出一个劳力,收费可以适当少缴些。所以有人家有时也会派个闲人,或半大的“细麻腿子”去凑个数,跟在大人后面在碓杠杈上“神气六国”的踏上几脚。这种集体作业,有时也是可以偷个懒,做一回滥竽充数。

踏脚用力下踏,需与大人一起用力,不然单凭一己之力,就像是踩踏一块石头。协作的力量是无穷的,一起用力,杠头才能抬起。不然,在这个如此笨重的碓杠杈上,就算给了一个支点,就算是跺脚,也是无济于事。

瑛子很能干,平时没活计的时候,她便会出去打帮工。哪家砌墙翻盖,去做个小工。红白喜事,去帮着端茶倒水。最常见她去水产站去迟鱼,迟鱼也就是剖腹刮肠地杀鱼。不过水产站迟鱼的方法却是从鱼背脊的中线下刀,然后在腮帮处竖切,瓣开后成为一块整片。去腮去肠后,有许多的鱼油,泡泡之类的下脚料就成了弃物。而这些废弃物,瑛子往往能变废为宝,成为桌子上的佳肴。

瑛子一家之主的地位,根基已经一天天地扎牢,日子也一天天的有了起色。有一天,窝囊废的权有财却心血来潮地去参与了赌博,结果输了五毛钱。而这种事,瞒是瞒不住的,没有不透风的墙。瑛子知道后,那是怒火中烧,抽起根豆荄子,朝着一声不吭蹲在门口双手抱着癞头的权有财、劈头盖脸地边骂边抽、边抽边哭。看到她拿着豆荄子数落着蹲在路边双手蒙头盖脸的权有财时的样子,邻居们也并没有觉得她像个泼妇。虽然“细麻腿子”们冒一冲看了心里也有些惊愕,惊愕的是她这么有风韵的女人、原来也“没得命额”,这么凶巴巴的,甚至凶的有点凶神恶煞。但看着她那凶相,邻家孩子的心里也没有感觉到惧怕。反而鄙视地看着权有财的“死像样子”幸灾乐祸。

打那以后,就传出了瑛子有了相好的传言。再后来,经常看到一个叫虎子的男人出现。门口“嫌不透”的“细麻腿子”才懵懵懂懂地懂得两个人相好,就是男的和女的“异里不怪”地勾搭到了一起。

这一现象持续了很久以后,门口的邻居也从来没听谁有过说三道四。这种现象,就有点像那天瑛子用豆荄子抽她男人时没有邻居出现一样。表面上看似这种纵容让人费解,其实,无言、沉默、有些时候也是一种无声的相助。因为人在极度贫穷时,道德只是一片廉价的遮羞布。而饥饿才是要命的索命绳。有时,宽容一个人很简单,睁只眼闭只眼就行。

虎子是个人高马大的壮汉,可又是个让人嫌厌的、不务正业的混蛋。坐过牢,蹲过班。可就是改不了偷鸡摸狗的坏习惯。黑黝黝的肤色,浓眉大眼,身板挺拔。说话一口的浑厚中低音,自带一种磁性。对不安份的女人来说,这是一道难越的关。

在庄子上,一般的人不会去麻木地招惹虎子。因为大家都知道他的“洋名广”,啥事都做得出来。而这种影响力又无形中成了瑛子的一座靠山。权家俩兄弟自是大气不敢出,到临了也只有忍气吞声的份。更不敢想象,会翻拍武松杀嫂的说书情节。

当然,瑛子不是潘金莲,邻居中也没有王婆。虎子也不是西门庆,他顶多算个混混。

但混混也是很吓人的,有一次权有松就被他吓得不轻。那天权有松刚刚从牛棚回来取翻筢,一推开自家虚掩的门,不想刚进了门,权有松就看到一个高大男人的背影站在他哥嫂的床前,正面对着床上一个四仰八叉躺着的人抽动着。只见他腰背的的肌肉在抽动,连无大八大的屁股肌肉也在跟着一起抽动。

权有松一下子便看到了一个女人白晃晃的臀部和大腿横向躺在床上。半个臀部、还有叉着的腿根部、和搭拉着一条垂着的腰带、一起随着男人的动作来回颤动着。嘴里还在催促:“麻嚓咯滴额,个能少滴个呀?快递个再。”

权有松没看到那个躺着的人的身影,但从一条搁在木箱子上的光腿,以及零乱地压在身下的衣物,还有那催喘的声音。权有松知道那个人就是他的嫂子。

瑛子此时并没有看到权有松的身影,“糊里不秃”的权有松也没有看到瑛子的脸。但那个高大的男人回过头来发现了愣愣地杵在那儿的权有松。权有松那一刻好尴尬。害怕、害羞的躲也不是,退也不能,只麻木地僵伫在那儿。他感觉到自己的心狂跳不已,僵硬的身子在发抖。男人粗喘的呼吸让他觉得惊惧。此刻的空气仿佛已经凝固,天好像也一下子塌了下来。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起来,除了感觉后背处有凉风不断地吹来,他还听到了远处有一两声狗的吠叫。

屋子里恐怖的冷。明明那个男人在喘息着,而他的耳朵却听不到这种声音的存在。一切都是寂静无声。他感受到的是房间里起来了阴森的风。地上的寒气在不停地向上升着,仿佛把光也阻隔在了窗外。

这是白天呀?怎么像黑沉沉的夜?他“糊里麻叉”地觉到了自己头顶一缕魂魄的气息在飞散。一阵冷风袭来,他感觉到了凉意,身体便瑟瑟地发抖,颤栗不停,手也痉挛着将手指深深地抠进掌心。

寂静的一刻,却阴森凝寒。而就在这一刻间,那个男人发现了他的存在。这时,那个男人像个昌毛狗似的朝权有松嚣张地低吼了一声:“死额滚,出去”。便又回头放肆地做起了他的功课。

这一声低吼,已足以让权有松魂飞魄散。权有松吓得失了魂似的“死相样子”。一溜回身,像个吓破胆的老鼠、一路抱头鼠窜。溜出门的时候,脑袋里一袋的空白,一点儿也没了那两个“烂哇水”动作的场景画面。要说有,占据的也就是那个碓臼的横陈,还有那条零乱横搭的、晃动着的腰带。

溜回田间的权有松,将他看到的景象颤抖着告诉他的哥哥。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反被没得出息的权有财一顿丧心病狂的臭骂。并且暴跳如雷地瞪着血红的眼向他吼着:“以后不管在哪儿,进屋要敲门、敲门。”

自此以后,敲门便成为权有松熟视无睹的老调常弹。而碓臼舂米时的“咚,咚”声,一时半会在头脑里却不会消失。但那个“烂哇水”男人的背影、及他看上去紧绷的屁股肌肉、与“刷刮”嫂子臀腿的放肆动作,却成了权有松心里永远不能抹去的阴影。同时也成为了一道弥漫于他心里的水光似的诱惑。

当一个少年的男孩,第一次见到这种裸露下体和臀部的异怪场景后,那种感觉非常骇人。更何况权有松见到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嫂子与另一个男人在“作怪”交媾。这种刺激后的屈辱感,“先不先”使他的心理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与幻意。这种幻象一直如梦地缠绕在他的心里。晚上睡在牛棚里便幻想着手淫。并且经常会失眠,终日惶惶而不安。权有松从此便像是换了一个人,“烦不尽”的自卑、屈辱、羞愤、搅得他像失了魂、落了魄。

每每想起这事,权有松就会想到自家的碓臼来,那殻粉时的过程,总是在他的脑袋中与那种事联系到一起。而他自己还不晓得,他已经“木息息”的像一株入了夏的麦子成熟了。

每当他回家时经过自家门前的那条河流时,汩汩的水声不知会不会告诉他发生的一切?此时的权有松也许真的不想再听到那些潺潺不绝的陈词滥调。但流水仍然一如既往,真实而又不厌其烦的搅扰着他的每一天,以至于使他身体中的荷尔蒙也似这河水般地泛起,与牛棚中弥漫的浊气一道,使他的思绪也变得面目全非,模糊不清。

这一幕在他的心里再也没能淡忘,迷茫与燥动的情绪就像是浸润的河水充斥了他内心的空虚。每当夜来睡下的时候,穿梭在脑子里的幻觉影魅便会像牛棚里乱飞的蚊虫似的、时不时地叮咬他一口。这种噩梦再也没能从他的心里溜走。就像这门前的河水,表面上看似没有痕迹,却在流过的时候将一片片落叶,一枝枝枯枝沉浸于河底,成了一床河道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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