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又回水乡!霞丫头从上海学艺回家看望母亲,她的母亲刚刚得了一场病,所以,她向师傅请了几天假。
夏末的傍晚,霞丫头徜徉于自家屋后的羊肠古河道边。悠悠的杨柳岸,晚霞已染红了树冠。暮光村落的轮廓,在归雀叽叽喳喳交谈声中趋于安谧。安静了鸡鸭家禽的喧闹,只闻得几声狗吠从河道上顺风飘过。
黄昏的时候,映衬于天边的一片彩霞中,伫立在古河岸边的霞丫头,看上去已经和离开这个小村子时大不一样了。从一个扭扭捏捏的小村姑,经过了大上海时髦气息的熏染,已经脱胎换骨,出落成一个洋气水灵的大姑娘。
凹地洼的小村民们大多没出过远门,更没见过大世面,就像是窝在这锅底的蛙。霞丫头刚回来的时候,一个个的都一时惊为天人。其实人还是那个人,只是衣服新了点,但看上去就是不一样。是那个神气变了,变得更有了韵味。
权有松只遇到过她一次,靓得他头都没敢抬,便从她的面前匆匆地擦肩而过。自卑这个鬼东西使他自惭形秽,尽管权有松自己都不懂自卑为何物?但他就是不敢抬头看霞丫头一眼。
其实霞丫头自从去了上海以后,也渐渐地把那次悄悄牵手的事渐渐淡忘。偶尔一次想起,也就是一阵轻风拂过。并不会再留下什么痕迹。因为霞丫头此时的心里已经住进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她家屋后河对岸的一个长得面清目秀,俊俏儒雅的玲珑少年郎。
这个霞丫头心宜的少年,名叫胥滠。他的家庭,在过去是一个大家,尽管是书香门第,但也正在因如此,他家的成分也就特别的高。属于一个被管制的剥削阶层。但胥滠家又属于市民,这与霞丫头的农民身份大不一样。这就像是周文王再世,给他们俩各自划了条圈,画地为牢。又像是在两种生物间隔上了一道篱笆墙。并且在当时的特殊年代中,这种恋情注定是要被家长反对,而且是双方一致反对。尽管反对的理由不同,一个是成分不好,一个是户口不行。但有一个共同点却不谋而合。那就是这段恋情必须宣判死刑。
霞丫头母亲的病,有一半是气的,还有一半是装的。之所以要迫不得已如此这般,那都是想逼迫霞丫头尽早地回心转意。尽管霞丫头母亲在那个年代也看不到回头的岸是平坦的道,还是崎岖的路。但眼前一抹黑,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做父母的哪有眼看着自己的子女就这样眼睁睁的吃了眼前的亏?这个世道上处处设障的蒺藜。重蔾矩迭,像劙刀割囊般窃取着一个个小人物身上仅存的那一点点尘埃似的尊严与自由。并且还必须逆来顺受。
霞丫头站在河道边,她想着是不是应该顺了父母的意,先回上海,让时间来慢慢洗淡这心头的烦乱。这时,她仿佛看见天边云彩中飘忽着一座海市蜃楼,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又像是上海,又像是乡村。
云彩的朦胧掩不住一个记忆中曾经熟悉的身影,端秀的身姿已幻化着天仙,轻盈的手握着彩虹,笑淡意浓地走出那个四角方的小村庄。霞丫头心里想,那是我吗?“那个地方,就是老家的梦里凹地洼水乡吗?可那个梦里的痴情少年在哪呢?他应该和我在一起牵着手出现的呀?怎么看不见他的身影?”
惆怅如这河水般的在弯弯曲曲的河道中流淌,一直流淌到霞丫头的心里。天已经快要黑了,霞丫头在等待对岸少年胥滠的出现。他们约定在河岸拐弯的岸边那堆草垛下见面。
霞丫头的心里在边走边想着以前一河相隔两岸情的往事。弯弯的河水缠着曼舞的水杨柳,柔婉曲怅的杨柳枝在曼舞轻荡。莲花娇映的河岸边,一个穿着花衣裳的少女在流淌的河水中洗着花衣裳,一曲乡浓的小调是谁轻唱出了乡愁?引来两只白鹅在轻柔地用红掌拨弄着清波。
对岸的水杉下,一个书香世家的少年,端坐在自家临水而居的院落,河浜上的篱笆墙,攀沿的牵牛花也未能遮挡对岸水边的风景如画,此刻的他,目光已溜出手中的书本,从婆娑的篱笆影中读出了他想要阅读的章节。因为有一朵秀丽的彼岸花吸引了少年的眼球,也惊艳了水面的千朵莲花。
翠鸟从水面划过,也没能划破杨柳盈盈的缠绵。锦鲤鱼跃的浪花,同样唤不醒一个如诗的梦境。
稚子的情,泛起在脸上,又滑落到了水面,伴着莲花的红晕,羞涩的流向了远方。
霞丫头现在想起第一次与胥滠在那个草堆旁幽会的场景时脸还是会羞涩地发红。心也会依然如故地怦怦乱跳。那是她第一次去上海学手艺回来的那天晚上。她在回家的路上就遇到了胥滠,他俩本来就认识,一个河东,一个河西地住着,几乎是早晨不见晚就见。只是心里面懵懵懂懂地一直就这样隔河相望,谁也没胆子,也没机会捅破了这层纸窗户。
可那天霞丫头在河边的小路上遇到胥滠时却像吃了豹子胆似的狂野了起来。这是不是因为她自从去了大上海见识了外滩的妩媚风景,开了眼界的缘故?还是内心本就情窦已开?反正她也说不清,只知道现在是时候该和胥滠说清了,而且有些急。
其实一个人的缘聚缘结,缘起缘灭,缘浓缘淡,有时都不是人能够刻意控制的。人所能做的,也就是有意无意地控制住这种萌动的情绪在心里不让它乱窜罢了。但压抑的结果往往会引发意料之外的喷发。就像这次在河边的路遇,两个人心中的情恋之火就被一次四目碰撞后产生的火星给点燃。
邂逅相遇,相对两情脉脉。无须言语繁芜,一个眼神就已诠释心中全部的会意。遥望的那一刻,就已胜过碰头会面。
霞丫头和胥滠那一场黄昏的邂逅,从此便拉开了一场回肠凄婉故事的开始。尽管俩人都不知道后续的曲目与结尾是什么内容,但内心野性的冲动,以及对美妙浪漫的期待,以及对那份尝试的渴望,已经被晚风偷偷的把他俩水到渠成地推到了一起,合流一处。
那晚的月真圆!圆得叫人失魂,圆得让人哭泣。
霞丫头和胥滠一起走到草垛边时,手就不知不觉地与胥滠的手牵到了一起。胥滠的手在霞丫头手中的感觉上与权有松的手完全不同,柔柔的,滑滑的,软软的。有点像女人的手。不过她喜欢,并且是从心底喜欢。她甚至急切地渴望这双柔和软润的手抚摸自己,哪怕是他想要抚摸的部位,她都会允许。
那一晚,他们在那个草垛边亲吻,相拥,缠绵。
霞丫头又想起了去河工上挑河的一些事来,不过只一瞬间她就把这些记忆赶跑了,她不想让过去的事情打扰她现在的美妙。
那晚,月光下站着的霞丫头,朦胧的身影,穿着一件她自己做的又像睡衣,又像裙子的新式衣服。她站在草垛边调皮地歪歪头问胥滠:“漂亮吗?”
胥滠望着她满月似的脸,亮星似的眼,柳丝样的发。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霞丫头一甩长长的柔发,披到了后背。夜风拂过,长发轻柔摆动,露出犹如暖玉般白净的颈脖和锁骨的肌肤。凝润的肤色在月光的晕染下,看起来格外的迷人。霞丫头就势前倾着身躯便伏在了胥滠那还略显单薄的胸膛。她轻声莺语地俯在胥滠的耳边说:“我自己刚做的,好看不?”
胥滠听她这么一说,才又扳起霞丫头的肩,重新仔细地打量了个来回说:“痛得扎实呢,好看,真能干。”
霞丫头听到胥滠的称赞便像是害羞似的又一次将头埋进了胥滠的怀里。
那晚的月亮是有点大胆的,它不但是偷窥霞丫头与胥滠的亲密温存,还偷听他俩的甜言蜜语。月儿甚至还恬不知羞地瞪大眼注视着胥滠的每一个细微动作。眼睁睁地看着胥滠那有些像女人纤秀的手指游走于霞丫头的丘陵缓坡,平原沃道,犹如深陷进了这既熟悉又陌生的凹地洼子的淤泥里。
那天晚上的云好像也不肯飘走,霞丫头躺在胥滠的怀里急煞了心,快走呀,怎么还飘着不动呢?可云就是那么慢悠悠地不愿离去,好像云绻云舒地还在调皮地作出鬼脸儿笑。
一想到这些,霞丫头不禁也噗嗤一声地低笑了起来。她忙用小手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发出的声音被别人听到。
这时候,她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河边上,在月光的映衬下,既朦胧,又飘逸。她望着这迷迷蒙蒙影子朝自己这边悠悠地移动时,心里竟随着距离越来越近而怦怦地乱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