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结婚,在那个的年代中还是很严肃的事。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已不再时兴,但在农村,门当户对还是要考虑。当然,说起这“门当户对”这四个字来,第一个不如意的就数霞丫头的父母。他们心里怎么也不会想到就这么稀里糊涂做了这么一门子亲。
但,怨归怨,事情还得办。木已成舟。程序还得来,一样也不能少。三媒六证奢侈了些,但媒婆肯定是要。这媒婆的角色,香干子当然是不二的人选。于是瑛子和香干子一说,这角色就这么定了下来。
香干子走马上任,其实也就是走个形式。因为这事基本上就无需她再多费口舌,最多也就是多跑两趟腿,两边传传话。因为一些中间的环节,如相亲,定亲的仪式已经全免。也就省了香干子这个媒人代替权有松去送礼,备礼,传庚转帖之类的琐碎事。
不过结婚的日子,瑛子还是与香干子一起要来了霞丫头的出生年月,生辰八字。加上权有松的一起去找瞎子算了算。阴阳先生掐了掐指,嘴里一阵叽哩咕噜。总算七缠八扯地算出了结婚的良辰吉日,还有要忌讳的单日、晦日。以及诸如回门的时辰之类的注意事项。
双方商定后,香干子又与两家商量好聘金多少,嫁奁厚薄,盒子头的摆件,回礼的样数等等事宜。以及花轿,吹鼓手,火盆,涨箱子的人选等。按说,花轿是要乘。但考虑到非常时期,再加上事出突然,也就免了。火盆事小,可以考虑。至于涨箱子,一般都是女方的男兄亲弟为之,霞丫头一个大哥早已成家,分出去住。还有一个嫁给大瓦匠儿子的姐姐,那涨箱子就定由一个尚小的弟弟担任这一角色。
议聘完后,双方小定拍板,以肉,面,米,糖四样礼物为聘,女方以鞋,袜,面,香回礼。当然,戒指就免谈了,权有松也拿不出,霞丫头也没想要。霞丫头的父母也就将就着睁只眼闭只眼。
霞丫头这几天本来就像个失魂落魄的游神,她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些什么聘金,彩礼的事。当她知道了“送日”的日子定了后。心里更加心烦意乱。
这些天的夜里,她总是星星点点地睡不安稳。夜深人静时,她躺在床上,耳朵却竖着听河水的声音。其实她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就是在想河对岸的那条小船是不是解开了缆绳,是否撑过了河岸,船上的那个人儿,是不是摸到了自己的窗外,是不是举着手欲敲窗棂而又举棋不定?
明天就是大喜的日子,河岸边依然风平浪静。这时已近月底,夜色一天比一天黑。因为明天的婚礼肯定非常忙,新郎,新娘都要早点起来为这一天做很多准备。双方的家庭也会跟着忙碌,所以,一般大家都会早一点睡。
而此刻,霞丫头却不能早睡,因为这一晚新娘还要试妆盘头。婚礼前盘过头后通常都不再睡,只能斜坐着以保持发型不紊。
当霞丫头房间里替她准备的人全离开后,只剩了一盏孤灯与她对愁眠。此时夜风起了,哨哨地响。霞丫头起身开门看了一眼院子中其他房间的窗的灯光后,知道其他人都睡了这才又回坐在房间的床上。
无声的夜,在风的陪伴下,于河边两岸蔓延着无尽的思愁,思念的情,被夜风夹杂着,将霞丫头的一腔落寞和孤独一起灌满了那条拴在河边的小船。霞丫头有些疲惫地走到临河的小窗口,伫立窗前,伸手拉开了关闭多日的窗帘。
窗外漆黑一片,能看到的河水面上,偶尔泛起一星一点的幽光水纹。霞丫头此时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夜色掩饰不了她心里的迷惘,她也不想埋葬自己内心的真实向往。她渴望此时能与胥滠见上一面,说上几句贴心话。因为在她心里,总觉得现在和生离死别一样地倍受煎熬。可她想见的人儿,会不会出现她都不知道。
疲惫的身躯,冰冷的泪,还有发冷的指尖。霞丫头此时用手指轻轻地触摸着窗的玻璃,听着风在窗外肆意地吹嘘,她好像是在听着有人得意地显摆,又像是在羞辱敲打她的灵魂。狰狞嶙峋的时光在与她开着一个让人欲哭无泪的玩笑,而这个玩笑的主角又偏偏是她自己。这满腹的辛酸泪痕,谁来听?谁肯听?
霞丫头悲怆地仰起头,不让泪流出。可泪还是不依不饶地从眼角跑到了她的腮边,跑到了嘴里,她尝到了一丝苦涩的咸。
她放眼朝夜空望去,星光朦胧,零星点点地眨动。微弱的光芒依然照不亮黑夜的河。
她深叹一口气,无力地回坐床边。任愁绪在屋子里游离。此时已近午夜,忽然,霞丫头的直觉告诉她,院子里有一只夜虫好像在夜风中被惊扰,惊醒后惊叫了一声,她侧耳细聆,听出了那只夜虫的叫声也像她似的丢了魂样的无神,黯然。
但她的心却怦怦地跳了起来,夜虫的叫声告诉她的直觉,这虫是受了脚步的惊扰。而夜虫却不知,这惊扰它的脚步声正是她最想听到的。她一下子便站起了身,静静地走到门前,侧耳细听着门外的动静。
夜真静啊!站在门后的霞丫头都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怦怦地跳得那么响。她努力地平息着自己的心情,因为她不想被这心跳声干扰了门外的细微动静。
夜云遮蔽着夜空,此时有一个人正独自站立在霞丫头的屋檐前仰首沉伫。他的呼吸急促,却又不敢发出声音。好在夜风帮他掩饰着他的悲凉情绪。他不敢奢望今夜会发生奇迹,他只渴求能再一次与他倾心的人相遇。他已不敢再想什么爱情的天长地久,他只求今夜的黑暗中能看到流星闪烁的那惊鸿的一瞥。
霞丫头在门后听到了这呼吸的声,她将门静静地开了一道缝。她看到一个人正默默地站在门前,她知道他是谁,就算是门没开她也知道他是谁。心有灵犀,默契神奇。就像是约好了似的,她冥冥中就知道胥滠一定会来。因为她相信痴情有时是会感动老天。他俩心里的这份默契,与语言无关,也与横隔的河水无关。霞丫头知道,它是一根她与胥滠之间还联着的断不了的线。是同命相连,是心心相依,是怜惜怜爱的不忍相弃。
霞丫头伸手一把将站在门外的胥滠拉进了房,两人都没言语,一切的过程都是在无声的默契中行进。拥抱,接吻,共眠。一切仿佛都是在沉默无言中起伏跌宕地完成着一套祭祀仪式。寡淡而又饱满,瞬逝而又永恒。因为他们知道这一刻一时的珍贵在他俩的生命中意味着什么。他们珍惜这行将渐行渐远的分秒。因为他们知道接下来的将是一种苦苦等待的遥遥无期,是再一次情愫缱绻的遥不可及,是心里无语眷恋的遥遥相对……
此时,霞丫头终于还是忍不住打破了两人的这种默契的沉默,她躺在胥滠的怀里,头枕着他的臂膀,一只手拉过胥滠的手来放在她光滑的小肚子上有点骄傲又有些娇柔的说:“你知道吗?有了。”
“有什么呀?”
“你傻呀?还能有什么?”
“你说是孩子?”
“嗯。”霞的头在胥滠的肩膀上点了点。
“那你为什么要嫁给权有松?你不能这么做。”
“不这样你说怎么办?我能活吗?你能活吗?你救得了你自己吗?不这样,他们会整死你的,而且我也活不了。”
“那难道我们就不能选择另一条路?我们可以逃,逃的远远的,逃到一个很远的地方活下去呀?”
“书呆子,能逃哪去?你说能逃哪?就你这个身分,还有你和你爹的现行反革命的罪名,以你现在的遭遇,你朝哪逃?这些我都想过,只要我们前脚走,后脚跟着的必是死路一条,到时候连死都无葬身之地你信不信?”
胥滠沉默,他答不上来。他也不敢作答,因为后面的路他一想便毛骨悚然,他想都不敢再想。
他绝望,呜咽地哭了,哭得很压抑,像只临死前的猫在哀恸。他在悲戚之时,也觉到了他枕在霞丫头头下的臂膀上也早已湿漉漉的冰凉一片。
霞丫头哭着哭着抽泣地对胥滠说:“要想活命,只有一条路能走。”
“哪条?”
“我师傅从上海来信说,可能过不了多久,像你们这种插队知青是能够报考上大学的。只有光明正大地走出去,才能有堂堂正正活命的机会。”
“就我?我的这个身份想上大学?恐怕也就你敢想。那只能是天方夜谈的笑话。还堂堂正正?想都别想。”
“我知道,但也不是一点希望没有。你好好复习,其他的事我想办法。”
“你?你有什么办法?你能怎么办?”
“我也没想好,但我总觉得这是条路,既然是条路,那总得试试不是?不是说天无绝人之路吗?也许能走通呢?”
“别痴人说梦了,就我这个样子,你又无权无势的?能苟延残喘地活着,已是不易了。”
“你就听我的好不好?反正读书又没坏处,你就当是在报答我行不行?这点要求不过分吧?”霞丫头像嗔怨,又像是哀求。
“嗯,为你,行,我读。可我,我心里难受,我难受……”胥滠说着说着便又哭泣。他从心底感动,感动霞丫头的不弃,付出。并且他从心底懊丧自己无能,连一个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只能偷生苟且。但又不能理解命运为什么会如此这般地残酷?世态为什么会如此这般地炎凉?人心为什么会如此地丧心病狂?为什么就不能放过他们一马?
他的这份苦楚谁能解?这份伤痛谁能慰?这份无奈谁能抚?
一切又只能自己像条伤狗似的躲在一角,于哀叹中折叠起所有流逝的时光,把希望摁于屈辱,将眷恋扼于残忍,将深情藏于冰冻。
只有风,哨哨的夜风,似乎还存着一丝的同情,一点的怜悯!因为此时的风,听起来也像在哭!
这个夜并不静谧,夜风也不孤独,河水更不寂寞。因为与它们相守的还有两颗难以入眠颤栗的心在悲泣。悲怆在撩拨着他们痛苦的心弦。而最苦的是找不到一条生的路。
风在和,水在潺,人在哭。
而此时,有一个人也醒着,她就是霞丫头的母亲。
她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丝哭声在夜风中飘忽,她便用脚蹬了一下床头人说:“老头子?你说谁在哭?”
老头子翻个身没说话,过了一会,老婆子开口说了一句:“我看看去。”便披衣出了门。
夜深人静,天黑着脸,严肃得人有点喘不过气。
霞丫头的老娘毕竟是过来人,她在打开堂屋门的第一时间便开口问:“霞呀?睡着了吗?我怎么听到好像有哭声呢?”
这哪是在查巡?这明明就是在通风报信。
“睡了,没听到呀?可能是风声吧,别担心了,你睡吧。是河上起风了,别疑神疑鬼的,是风。”霞丫头从房里答应。
“那就好,那就好,也许是哪个夜猫在嚎呢。好了,睡吧,睡吧。”霞老娘说着便退回了屋,她故意将堂屋的门关得山响。可是她却没关严,留了道缝。她就静静地站在门缝后,看着院子里黑压压的夜色发呆。
过了许久,霞丫头的房门“吱”地开了,霞丫头披着衣服探头探脑地出门又进门。个等儿工夫,出来了另一个人影。停了停,便走向了河边的草地。
霞老娘站在堂屋门后欲哭无泪地深叹了一口长气:“冤孽呀,祸根。这冤孽何时才是个头哟!”这时候她也已揪心得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