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这个秋呆子,很诡异。天湿漉漉的,农田里的庄稼也湿漉漉的。弄得人心里好像也湿乎乎的起来。
天,阴沉沉的,一时还不见有好起来的兆头。夕阳躲在云后面,但却不停在散着热。弄得这个秋,像时梅天似的闷热。
秋蝉儿却得以苟延残喘,还在得意地叫。它们在树上鸣叫时也许也疑惑?今年的运气怎么这么好?秋的凉好像要比往年来的迟。但它们也闷得不好受,声音低沉,音速缓慢,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权有松和四疤子来到大会堂的大门外,见大门紧闭,却没见门外挂锁。权有松用手推了推门,纹丝不动。他伸出手抓抓自己的头,心里疑惑:“里面有人?”他仰头又朝门望了望,只看到门楣的上角处,两只蜘蛛在忙碌地修补着它们的那张有些破损的网,对他俩的光临不理不睬。
他抬脚走上台阶。蚂蚁看到他的脚从天而降,赶紧慌慌张张地四处逃散,或直接躲进了砖缝。权有松伫立了片刻,对四疤子说:“走,到后面去,那儿有个窗洞可以爬进去。”
“这要爬进去干嘛?有必要嘛?”四疤子不解。但权有松总觉得心里面有一种什么预感在怂恿他一探究竟。
“有必要,越是觉得没必要的时候,往往才是最有必要的时候。”乖乖,不得了额,权二说话都带有了哲理的味道。
他们来到了大会堂的背后,这儿倒没有蚂蚁在搬运食物,也不见蜘蛛在织网。只有脚下的小草儿多日不见阳光后有些面色泛黄,一付无精打采的样子趴在地面上耷拉着尖儿。旁边的几棵柳树儿也像着了凉似的打起了摆子,枝条柔若西施的软弱无力。
这时,天已经就要黑了。雨和雾又混淆于一起难舍难分,像黏湿的蛛丝,又像贴在一起绸布,湿漉漉地缠着,朦胧的一片。
一丝风也没有,空气一动不动地凝滞着。汗水从权有松的额头还有背上流下来,然后又与空气中的水雾混合到了一起从额上滴落。
雨雾迷蒙,树叶无语。只有凝结在树叶上的一滴滴雾珠好似千钧一发地摇摇欲坠。
权有松看天色即黑,便对四疤子说:“来,托偶一把。”
于是,权二便在四疤子的托举下,在一片幽气湿湿的晚霭浓雾中爬上了窗台,钻进了从外望去显得有些黯然的窗洞口爬了上去。
此时窗外的雾更浓了。朦朦细雨也趁着黑胆大了起来。与雾珠稠密地结在一起,连成雨丝。在窗口前缓缓弥漫。
权有松乘着天色还没有降临到黑,他便将头伸进了窗洞。接着是身子,直到最后将脚也完全龟缩进那个看上去惨淡诡秘,像个张开口的黑洞中。
平日里,大会堂空荡荡得荒寂无人。偶尔,有几只麻雀在里面嘻戏。白天时,从窗口射进几束光来,照在冷清的泥地上,能看到蚂蚁在忙碌地搬家。光线射出的光柱中,尘埃在自由地飞舞,几张蛛网破烂耷拉下来,也不见慵懒的蜘蛛修补。任凭其在余光之中照耀出吸干了汁液的昆虫躯壳在微微晃动。在光影里平生出诡秘的暗影。
而现在,权有权爬了进来。窗口下堆起了齐窗高的草包。幽黑的暗影中,也看不到什么灰尘,蜘蛛。只闻到一股稻草的霉味迎面扑来。不过这种味道,权有松早已闻的习以为常。因为,牛棚中的这种味,比之这儿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堂中很静,很静!静得听到老鼠啮齿的声音。这种声音在传到权有松的耳朵里时,他觉得太熟悉了,甚至熟悉得有些亲切。他一点也不觉得这样的气氛是阴沉的,是逢凶临魔的场景。他一点都无惧,因为这里的环境比之那个四面环水,只有一条小桥能过的牛棚垛子来。那就不算什么暗夜之中妖魔恶鬼游荡的场所。
权有松爬下草包堆,下来后拍了拍身上的灰。然后定了定神。黝黑的大会堂中,安静而阴沉。他感觉到身上又重新微微地出了汗,因为此时,他能感觉到外面的一丝轻微的晚风夹着阴冷的水气袭来的凉意。此时他却无意中从远处不断地听到一种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悉悉碎碎的声音让他心里很疑惑?不可能呀?外面还很闷,哪来的风?他又静下心来听,以为是老鼠在噬食。当再细听的时候,忽然觉得不太对劲。一种预感告诉他,这里面有人。
可这会是谁呢?
这时权有松反而心里面有了点惧色。也开始觉得四周沉静变得有些诡异,好像有许多只黑蜘蛛在黑暗中爬上了他的背脊要吞噬他的肉似的让他不寒而栗地打了个冷战。
他不由冷不丁地一回头,恐惧地朝后一望。这时,他看到了会堂墙角的小房间的门缝中有一丝微弱的光钻了出来,若隐若现地隐藏在草包堆的后面。
原来,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权有松远远地望着那如同游丝般的幽森光亮,在这幽暗的空荡荡的会堂一角迷幻成射迹。仿佛看上去就像是来自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纪边缘。
他壮着胆移步过去。寂静中,那个小屋的小窗口渐渐地从草包堆后现出身来,像一条独眼龙的眼在朝他张望。
权有松像是看到了某个熟悉的身影似的想上前抓着那束从窗口射出的光,就像是在去握住一双熟悉的手似的亲切。那一刻,他真的缓缓伸出了它的手,不过并不是去真的握住它,而是他用手扶着草包堆挪步。他的双手触摸粗糙的草包身子,眼睛却被那窗口射出的透明的光吸引。那束光,在权有松的眼里看来就像是一层薄膜,既透光,又隔绝。因为他不知道屋里在发生着什么。
他开始控制自己的心跳,不再任由它急促地呼吸。他让自己的呼吸声渐渐地小到只能自己能听到,他已经接近窗口,这时,他感觉周围太静了,静得能听到蚂蚁蠕动的声响。好像身边的一切都沉入到了黑暗的窟窿之中,并被渐渐地吞没,泯灭,堕落。
他终于站在了窗前,而这段路也太漫长了。长到他以为会迷失在这段路上,再也找不到回头的路。
来到窗口,他悄悄地伸出头去,眼睛迅速而又机敏地朝内瞄了一眼。屋里的光线也不是很亮,一个小木桌子上点着一支飘忽不定的小烛。飘忽不定的光影中,映出两条人影,一片白晃晃的光又让权有松想起了虎子站立在他嫂子床前的那段孽欲之影。
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喘息着粗气伸出头去。他再次睁大他的眼,胆怯而又迷狂地再次从这可悲的窗口捕捉他心底抗拒却又不能摆脱的吸引。他憎恨他的眼睛,憎恨它贪婪,又憎恨它懦弱。他也憎恨这个窗口,而又不得不被它俘虏。而这个窗口中射出的光,在权有松的眼里,此刻居然肆无忌惮地摇晃起来。他仿佛听到了光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低沉的撕裂声。他却不由自主麻木地伸出了头,让自己的头和眼彻底地暴露在了眼前一片破碎的光的镜子里,哪怕是被划剐得头破血流。
他觉到了自己的头上,眼中,嘴里一丝丝的血静无声息地流了下来。他觉得了痛,他感到了疼,还有一丝的咸。因为他的眼睛再一次的在交错昏迷的光影中看到了和他嫂子一样的白晃晃的臀,白晃晃的腿,白晃晃的光叉着对着他。
那是兰子的腿和臀。兰子后仰着身子,双手撑着身下的床板。眼睛迷蒙地望着上方,嘴里不时地发出控制得很小的,嘁嘁的吟声。两条光腿正叉开着分别搭翘在姚主任的双肩上,又从膝盖弯下去,双脚勾在一起了,耷在姚栋的后背上,看上去还在微微地颤。
而姚主任正蹲着身子,弓着腰,双手托着兰子的臀,头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地在兰子的裆中心舔着……
当姚栋这幅“窑洞”口对口的帮扶影像出现在权有松眼前时,他的头脑中即刻想到了他的牛儿在低着头,用长舌卷舔墒沟中嫩草的画面。牛喘着气,却又舔的一丝不苟。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闷热的湿气,好似下雾一般。桌子上的灯烛那微弱的光,摇曳得使夜更显寂静。
这时的权有松又僵住了,兰子白晃晃的腿不时地在他的眼里重叠出他嫂子的腿的样子来。只是他心里在纳闷?这是在做啥?因为这种场景太异想天开,超越了他所有的想象,让他一时无所适从。
他想离开,脚却像被绑住了似的弹动不得。这也就怪不得他的眼紧盯着那叉着的腿臀处一刻不放。
安静的角落,安静的小屋。两个不安分的人,一双不安分的眼,就这样放肆地交织在了一起,而憎恨此时已不知不觉的滑落到了别处。
仨人此刻都以为没有人知道,神不知鬼不觉的没有人听见。一切仿佛都完美的天衣无缝。
可是这人一旦沉迷于这深邃的欲念。渐渐的,渐渐的就不能自己。权有松一时看得性起,忽然间他像是又重新找到了红毛雄鸡的那种高傲感觉。权有松兴奋难抑。居然让他那压抑了太久的邪火终于又此刻在心里燃起了欲的蠢动。可他的心里也升出一种难以名状的,令人恐惧的自卑和憋屈。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里的那份,他自己可以掩盖伤痕。
这种无助情绪使他再也不能掩饰他内心的孤独。他又开始觉得身体内的血液在膨胀,在燃烧。他开始喘不过气来,他觉得眼睛里喷着火,而灼痛的却是他自己的眼睛。
压抑的空气,压抑的心情。压抑的性欲。窗内的淫荡与窗外的欲望,臆想,渴望,蠢动,眼神,浑浊地搅和于一起,弥漫了整个空间。往事泛起,更加重了权有松的呼吸。
翻滚记忆里的虎子与他嫂子的画面,以及霞丫头的抗拒,与眼前的叉腿交错一处。像一把火点燃了权有松沸腾的躯体。然后,在他沉醉于这光怪陆离的幻影时,在他的头脑发胀时、在他热血沸腾时,在他抱怨不公时,在他怒不可遏时!他已经被这把火烧成了灰烬!
就在这时,兰子一个抬头,看到了窗外的头影。只一瞬,她便认出了权有松。也在这上瞬间,她便又从惊讶,惊慌中恢复了平静,淡定。她与权有松四目相对,默不作声。而这时,姚栋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刚想抬头观察,却被兰子一手将他刚欲抬起的头又摁回了原处。
这一动作深深地伤害了权有松。他的自尊再一次被无情地打击得体无完肤。这明显地就是不把他当人看。就像他在牛棚里看到牛时一样,从来不会顾及它的存在。自己自卑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人无视,无视到连一粒尘土都不如。更可怕的是,权有松居然发现自己连挑战它的勇气都没有。这才是悲哀!
这一次权二与兰子目光的短兵相接,以权二的完败而告终。这一次的溃败,比之上次在他嫂子的房间里,被虎子的一声低吼给吓的屁滚尿流地遛退还要败北的惨不忍睹。两个场景,女人一样的光腿,男人一样的背身。所不同的,一个男人站着,而另一个则蹲着。一个在肆无忌惮地高歌猛进,一个在摇头摆尾地裹舌迤逶。
兰子藐视的目光,内含着一股凉气。在这股逼人的凉气中,在她的这种藐视下,权有松心里有一种他不能驱散的阴霾在聚结。她忽然觉得自己象个臭虫不起眼,被人踩在脚下羞辱。在这种目光的轻藐鄙蔑的视窥之下,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好像在塌陷,他的身子也深深的缩进了地缝中去。
然而,在这个时候,权有松却看到兰子镇定自若,毅决和果倔。从她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去摁回姚栋的头颅那一刻起,权有松就知道自己在这场角斗中已垂头丧气地败下了阵,并且是败的一塌糊涂,一败涂地。因为她的眼神里还有一种令他沮丧的不屑!
他从心底冒出一口凉气来,因为此刻他才真真切切的发现,其实他与他的哥哥权有财一样的窝囊。
而让权有松在以后的日子里越想越悲哀的是,他居然像条受了伤的狗似的夹着尾巴无声无息地退了出来。上一次,虎子还向他龇牙低吼,而这一次兰子居然连吱声都没有吱声,就让他跌胆掉魂地退了出来。
这时窗外的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权有松爬出窗口的那一刻忽然觉得一阵目眩。他伏在窗口定了定神,他听到了自己在喘息。他突然发现,自己心里居然惧怕这外面的黑。好像窗口下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湖。而且湖底好似有一些看不清的东西正张着口,时而蓦地浮出湖面朝他张望一眼,时而又没入水底,在那悄悄地等待。水面上漾起一圈圈迷惑人的黑色涟漪,好像在蛊惑着他说:“下来呀,下来。下来就好了,就再也见不到那些污七八糟的东西了”。
权有松趴在窗口一动也不敢动,头耷拉在窗外,口中沉重地喘着粗气。兰子对权有松的轻蔑的眼神,像刀子在他的心上划了一道深深的痕。汩汩地流着血。
这时四疤子在下面看到了他,便仰头对他喊:“磨蹭个啥呀?要下来就快下来,要不偶可回去了。”
这时权二才回过神来,在窗台上转过身,将一双脚先伸下来,落在四疤子的肩膀上,然后一蹦跳到了地上。
当他再次反方向地从那个窗口爬出来后,心有余悸地回望了一眼窗口时,在心里就骂开了自己。因为此刻他觉得那窗口太像狗洞。而这时他却真的听到不远处传来了几声犬吠声。
就在权有松双脚落地的这一刻,一个苍老的声音却在这毛毛细雨蒙蒙夜幕中,在他俩的背后问道:“谁呀?”
权有松一下子吓得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像个丧家犬似的连连朝墙根退却。
还是四疤子胆大,他一回头,见到一个老人站在他俩的背后,再细一看,才看清楚原来是姚老爹,还有他家的那只大黄狗。
“哎呀,老爹呀,你这么轻手轻脚地吓死偶了。”四疤子抱怨。
“你们俩这黑灯瞎火的在这做什么呢?啊?黑咕隆咚的,干嘛?”姚老爹一字一板地问道。
“没什么,偶和权队长查防火的。”四疤子回答。
“哦,那没事吧?”姚老爹的声音听上去好像没几份信任。
“没事,没事。”这时权有松镇定了下来,他头脑里闪着屋子里面的光景,自己却像做了亏心事似的说道:“没事,那偶来走了。”
姚老爹望着他俩淹没在黑暗之中灰溜溜的样子,心里疑疑惑惑地觉得这俩个楞头青的话哪儿不着调?可他也说不出个东南西北来,便扛着他的锹低着头纠结地往回走。当他快走到大会堂的正门口时,大会堂的正门“吱”地一声开了。这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里面闪了出来,是兰子。他没觉得有什么,因为人家是干部,从这儿进进出出的很正常。可当他再看到另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也随后闪出时,他便纠结地觉得不正常了。因为这个出来的人是他的儿子,而且俩人这么鬼鬼祟祟地一前一后遛出来就更不正常,也更让他不由得不纠结。
知子莫如父。姚老爹这下心里再不能淡定。他心里一紧,预感到一场大水真是要泛滥。
姚老爹愣愣地站在这黑暗夜雾的细雨中,湿湿的水雾钻进衣里,不觉全身一阵阵地冒着凉气,他望着兰子和他的儿子一前一后地消失在雾蒙蒙的夜色中,头皮一阵发麻,仿佛要晕倒似的。他连忙扶墙蹲下,身体逐渐蜷缩成一团。他一手扶锹,一手扶墙,仰起头,无奈地闭上眼睛。
他不敢再注视这黑暗中的人影,庄影,雾影。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便又重重地跌坐在了潮湿的泥地上。大黄也懂事乖巧地挨着他坐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