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大凡人间美事,能否开花结果,都是三分机缘,三分人为,三分天定,最后一分才是巧合。
权有松的一次千载难逢的露天电影的冥冥机缘,给了他与霞丫头一个绝佳的接触机会。其隐秘的场景,隐密的氛围,隐约的情开,隐隐的萌动。将两个还不知禁果为何物的青年人只差一步之遥就带入了伊甸园。
第二天权有松还在懊恼,昨晚他与霞丫头手指相勾的那一刻,为什么就没能大胆地象虎子似的拉着她也到那个草堆旁,作一回仙人?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中,他为自己的这一时的胆懦,而铸成的终生懊悔恨恨不已。因为,老天已给他开了扇门,而他却没敢一步踏进去,这就怨不得老天爷关门了。
第二天的傍晚,权有松费尽心思地想再去找霞丫头的时候才知道,她已经回去了。与第一批撤出的民工一起走了。其实,这都是柳瑛子的刻意成全。为这事她在黄玉一面前可没少低三下四。
瑛子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就是本能地觉得应该让霞丫头赶紧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在霞丫身上若隐若现,她好像不愿意看到另一个类似自己的故事发生。尽管这里牵扯到了自己的小叔子,但她还是帮助霞丫头尽快地离开了这个虎狼之窝。而这一切的发生,权有松却一无所知。甚至,霞丫头本人也没给他知会一声,就无声无息地走了,就象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地风平浪静。
可在怨恨之后,权有松再转念想想。人家霞丫头为什么要知会他呢?就因为自己摸过人家的手?人家就有这个义务来向你告别?你摸了人家的手,又不是人家与你私订终身,凭什么就得多情地想入非非?也许是人家霞丫头一时迷糊,手让你摸了一回?或许是人家当时害羞,没敢吱声让你得计也说不准?也许根本就是一次逢场作戏,何必当真?唉,哪来的这么多也许,走就走拜,不说再见。
没过几天,权有松就从他嫂子那里听到了有关霞丫头的消息。她一回老家,就被她家里人领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学裁缝去了,听说那儿靠近上海,天啦,那可是上海呀,这一去,权有松知道自己肯定是没戏了,所以,他在心里劝自己要有自知之明,趁早绝了这个念头。
再过了两天,柳瑛子也要回去了,就在她准备离开的这一天,虎子又被抓了,罪名是调戏良家妇女,耍流氓。瑛子听到之后,只叹了口气,便搭上挂桨船不声不响地回来了。
瑛子刚走,权有松便接到了通知,说是大队接到了一个新的批斗对象,关在了牛棚,让他回去看管。他那个牛棚还真的住上了牛鬼蛇神!
有些事,有些人。听起来,看起来,想起来都荒诞不经。
然而,在一个特定的时期,这些人,事的存在却又很正常,甚至平常,平常得如“司空”观星。
一个人被悄无声息地押来,斗了两天,批了几场,后来就无声无息消失在一片喧嚣之中,不知了去向。随即,再来一场运动,再押送一两个过来,如旧地斗了两天,批了几场,又无声无息消失在一片亢奋之中。
在一场场喧嚣和亢奋中,幸运者或许能全身而退,不幸者则可能就此落下残疾。在这个河边的小庄子,以前有个县长的胳膊就曾随着脆嘣的“咯嗒”声被揪住游斗而耷拉了下来。但他竟然命大福大,活了下来。
扭断他胳膊的人,是个运动的弄潮儿,能说会道,能征惯战,自是福星高照,官运亨通。这些人惯于见风使舵于船头稳坐,不惧运动的惊涛骇浪。又像变色龙似的惯于摇身一变,从运动健将成了后来的运动主角。
这些人都很幸运,总能抓住机遇的尾巴。而这种人可不是一两个。而是一批。这种人多了,幸运的降临再降临至他们的头上也就不足为奇,甚至常事。
这个人便是黄玉一。
之所以会有如此司空见惯了的视觉疲劳,那是因为夜观天象的“司空”的视网膜已经麻木了,而视网膜的麻木,又导致了神经的麻木,最后,就成了心梗,脑瘫。
屡见不鲜的怪事多了之后,所有的怪,都会见怪不怪。一切都变得麻木不仁,形同僵尸。这个僵尸如同个活死人样的存在着,比行尸走肉还要徒具形骸、简直就是一堆冢中枯骨。
有人装疯卖傻,有人装聋作哑,也有宁折不弯的,但折了,也就完了,完了也好,一了百了,也是超脱。
但有一种人,却因为入戏太深,装着装着不知不觉地把自己给装了进去,变成为“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但这样的弄假成真,对于他自己,真不知道算是悲哀,还是应该庆幸?
这个人就是“抶不响”。 就是被关进了权有松牛棚的那个人。“抶不响”一词,是这个小乡村的土语,就是“闷屁”的意思。如果“闷屁”二字还不算解释透彻,那就再通俗一点,就是不爱说话,或者就不再说话,成了个哑巴,成了个“闭口乌鸦”。
“闷屁,抶不响。闭口乌鸦”,在农村,本是骂人的话,“闭口乌鸦”甚至是一句咒语。只有得了急病,而再也不能开口说话的人,才被称之为“闭口乌鸦”。而成为闭口乌鸦者,离死期也就不远了。
“抶不响”押解到这里批斗的时候,定是有姓名伴随而来的,但因为他从没说过一句话,乡民也就无从知晓其姓甚名谁。这个秘密只能是大队知道,百姓也不敢乱打听,免得惹是生非,所以,只有用土话:“闷屁,抶不响” 勉为其难的代称。最后确定他这个称号的,还是那个揪断县长胳膊的黄玉一。
在一次批斗会上,当他用尽所有激愤的口号,激烈的举动,激怒发泄的招数都江郎才尽,黔驴技穷后,面对这样一个像个空气似的活死人,他再气急败坏,丧心病狂也失去了作用。并且,观众也对这样的场面早就失去了兴趣,一场没有回拳的比武是索然无味,缺少刺激的,有时反而会适得其反引起同情,更何况对手已像个死人。这样的胜利,就算得到,也胜之不武。吊不起黄玉一当年扭断县长胳膊时的那种热血澎湃,激情万丈。甚至他自己都会觉得无趣。因为猫是不会用心于一只死老鼠的,他最后也就无奈地说了一句:“一个抶不响的死东西,没意思。”
就这样,“抶不响”就固定地成了这个没人知道名字的被斗者的代名词。最后竟然因为这个缘故,别的地方也因为觉得没意义而不要他这个闷屁去开批斗会了,最后成了个烫手的山芋,丢不是,扔不掉,只能是留了下来,任其自生自灭。
刚来的时候,他被关在权有松养牛的草棚里,因为他一直面无表情,麻木不仁,不言不语,任凭风吹雨打,软硬兼施,他就是软硬不吃,死猪不怕开水烫。用农村人的说法,这就是赏你个不开口,神仙也难下手。
批也批了,斗也斗了,打也打了,刑也用了,他就这样成了个闷屁,抶也抶不响。后来黄玉一还是不信邪,叫来赤脚医生,用木片撬开他那臭哄哄的嘴检查,赤脚医生唯命是从地检查来检查去,最后摇摇头说:“他就是能说话,也和死人说话差不多。”这句话,到现在也没人能理解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当时,赤脚医生说完后就一声不吭地走了,而且,脚步走得有些踉跄。
瑛子也有些看不下去,站在旁边小声地嘀咕了一句:“这不是造孽嘛?”黄玉一听到了,朝她瞪了一眼:“滚一边去,关你什么事?”。她吓得退到了一边,虽说这不关她什么事,但她总觉得良心上过不去。
那时,权有松的牛棚中只有两头牛,一公一母。自从抶不响关来后,居然母牛就生了一头小牛犊子。这时,平时就觉得寂寞的权有松反而更觉得寂寞难耐。以前实在无聊的时候,还能和牛说说话,尽管是自言自语,但权有松还是觉得牛会竖着耳朵听。但自从抶不响来了之后,这种感觉就变了,一个大活人蹲在旁边,却又一言不发,痴呆呆的眼珠子还一动不动,反而让权有松心里没底,心中发慌。有次瑛子问过权有松:“他当真不说话?”权有松没好气地说:“他说话?他能说话的话?偶的牛也能说话。”
有时候权有松忙着忙着就能忙得把抶不响忙的给忘记了他的存在,可一转弯,一抬头,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一动不动的死人模样的东西蹲在草堆边,还真的把心能从肚子里吓出了喉咙眼。有一次权有松还发现抶不响在夜里偷偷地爬到母牛的食槽里偷吃拌着豆粕的糠料,有时还到河边拔草根吃。而且,他身上的臭味,比牛还难闻,眼珠子比牛眼难看。在多次被吓得一身冷汗后,权有松不干了。他回家告诉他哥和嫂,想去报告大队长,同时弄走这个闷屁。
瑛子听了,叹气地说:“别作孽了,报告了又得打个半死。”她还让权有松带些吃的,以及权有财的一两件旧衣服给带过去让抶不响穿。
可是,过了几天后,权有松还是忍无可忍。因为他觉得这个抶不响的闷屁放在他这儿对他来说就是一种对他的惩罚。他沮丧地想,这每天日夜与一个鬼样的人窝于一棚,要不了多久,怕是自己也就成了鬼了。
每次想到这他就烦,一烦他就朝抶不响吼。可吼管个屁用,他就是个抶不响的东西,再吼也无济于事。于是权有松烦起来就用给牛吃的豆荄子像他嫂子当初抽他哥哥的癞头似的抽抶不响。有一次当他看到这个闷屁蹲在牛粪坑拉屎时,他也不知道是什么鬼附了身地就觉得怒不可遏。他一下子想到了虎子的屁股,想到了他嫂子的那半个臀,还有挑河工地上那夜的场景。他便气不打一处来,随手便朝抶不响的光屁股上抽了一豆荄。
这一抽,抶不响那光白的屁股上便立刻生出了一树枝繁叶茂的血花子来。抶不响慢腾腾地站起了身,那双死鱼眼一坳不动地盯着权有松,一步一步地朝他走了过来。
权有松一看不对劲,他万万想不到,这个抶不响的闷屁的鬼样子也这样吓人,甚至有点恐怖。他连忙壮起胆吼道:“你想干什么?”
吼,对抶不响那就是对牛弹琴,毫无意义。他不会理会一个怯懦者的声嘶吼叫。他也更不会惧怕权有松的这种虐待。可笑的是,现在惧怕的反倒是权有松,这个闷屁抶不响的东西真像个鬼似的正一步一步地朝着他慢腾腾走来。这种慢步太吓人,无声,无息。死鱼眼一动不动,盯着他那么近。权有松举着豆荄子对抶不响吼道:“再走我就抽了。”
可抶不响不在乎,继续朝前走。
“啪。”权有松真的一举手抽了下去。于是闷屁的脸上也就又新开了一树的花。
可是抶不响还是朝他走来,依然是走得那么慢,死鱼眼仍然盯着他,只是权有松看到他的死鱼眼好似正由白变红。
他真害怕了,身子不由地有些发抖,他又感觉到了那次看到虎子与他嫂子交媾时虎子朝他低吼一声时让他觉得的那种寒战。他开始感觉到恐惧的滋味。于是他又抽了抶不响一豆荄子。闷屁的脸上就又多了一树杈。
可抶不响还在走,他又抽。抶不响的脸上又多了一枝花。
“妈呀。”权有松的心理防线一下子于瞬间崩溃,因为此刻他看到了抶不响的死白鱼眼珠这时变得血红血红的像双僵尸眼。他的魂魄一下子便飞出了天外。“鬼呀,鬼……”
他丢下豆荄子转头便没命地跑,像逃命似的跌跌撞撞地逃到了庄子上。
他一路逃到了大队部,心虚没敢说他抽抶不响的事。却偷偷添油加醋地向大队做报告了抶不响偷吃牛料的事情。大队在得知了抶不响偷吃牛食这样挖集体墙角的恶劣行径后,当机立断,准备开会批斗。可黄玉一转念一想,闷屁那个怂样,又不说话,最后劳神费心地瞎折腾一场,反而失去了教育的意义。后来黄玉一决定,直接将抶不响关到了离大队部不算太远的一个破旧不堪的丁字小土屋中。好随时随地地察看他的一举一动。
权有松这才算是躲过了一劫。
但躲得了闷屁,却躲不过柳瑛子。她知道了真相后把权有松连同权有财一起大骂了一通,骂得两个人狗血淋头像个鬼似的大气不敢出。后来听到抶不响并无大碍,也好了许多。瑛子心里这才算是平息了些。
这个丁字小土屋,在一条杂草丛生小河边上,老鼠特别多,还有黄鼠狼。河边上有露出了棺材板的一两座失了主的荒坟冢。这里原来是放一些没人要的杂七杂八的破烂的地方,一道篱笆门,四面还透风。但给抶不响住,也算是对他的优待,因为,他本就不算个人,甚至连牛都比不上,最多也是个活死人。
那个时候,村子里的人都奇怪,这个活死人是怎么活下来的,就凭大队分给他的那些糠秕,他能活下来?还真是个奇迹。他们不知道,柳瑛子有时乘人不备,从那个小屋旁经过时,会偷偷丢一些吃的东西在抶不响的门口。当然,这种事,只有天知,地知,瑛子知。
后来,一天天的日子长了,就有一些关于抶不响的身世及来历的故事传开,有说他原来是大家族出身的,也有说他是什么高级知识分子的,也有人说他原来是国民党的,也有说他原来是有家庭的,后来,一个个地都死光了。五花八门的说法各不一样,是真是假,反正就当个笑话,没人考证。
抶不响的个子很高,长得也端正,要不是现在这个邋里邋遢,污头垢面的样子,应该还是有些人样。有几次,村子里的细麻腿子偶尔到大队部那边去玩耍,还看到他用树枝在地上乱写着一些谁也看不懂的像蚯蚓缠绕的文字,后来有个上了中学的人看到后来才知道,那是英文,据说,按他那个书写的词条分布来看,应该是诗,是外国的诗。但抶不响一见有大人走来,便会马上用树枝涂掉,乱画一气。
抶不响大约在那个破旧的小土屋里住了一年多时间。自从他住进来以后,这个地方就开始传闻闹鬼的事情,先是有人常看到小土屋后面河边上的荒冢经常有鬼影子晃悠,有两个人还有鼻子有眼地说在大月光下撞到过鬼影。一传十十传百地让大人们都不敢让小孩子到那儿去玩。再后来,就有人说,亲耳听到半夜里那个河边上有鬼嚎的声音,像是鬼在哭。吓得人汗毛直竖,细麻腿子们都跌胆掉魂地不敢靠近那个鬼地方,更何况,就算没有真鬼,那个叫抶不响的死鬼也会把人吓得够呛。
后来黄玉一也听到了风声,派人去查。查的人问抶不响,如与空气对话。他本已经是个鬼了,你还去问鬼有没有看到鬼,真是活见鬼的笑话。
但闹了一阵子鬼,查了一阵子鬼后,好像是鬼有所防备似的销声匿迹地消停了下来,太平了一阵子之后,大家就把这事给淡忘了许多。 后来有人无意中又发现了另一个不可思议的现象,在鬼影子销声匿迹的同时,原来河边上窜来窜去的老鼠好像也不见了踪影。连专门打黄鼠狼猎户也抱怨,今年的黄鼠狼也少了。
见怪必出妖,妖言最惑众。一些老头,老太开始了他们的行动,开始零零星星地拿些香纸到抶不响住的那个小破屋后的河边荒冢去烧,念念有词的求神拜佛声到是打破了这里原有的死寂,抶不响也偶尔出来凑热闹,穿着他的那一身也不知道哪年哪月得来的衣服,瞪着一双死鱼眼,木头桩似的竖在一边看着烧纸的老人在那里磕头作揖。他则像尊佛似的,远远地站在河边的乱草中一动不动……
后来大队又派那个来调查鬼事的人贴了张告示,说这是封资修的迷信活动,必须禁止,这才让那些老头老太收敛了他们的明目张胆,而改为偷偷摸摸的迂回战术。
说来也奇怪,这个抶不响的闷屁,简直就是个迷,没有人看透他是何方神仙。那一年他来的时间,正好是灾年,四周的乡里都传出了饿死人的传闻,而且,每家每户几乎都在忍受着饥肠辘辘。而他却像个百毒不侵的金刚之身似的对饥饿二字无动于衷,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他会什么忍饥挨饿的绝世之功?
平时,抶不响一般都是闷声闷气地站在他那个小屋门前的路边晒太阳。他没有什么自留地之类的田地可以耕作,小队上又不派他出工,就是派也派不上,一是他就不会,二是没人愿意与他在一起干活。最主要的还是,队上好像早就忘了这个闷屁的存在,早就当个屁似的把他给放得一干二净。
他站在路边的时候,走路的人几乎是把他当成空气视而不见,熟视无睹。如果是觉得他碍事绊脚,就用脚朝他踢一脚,说都无须说一声,他就会自觉地退后几步。细麻腿子们见大人如此,也照猫画虎似的见到他站在那里时,也得寸进尺地放肆起来,或对他嚷嚷,或用手中的枝条抽他,胆大的也学大人似的照葫芦画瓢。而抶不响能做的只能是老幼无欺地退让,退让。有更为恶劣的是,权有松的那两个小侄儿二豁子和三六指,居然在抶不响蹲在河边上一口露天粪坑边解手时也学权有松似的用树枝抽打抶不响的光屁股。有时竟用土块去砸他,还有用洋辣子(毛毛虫)砸去的。一个土块砸去,掉进粪坑,就会:“哄”地一声惊起臭哄哄的苍蝇飞出,如群魔乱舞。大一点的土块砸到坑里,一下子便会溅射起粪液,沾得抶不响的身上到处都是臭星。难怪平时大老远就能闻到他身上的一股子的臭味。后来柳瑛子听到了,将两个不懂事的细麻腿子狠狠地打了一顿,这才让他们有些收敛。
这种近乎于麻木的冷血之举,不知不觉间潜移默化地降温了同情心,这种无声无息的传染,以及无动于衷的漠然。其透出的窒息,已经比之抶不响这个闷屁的无言更让人可悲。虽然抶不响于这一年的某天某日也在人们的视线中无声无息地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后来人们在焚烧他那小土屋中的垃圾时发现有一个土制的老鼠夹及一些鼠毛鼠骨时,感叹这个闷屁的狡猾和死不改悔,但他现在终于从一个活死人成功的成为一个真正的亡灵,还有人在用手中的那个竹制的马鞭去抽打一个无言的亡魂吗?这种拺戳,在这个闷屁生的时候就没有开口,死了,他就更不会开口了,也许他要说的话,也就是:“无言”二字。
瑛子在知道了抶不响终于走上了那条不归路后,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可以悲戚的。她反而觉得这对闷屁来说是件好事,因为在她看来,能够解脱,还是值得庆幸的,早死早托生。她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但她知道与其在苦难中睁着眼看着自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活着。还真不如眼睛一闭就成为个死鬼来得痛快。那个世界是亮的还是黑的她不知道,反正在她想来,只要闭上了眼,黑与亮本就已变得可有可无。如果能在黑暗中得到一丝安息,总强过在亮的地方煎熬要好百倍。
她知道苦难不降临到一个人的头上时,是无法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的。有时一个人连死亡都得之不易时,主宰其命运的就肯定比死亡更可怕,并且让求死者连抗拒的力量都觉得是一种奢侈时,死亡就是一种幸运。
弱者的呻吟,叹息,哀凄,也许只有闭上了眼时的那一瞬才能懂得,这也许就是天老爷赐予他的最大的智慧。
柳瑛子再也无需为这些让人揪心的事烦心了,她自己的事还烦不过来,孩子们的事,结扎的事,以及吃喝拉撒睡的事都已让她焦头烂额。就像那棵门前的杨柳树的垂须似的千头万绪,并且是树欲静,而风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