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打麻雀的运动开始了,权有松又有了新的差事,但也有了新的收获。下酒菜又多了道麻雀味。
甄明轩送走了天蓝和胥滠,姚老爹也帮着胥滠看起了牛棚。因为介绍信只让甄明轩和天蓝其中一个人前往,所以,他们一商量,天蓝前往,胥滠相随。
去县城没有车,只有船,每天一班的帮船。
帮船靠岸的时候,站在岸上的人便开始蠢蠢欲动地朝码头边子上挤,帮船上的客也不甘寂寞,从船舱里爬出来,涌到船头上。好像都是些阔别了几十年的游子,与等候的人久别重逢似的,一脸的迫不及待,满眼的急不可耐。
船靠岸,船主系上船缆,搭上跳板。这时人便走上了独木桥。胥滠最后一个扶着天蓝上了跳板,刚巧有一个男人从对面上来。胥滠见了,退了一步,天蓝也侧身让了道,那个人便匆匆忙忙地从天蓝的身边擦肩而过。
上了船,天蓝下意识地一摸口袋,伫在船头轻声地说:“钱丢了。”这声音虽不大,也无慌张。胥滠听了却像是听到了炸雷。瞬间他便反应了过来,一回头,上了岸。看见前面的一个男人还在不紧不慢地悠着走,便走到他的侧面,并行着小声但却冷硬地说:“拿出来。”
那个男人脚还在有条不紊地向前走,手却失失慌慌地伸进了自己的口袋,嘴里也轻声却明显地带着惶慌的语调说:“别喊,别喊,我给你。”这一幕看上去倒像是两个人在做见不得人的地下交易似的鬼鬼祟祟。
胥滠接过钱,朝站在船头的天蓝看了一眼,她的样子看上去很平静,望着他们俩的眼光,看起来依然从容,淡定。像是在对胥滠说:“回来吧,别纠缠”。
胥滠回头平静地对那人说了一句:“你走吧。”便只身跳上了船。
上船后天蓝问胥滠:“你怎么看准了会是他?”胥滠说:“你没看见偶们这儿的人出行时都是些急猴猴的样子,就他不紧不慢地像个上课先生,不是他,还能是谁?”
天蓝听胥滠这么一说,倒笑了起来:“也是,事出反常必有妖,越是装,越破绽。”
“偶是不是放了他不太好?”胥滠的表情看上去似乎有些纠结。
“不,有些事说不上什么是与非,对与错。得饶人时且饶人吧。或许他也有难言之隐。”天蓝说这话时,眼光中流露出来的不但有怜悯,也有惋惜,与哀叹。她望着远方的天际,像自语:“虽说娼盗不可为,但有些时候,就睁只眼闭只眼,姑且姑息一回吧,也不算助纣为虐,不为过。人都不易!”
胥滠扶着天蓝下了船舱,找了个靠帮的位置坐下。坐定后,胥滠才开始打量船舱里的情形。船舱里很乱,味也重。对面的座位上,有一个年纪看上去已经显老的妇人,目光呆滞地看着他俩,那眼光像是在读书似的认真。她的旁边还坐了另一个年轻些的女人,怀里抱着个吃奶的孩儿,身边的手里还攥着另一个女孩,看样子大约有五六岁。胥滠看了一眼便转过了头去,因为他刚在巡视的时候,刚好那个喂奶的女人也正朝他看。这让胥滠的眼像碰到了火似的灼烫,令他忙不迭地躲避,逃离开她们的身影。
胥滠不再观望对面的这几个老幼的女人,可天蓝却一直注视着她们。望着这些个面色憔悴的女人们,天蓝已七八不离的猜想她们是一家子。望着她们的脸,还有脚下肮脏的包袱,看得出,她们的处境很艰难。
天蓝欠过身子去问:“你们这是去哪儿呀?”喂奶的女人抬头望了眼天蓝,没吱声。倒是那个目光呆滞的老妇人张开了干瘪的嘴:“去县城哩,给这个娃看病。”说着话,老妇人还操着手,身子一动未动,只是瘪嘴哆起来,朝那个怀里吃奶的娃示了示意。这时天蓝才注意到那个面朝着母亲怀的孩子,看上去一脸的面黄肌瘦。
天蓝也不再多问了,将头别向船舱的小窗口向外望了望,然后又回过头来,掏出刚才从小偷那儿失而复得的钱钞。躬着身递给那个喂奶的女人说:“拿去吧,孩子或许用得着。”
喂奶的女人并没有伸手接,只是用一双神情哀痛的眼盯着天蓝看。那眼神里内容太多了,看得天蓝都觉得不知所措。这时那个老妇人又张开了她那干瘪的嘴说:“这哪使得,无缘无故的,哪承得起呀?”天蓝听了说:“老人家你这话可说的不对呀,古人还说前世修得同船渡呢,哪能是无缘无故呢?再说这不是孩子病了嘛,那才是用得着的地方。”
“好人呀,想不到这世上还是有好人呀。”老妇人的话听来有些颤,有些泣。但并没有泪,也没伸手接。倒是天蓝伸出手去,将钱放在了那个喂奶女人的怀里说:“快别这样子说,谁都有个难的时候,拿去吧。”说着站起了身,转身爬出船舱来。
这时身后仍然听到那个干瘪着嘴的老妇人在念叨着:“好人啊,遇着好人了,遇着好人了。”
胥滠也连忙跟了出来,只见天蓝扶着船舱在眺望着天边。
船身行进时,颠簸得厉害。胥滠走过来想扶着她,天蓝示意不用。仍然伫立在那里,不言不语。
这时胥滠靠近说:“那可是你带给姐姐姐夫的见面礼呀?怎么全给了?”
“怎么啦?还怕回不来吗?别愁,到了那,就有了。”这时天蓝的眼睛里倒显出一丝宽慰的神情来。
“不是,我是说…”还没等胥滠说完,天蓝便说:“就当是刚才丢了,不就好了?”
胥滠不再吱声,只在心里偷偷地埋怨说:“你倒是大方。”但他嘴上却说:“那还是下去坐会吧,外面风大。”
天蓝朝他笑了下,没说下还是留,只是还那样站着。船一路在水上悠悠地向前行,两岸的风景在缓缓地往后退。只有天上的太阳还在那个位置一动不动,云却耐不住性了,四顾着朝天边散去。而这一切,似乎都与风有关!
这两天,霞丫头也有些耐不住性子。有些像被风吹闲的云似的欲飘。这是因为她得到了一个天大的喜讯,也是她心里最大的夙愿,眼看着就要来临,就将实现。她的那颗小心脏已经实在装不下这种激动人心的喜悦了。喜不自禁,她便要破了自己立下的,不再见胥滠的规矩,底里深情。她要去与之分享。
这个喜讯,是黄玉一跑来亲自告诉她的。大献殷勤的同时,亦不忘大出苦水,说他与兰子这两个月来,为了争夺一个推荐上大学的名额,是用尽了心思,想尽了办法,托人情,走后门,最后还得罪了人。
说起来,黄玉一的“玉黄大帝”的名头也不是浪得的。没有一点真功夫,黄玉一也不可能倒下了,还能站起来。别以为谁都有东山再起的能耐。兰子想发难,其实在黄玉一看来,只是小菜一碟! 说实话,其实黄玉一本也不想轻易与兰子交恶。何况他与她之间还有那么多陈谷子烂芝麻的纠葛。只是后来的兰子,傍上了硬靠山,便不再把他放在了眼里。其实这对于黄玉一来说,他倒也看得淡。他不差这一棵树,也就不会在一棵树上上吊。这才是他的精明之处。能放就放,能收则收。决不强为。
毒辣之人,再用“圆滑”将狠毒包裹得像个泥鳅,这才是条咬人于无形的蛇。
可这次不一样,再心狠手辣的人,他的心里也有别人不能碰的软处。而这个软肋,就是他还没有子嗣,因为在乡里,儿子才算后。这才是他嘴上说不出来的苦。
而霞丫头的肚子里装了他的货,这个希望,正一点点的在黄玉一心中变得越来越浓烈。为了这个梦寐以求的心愿得以实现,他也是可以抛开所有的伪装,不顾一切地再次露出他的毒牙来。
一直以来,对于黄玉一的那些男欢女爱,一些不正不经之事,别人也只能停留在捕风捉影,道听途说的层面。要想抓住他的把柄,还真非易事。在以前,也有欲置他于死地而后快的对头,但到了最后,都功亏一篑,黔驴技穷地败下阵来。在这点上,黄玉一是淡定的,从容的。面对对手,他从来都面不改色心不跳,处之泰然!可见其自身实力,不容小觑。
然而,这一次他却有些出乎意料。他好像变得有些无所顾忌了。这一次与兰子的明争暗斗,也不仅仅是因为霞丫头肚中有货。他也想借此煞煞兰子的威风,别以为穿上了干净的外衣,裤子里的衬衣也就干净了。
黄玉一在外拈花惹草的事,他的那个八婆心知肚明。可别看她长的人高马大,却是敢怒不敢言。甚至连怒也不敢。因为她比谁都清楚,要是没了这个玉黄大帝的存在,那她什么也不是。别说是凤凰,就连个鸡都不如。
黄玉一是老辣的姜,并且是一枚多汁的老黄姜。黄玉一太了解他的老婆了。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明目张胆地胡来。做,是肯定要做的,但行事的方法更重要。所谓高明,其实就是把握细节。这一点,黄玉一比谁都清楚。
但这一回与兰子的争夺,却一点不虚。所以,他告诉霞丫头的这些言辞,霞丫头是相信的。
霞知道他如是说的目的,自然不会少了他想得到的温存。黄玉一也知轻重,小心翼翼,不敢造次。相互一番宽慰,一番爱抚,给霞丫头又注射了一管安慰剂后,黄玉一便身心放松的留下霞丫头一个人在那丁字屋中慢慢咀嚼,细细回味这份来自不易的成果获得来。
此时的霞丫头,心里是甜美的。同时也五味杂陈。这种滋味,为了这份求之已久的心愿,她所付出的,只有她自己能知。但在她想来,终归最终能够得到她心里想要的结果,能如愿以偿,这已是老天开眼,老天开恩。
秋天里,天气虽已很凉,霞丫头一个人闲坐在洒落了秋阳的篱笆墙院子中,遐想着日后胥滠可能前往的,不知道哪座城市求学的情形来,心里便漾开一涟美意。
下午的阳光透过篱笆格子的缝隙,斜斜地照进院子的地上来,射在泥土上,照在她种的一些残花败草的枯叶上,影出一点一息的几何图案,却让人心里生怜。此时的霞丫头,望着这些婆婆的影像,心情也随着一番弄影摇晴的光影好了起来。想起之前发生过的那事来,她站起身来,独自靠在一棵小梨树的树干上,看着地上那几朵还未完败的花叶,在秋阳弄着花影时,眼里装着的,满是欣慰,嘴角也流露出美滋滋的笑颜来。
霞丫头心里的喜悦,像只不安分的小兔子不停跳跃,撩得她的心情也渐渐亢奋起来。霞丫头左思右想,前顾后瞻,最后还是决定去找胥滠,她觉得要是自己不去亲自把这份天大的喜事告诉他,她便会憋死的。
这是她婚后第一次去桃园,在前往桃园的路上,她的头脑中反复想象出与胥滠交谈时该是一幅怎样的情景。小溪弯弯,秋水涟涟。田陌路曲,秋草苍苍。秋景是带了凉意的,而相比这清幽而宁静的凉秋,霞丫头的心里却暖意融融。
霞丫头已经想不起有多久没走过这条路了。秋日的天气,凉风瑟瑟地吹过,行走在田间小道中,远处的桃园树影已经出现在眼前,冉冉秋风吹老枝,叶已越来越稀。桃园旁的牛棚也依稀可见,只时,霞丫头反而放慢了脚步,有些迟疑起来。这时,一条黄狗从她的脚下溜过,无声无息。等霞丫头发现它时,才滞后地作出一种本能地避让反应,身子朝田边让了让。而这一让,正好让出路来,有一个人从她身边经过。
这个人便是姚老爹。姚老爹见了她,便问道:“丫头,你这是去哪呀?”
这时霞丫头才回过神来说:“偶想找小胥问个事呢。”姚老爹听出霞丫头的答话中的吱吱唔唔,但他没细问,这点时髦他还是有的。不过他还是告诉霞丫头说:“小胥去县城了,要过两天才能回来呢。我看你就先回去吧,等他回来了,偶让他去找你。看你这样子来回地走这路,也不方便,回去吧,走路小心点,丫头。”
霞丫头又回来了,重新依在她家篱笆院中的那棵小梨树下。眼望着院子中的绰约树影,心里在猜度胥滠去县城何为?
而在这同一时刻,另一个人也在想着胥滠这会离开了牛棚。去县城的这个时机是不是一个机会。
想这个问题的是兰子。
兰子没有争到这个千载难逢的,能够推荐让她的一个至亲前往城市上大学的名额,一直耿耿于怀。一打听,才知道是黄玉一从中捣了鬼。并且这个名额,黄玉一争夺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他自家的人,而是为了那个小狐狸精的一个前相好。
这让她气愤难平。心怨:“好个老色鬼,不念旧情也就罢了,为了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地富反坏右,为了讨好那个小狐狸精,竟然从姑奶奶口里夺食?这已经不是把老娘抛到脑后的事了,简直是把老娘不放在眼里嘛。”兰子怨愤填膺,她咽不下这口气,想着怎么地也得扳回这一仗来。
这时,她刚好听到一个消息,说胥滠陪天蓝去了外地,这个空隙,是不是可以加以利用?
兰子正在盘算,琢磨这是不是个机会的时候,权有松来了,报告说他们抓到了一个小偷,正请示兰子下一步该如何处理呢。
原来这个小偷就是胥滠放了的那个盗贼。真是无巧不成书,再次作案时,被联防队抓住了,一审问,才知道,原来还有码头上的一出戏,胥滠放虎归山,这不是助盗为祸吗?
这真是要风来风,求雨得雨。这就有戏可唱了,这是篇大文章。
想破了脑袋,没想出个好主意,这不经意间,金点子就蹦了出来。想的时候,没想到,正苦于无计可施,这好戏倒自己送上了门。这人要是走顺了,真是想啥来啥。看来这个二哼子权有松还真有些用,在这么关键的时间点上,他就送来了这么奢侈的大礼来,力挽狂澜,看来可期。
这事看来还得好好的予以权有松赏赉。兰子当即决定晚上设席犒赏权有松,当然,其主要目的,还有更重要的事要面授机宜。
权有松听了自然是受宠若惊。正返身准备离开,兰子却叫住他说:“来,去帮偶打二斤肉。”说话时便从抽屉里取出两张肉票和一叠钱来。
权有松回过来,接过钱票,“唉”了一声,便走了出来。
当他走出办公室后,来到巷子中,他才数了数钞票。哇,权有松一看便知道啥意思了,这些钱,买十斤肉都足足有余。
权有松心里有点小欢喜,钱来的如此容易,怎么能不高兴呢?他一路轻快地朝镇子而去。
镇子上有两个卖肉点,一个在食品站,一个在荤素店。食品站卖肉的点,在南头的码头边。荤素店卖肉的肉案子,在东头河浜子上的大码头。卖肉的两个人,一个高个子,一个大个子,都是吃香的人。卖肉的眼神好,会抬头看人,低头剐肉。是肥是瘦,是肉是骨,他们说了算。没得嘴瓢!
权有松已经好久没尝过猪肉啥味了,虽说他常吃狗肉,可那不是一个味。狗肉吃多了上火,还没膘,没有油。只有猪肉吃起来才顺溜。可要吃肉,须凭票。这肉票只有城市户口有,对乡咯人来说,那就是凤毛麟角,一票难求。实在熬不过馋,那就得走后门。
权有松家,本来就穷,一年也吃不上几回肉,而对乡咯人的人来说,没有票,就吃个毛。要尝一回肉味,只能等到逢年过节。能正常吃上肉的人,都不是正常人!而卖肉的更不是等闲之辈,神气得很!
权有松一路好心情,想着晚上有肉吃,嘴里早已口生馋涎。他仿佛已经闻得兰子家的那棵老榆树下的厨房里,大棵子青菜炖肉的肉香一阵阵泛上来。一路尾随着他馋引撩人。
人,心情好了,眼前的景象好像也会改变。这秋天的景天,权有松看起来怎么像是一派萦眠惹梦的盎然春色了?其实天还是那个天,树还是那个树。还有那些枝头上的鸟,叫声也没有变。虽然树头上的一些谢败了的花静立在秋风里,没有了绿叶陪衬,花瓣也不再温润,不再有挺阔的绽颜,可权有松今天看起来,怎么就觉得还是那么妩媚呢?
他手里捏着钱票,头脑里竟然浮现出刚才兰子递钱给他的样子来。
看来人的改变,有时真是从心情的改变开始的。这话一点不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