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姚老爹给甄明轩送来一封信,这封信寄来时,邮递员放在了大队部。姚老爹从大队部门口经过时,姚栋便让他带了过来。
姚老爹去桃园子,本来是准备送家里老母鸡抱窝抱下的脚蛋。今年的怪事不断,老母鸡居然在这秋季里,偷偷地将蛋生在草垛的旮旯,还抱上了窝。这老话说:秋抱窝,必有祸。看来又是个多事之秋!
这母鸡抱窝本该是春季的事,这种事姚老爹见多了。春季的时候,母鸡下蛋之后,便开始停止产蛋、体温升高、羽毛蓬松,痴卧在鸡蛋上开始心无旁骛地孵化小鸡。这时母鸡抱窝,就像是变成了痴呆,体温也升高得发烫,羽毛也变得蓬松。也不再像平时那样爱惜它自己珍视的羽毛、时不时地用它的喙梳理,而变得拉呱邋遢。这时的鸡只顾着一门心思地静卧在自己生的蛋上一动不动,一连几周。母鸡抱窝后,会一直坚持到小鸡儿出壳,这时的母鸡,再看时、已然瘦了一大圈。
可这秋季鸡孵蛋,姚老爹年纪一大把,还真闻所未闻。这怪事咄咄的出,还真不是什么好兆头。前天吴家的儿媳难产,保住了大的,死了个小的。听说庄子上二王兄弟家的老娘死了。这还真应了那句老话:死人死成双。可死就死呗,这二王兄弟居然将老母藏在家里七八天,就是为了等月头领那十来斤的计划粮及一些配搭物。
姚老爹将草堆旮旯里的鸡蛋拾搂拾搂拿回了家。这秋天抱窝的蛋,不是坏蛋,也是笨蛋。就算了出了壳那也养不大。今年真是流年不利,发秋呆子,抱秋窝。怎么尽出些诡异的事?
姚老爹将这些脚蛋拿回家后分捡查验,看看有没有臭蛋。脚蛋中一般有散黄、搭壳、岗花、破头、还有一种就是蛋体内已经孵化出雏形,但又未能完全发育、成形并破壳、而戛然止于出壳这一步的废蛋。
鸡脚蛋中的小鸡体,似蜷缩着小身躯的肉滚子小麻雀。只不过此时已成了胎死腹中的小肉团。这些都是可以吃的货,鸡脚蛋里的小雏胎,像城里菜市场剥卖出的细鹌鹑儿,个大肉肥,是道美味。凹地洼子的人好吃,嘴馋。而且是出了名地馋。臭名在外,人尽皆知。这臭脚蛋,要是放在其他地方,不一定有几个胆大的敢对此物下得去口。
姚老爹收拾好了脚蛋,用个袋子装好,准备拿到桃园子去,给甄明轩尝尝,刚好从大队部经过,便带上了寄给甄明轩的信,朝桃园子走来。
这阴沉的天,阴了好些日,怪冷怪冷的。西风一个劲地吹,吹得树叶儿黄了脸,水面儿起了皱,像个老太太的脸。惨淡阳光照在河面上也像是有气无力的样子,懕气十足。有时,风一吹过,静谧的田间,野草便慌了神似地从沉睡中清醒过来,在秋凉中恐惧地摇摆。
姚老爹从纵横阡陌中走过,一会便到了毛桃园子。此时的毛桃树,已经变成了光秃秃老枝枯杆,一点也没了春时的姹紫嫣红的影子。
姚老爹刚要转身进园时,大黄领着两条小黄不知从哪个旮旯里钻了出来,在他的脚前摇头摆尾,在脚后欢腾跳跃。
这时甄明轩走了出来,见到姚老爹便笑着说:“真巧了,我刚才正准备出去找这小家伙的,不想被你领了回来。”
姚老爹说:“哪是偶领的呀,是它仨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跑出来的,估摸是闻到偶的气味了。”
“狗这东西认主,它识得,不假。”甄明轩点头应和。“你手里拿着啥呢?”甄明轩见姚老爹手里的袋子问。
“哦,鸡脚蛋,拿过来给你们尝尝。”姚老爹说话时手往上拎了拎,仨狗头也随之往上扬了扬。这时姚老爹才笑着说:“它仨是闻着鸡脚蛋的鲜味才来的,哪是认偶呀?”说完俩老人都哈哈地笑了起来。
俩人进园,仨狗尾随,一起到了里面。天蓝见了,一番寒喧,姚老爹便将手中的脚蛋递了过去。说:“用水响哈子再拿出来剥。”然后又从衣兜里掏出信来递给了甄明轩。
天蓝进了屋,进屋时低头看着蛋袋子像自语:“又客气,送这么多蛋。”甄明轩接过信,便当着姚老爹的面拆开看了起来。
一会,天蓝将煮好的蛋,放在一只凉水盆中端了出来,然后放到棚架下的小桌子上说:“好了。”便坐下来开始剥。
甄明轩坐在一旁,望着天蓝手中剥的脚蛋,眼光中浮出素时锦年的光来:“这东西呀,在我们老家,就是炕坊里的蛋,记得孵化出小鸡,大约需要三周时间。对不?”他说着转头向姚老爹求证。
姚老爹点头,甄明轩便接着说:“虽然中间也套着孵,但要想尝到一次鲜美的脚蛋,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喃。”
“就是,就是。”天蓝接过话头:“炕坊里温度高,掀起厚厚的门帘一进入,便像是瞬间换了个季节,进入了夏。有一次刚好是礼拜天,母亲便让我去等候脚蛋出炕,刚一进入,热浪便迎面扑来,只一会,浑身已汗流浃背,哈哈。”
“是的,我以前也进去过。那些炕坊的师傅们一个个的穿着短裤短衫,有些坐在一只里面亮着大灯的灯箱前,不停地将蛋一个一个地放到一个与蛋体大小相仿的圆洞上、熟练而又轻巧地转动着蛋体。那时我也好奇地凑上前打量,原来这就是炕坊师傅在照蛋。在灯光将蛋体照射出半透明的状态下,便可以看到蛋内液体中模糊的斑点和雏形。师傅们便可分辨出哪些是要剔除的对象。”
“哦,你们老家有炕坊的?大不大?”姚老爹听他俩说话,知道他们那是有炕坊了。
“不大,私人作坊。”甄明轩接着说:“那是小时候的事了。我记得等师傅们分检完成,他们又开始唱着数数的调子数数:“一个五嗝,二个十嗝,一十五嗝,再二十嗝的,像和尚放焰口似的念经。还有一些师傅们则趁着这时片刻的空闲,随便找个地方闭上眼来个驴打滚、睡个囫囵觉。被子都不用盖,便可入梦乡。”
“那里面暖和。”天蓝一边剥蛋,一边附和。
“等这脚货拿回了家,我母亲便用大锅开始煮脚蛋。煮好后的脚蛋先要倒进一口放了凉水的盆子里凉一凉,然后才开始剥壳、褪毛,再分出蛋、肉。待洗净后,便可以上锅了。”
“那我做的程序是不是一样?”天蓝笑着开玩笑。
“一样的,分毫不差。只是物是人非了。”甄明轩说道。
“原来你们那儿的人也喜欢吃这个的呀?”姚老爹这时才知道自己这回是投其所好。
“喜欢呀,我们以前在老家时也常吃的。”天蓝这会已经剥完了蛋,她边收拾边讲:“其实脚蛋的烹饪很简单。先将葱、姜、蒜头一起放入油锅中爆香,再将肉体与切好的几片肥猪肉,或猪板油丁子一起放入,与爆香后的葱、姜、蒜一起油炒到微黄。然后便可加入蒜苗,大葱段子一起翻炒,加盐炒至出汁后,再加入几滴白酒、少量生抽、少许老抽、辣椒、糖。再放入剥好的脚蛋,然后加水大火煮20分钟左右,最后收汁、起锅。一锅黄灿灿,香喷喷,亮晶晶的诱人馋涎的菜便大功告成了。只可惜现在没肉,也没有蒜苗,大概味要欠些了。”
“不错了,要不是老姚,我们还能在这儿吃到这个美食?”甄明轩转脸望着姚老爹说:“老姚呀,谢字我就不和你说了,能在这认识你,是我们的福呀。人嘛,要知足。知足者常乐嘛。”
“甄先生你这说哪话?偶大字不识一筐,能认识你俩,偶是前辈子烧高香了。你们俩是大文化人,但不清高。能与偶个老农民做朋友,偶知足。”
“唉,老爹,你这话不对。”天蓝听了插言:“人不能这样分的,农民怎么了?都一样。人生而平等的。”
“你这话说得好,在理。”姚老爹听了很是赞同。而甄明轩却说:“呵呵,这可不是她说的。”
“那谁说的?”姚老爹问。
“一个法国佬说的,叫卢梭。”甄明轩答。
“姓卢?”姚老爹又问。
“算是吧。”甄明轩答道:“不过他后面还有一句话,叫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这句话可不好听。”姚老爹听了评价道:“不过想想倒也是句真话。”
甄明轩和天蓝听了相视一笑,也许是觉得这个话题不宜再继续,天蓝便岔开话题问甄明轩:“刚才谁的信?”
“女儿的。”甄明轩回答得一脸平静。说着便拿出信来,递给了天蓝。但天蓝却从这平静的神色中,看到了一份无奈。
天蓝展开信一看,脸上便现出了一丝凝重之色。然后便将信装进了口袋,坐在那默然无语。
姚老爹看出了些端倪,便站起身来说:“那偶回了。”说着便起身朝园外走。这时天蓝在身后喊他:“老爹别忙,有个事和你商量。”姚老爹听后便返回桌旁说:“啥事?”天蓝说:“能不能和老甄去大队部开封介绍信?”
“当啥事呢,这还用客气,行。”姚老爹答应的爽快。
“老姚,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可不能随便开的。”甄明轩像在提醒他,他们之间的身份不尽相同。
姚老爹听出了话音,也知道他们俩是受管制的人。便问:“是啥事?”
天蓝说:“闺女要成亲了,她倒是来信说不让我们去的。可做父母的,这时候哪能不在身边呢?”这说话声,姚老爹听起来很小,也很远。
天蓝一脸的怅然,姚老爹更懂他们的处境与心境。说:“这事应该没问题,为人父母,这个道理,这种心情应该谁都懂,应该不会有多为难的。你们要是急,现在偶就和甄先生一起去大队部,偶想也不会有人拦着。”
天蓝和甄明轩听了,脸上立现释然之色。天蓝便说:“好的,那叫老甄现在就和你一起去。”
“那就走吧,还等啥呀?”说着姚老爹又站起了身。天蓝也一旁催促甄明轩:“快去吧。”甄明轩懂她的心情,看了她一眼,起身随姚老爹一道走出了桃园。
到了大队部的时候,只见里面的人正在忙活着写标语。姚老爹一看心想:“又要运动了?”甄明轩看了那些横七竖八散放在地上的标语,早知道是啥回子事。除四害。只是他有点纳闷,看那标语上写的四害中,怎么麻雀也赫然在目?这大大出乎了他之所学与认知。看来欲加之罪下,麻雀也难幸免!
姚老爹见甄明轩站在那望着地上的标语不言不语地沉默样,便问他:“写的啥?”
“爱国卫生,除四害。”甄明轩淡淡而答。
“这个运动好,干净些,少生病。”姚老爹正在感慨,姚栋见了他老爹和甄明轩站在门外便走了出来问:“有啥事?”
姚老爹说明了来由,姚栋听后沉吟不决,过了片刻才说:“这事偶去与书记商量下,你们等会。”
“这有啥好商量的?”姚老爹的口气中夹着些不痛快。
“你不懂,唉,你就等会,着啥急?”
“不急,不急,姚主任说的是,我们等等。”甄明轩见父子俩话不投机,忙打圆场。
姚栋进屋,姚老爹才想起来刚才要问甄明轩的话:“除哪四害?”
“苍蝇、蚊子、老鼠、麻雀。”甄明轩告知。
“什么?什么?”姚老爹听后一脸懵逼。“开什么玩笑?打麻雀?”
“嗯,看来难逃此劫。”甄明轩脸上显出些无奈。
“荒唐,这不瞎胡闹嘛?”姚老爹摇头叹息地嘟噜了一句连甄明轩都没听清的话:“狗肉吃烦了,又想吃麻雀肉了。”
这时一个大个子女人走了过来,姚老爹认识,是大嘴。大嘴不是吃饭喝水,出言吐字的嘴,而是个人。并且是个女人。
大嘴原本不叫大嘴,但不知从何时起,就在庄子上将自己的名字给弄丢了。不过姓还在,还算好,留了点老本,庄子里的男女老少还能记起她姓张。
至于这个名字是从哪一天开始被人淡忘,直到最终遗忘,追根溯源,祸出萧墙的还要怪她的那张嘴。
不过丢就丢呗,大嘴自己倒是不在意。可乡里人叫这名却有些为难,一开口便“张大嘴,张大嘴”的,这是在喂药呢?
再后来,庄子上的人便反其道而为,省了她的姓,直呼其名,就“大嘴”两字,倒也省事!
大嘴是从外地插队落户到这儿的,初来时,看上去还是蛮漂亮。如硬要说大嘴是枝花的话,那也是枝牵牛花。因为她与那些城里一起来的那些个小灵灵的姑娘比起来,并不算美。且五大三粗,大大咧咧。
那时侯刚来,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但块头倒不小。每当到街上买个菜,购个日用品时,总能与认识的,不认识的人拉呱拉呱。人块头大,也能干,虽然能说会道,也会些撩人,但并不轻佻。
大嘴见姚老爹和甄明轩站在门外,便一笑问道:“老爹你俩干嘛?”
大嘴生得大眉大眼的,但一张大脸的神情并不凝重得冷淡,反而更活泼,更近人。
姚老爹见了她,也不拘泥带水,便有话直说:“办点事,老甄要开个介绍信,他闺女结婚。”
大嘴听了转过头来朝甄明轩笑着恭喜:“甄先生回来可要记得带点喜糖给我们吃。”说着那双眼一闪一闪地发亮。
甄明轩说:“一定,一定。”
其实要说大嘴会说话,会撩人,倒不是她的那付大身板和大脸盘,而是她长在脸盘上的那双明眸顾盼的眼。因为这双眼好像能说话。再加上一张闲不住的嘴助攻,可谓是攻城略地,无坚不摧。甄明轩望着她那张脸,倒是愉怡。这时姚老爹问大嘴:“你干嘛来了?”
“我来问问我们的分配怎么才那么一点点?不是收成那么高吗?怎么到了我们这,就才分这么一星半点的?另外也想问哈子,听说要办扫肓课了,要不要老师。”
姚老爹一听呵呵地笑了起来,他知道这个外来的知青天不怕地不怕,一张嘴啥都敢说,也敢问。可她哪知道这里面的门道?那些产量都是虚报的数字,当不了真的。天下哪有一亩地能种出几千上万斤的地?哄人玩的,这也能当真?不过姚老爹知道与大嘴说这些她也不会听,再说了,她一个城里来的姑娘,哪懂种地是咋回事?但他倒是蛮喜欢她敢说话的嘴,也喜欢她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没有心机,没有坏心眼。要是真给老乡们扫扫肓,还别说,倒合适。于是姚老爹说:“别太当真,不过你去问问也好,他们不会为难你,你是知青。”甄明轩也在一旁点了点头。
大嘴听了姚老爹的话,便转身大步地走进了大队部,进门时还回过头来朝两个老人调皮地眨眼一笑,然后朝甄明轩调皮地说道:“到时候要是做了扫盲老师,有不懂得,去请教先生哦”。甄明轩听后微笑着朝大嘴点头。
大嘴平日走路,这双会说话的眼并不随意左顾右盼,她那双会说话的眼可不会轻易与谁交谈。但倘若看到她心里想瞅的对象时,也会多眼一眼,矘视一二。若是这个对象刚巧也回望了她,且又正好四目相遇,她也会有所羞涩,多少流露,泄漏出些羞赧的意思。后来大嘴最终还是没有耐住寂寞,便嫁给了一个看上去还不错的当地农民。姚老爹与甄明轩也与她微笑示意,看着她风风火火地进了大门。
这时正好姚栋出来,遇到大嘴时扭头朝她看了一眼,然后便径直来到两个老人的面前。他对甄明轩直言:“只能去一个,这还是我说了好多话才开出来的。”姚老爹一听就不高兴:“这天底下就没这个理,人家孩子惟事,去团个聚还这么为难?”
姚栋不语,甄明轩忙抢着说:“好的,好的。让姚主任费心了。这样蛮好的。”说着从姚栋的手里接过折叠着的介绍信,并再三感谢。
姚老爹在一旁“哼”了一声,背着手气呼呼地转身走了。姚栋望了他爹一眼,摇了摇头,也没说什么,然后回过头来对甄明轩说:“那甄先生你也回吧,准备准备。”
“哎,也没啥好准备的,行,那我就回了。”说着,甄明轩便尾随着姚老爹的方向走出了大队部。出来的时候,甄明轩便看到前面的小树上停着许多的小麻雀,在那里叽叽喳喳聚会。甄明轩不由地停下脚步,屏气凝神地注视着它们的一举一动,只见它们两只小精灵那乌黑透亮的小眼在啄食时还机警地环顾。见没什么危险,它们又惬意地抖落着羽翼,亲密地挤到一起,亮晶晶的圆眼睛,滴溜溜地望着天空。欢快地在树上叽叽歪歪的晒起了太阳。它们紧挨着向着太阳的方向,享受着阳光的温暖,双翅蓬松着,羽毛被晒得微微泛红。时而浅语细声,时而交头接耳,其乐融融,萌态可掬。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就在它们蹦蹦跳跳地享受着片刻的安宁时,甄明轩无意识的一声咳嗽,这时甄明轩便看到这些小东西瞬间就使它们惊慌失措地逃之夭夭。
甄明轩有些怅然若失,悔之无及时发出一声叹息:“要大祸临头了,还浑然无知!”甄明轩心里想:“这些小家伙,本已是胆小如鼠的惊弓之鸟,难道说惧怕人类是它的天性吗?不然!尽管现在有人要将它划归与鼠类一起成为一害,但它作为飞翔于天的鸟,决不会甘心情愿地与钻洞的老鼠为伍。”
看来麻雀的命运也是多舛的,也是多灾多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