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不知是在多少年前,凹地洼子的河浜子边就多了一条打鱼的船。从此这河边的小道上也就多开了一枝花。这枝花就是翠珠。
要说翠珠是枝花,那也是枝喇叭花,因为她与那些玲珑秀气的姑娘比起来,并不算漂亮。而且五大三粗,大大咧咧。
那时侯刚来,也就八九岁的样子,但个头看上去倒像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每当父母出船打鱼,她便在家做饭,有时还上街买菜。能干倒是能干,可却耽误了上学,所以翠珠也没能识得几个字。翠珠的父母打鱼回来时,她便可以一个人溜出来玩。从河边走到街上,然后又从街头走回河边,这一来一回地走,一晃,便走成了个大姑娘。
渔家姑娘在河边,自然会吸引人眼球。何况这大姑娘在河浜子上走来走去时,便更惹人眼,一路上不知吸引了多少人的眼珠子跟着她转。翠珠虽算不上个美人坯子,但她的样子还是很撩人,没少惹得庄子里的小年轻魂不守舍,魂牵梦萦。
虽说翠珠生得有些会撩人,但她并不轻佻。她是生得大眉大眼的,但一张大脸的神情并不让人觉得凝重、冷淡,一看反而更活泼,更近人了。其实要说翠珠会撩人,倒不是她的身材和脸盘,而是她长在脸盘上的那双明眸善睐,顾盼生辉的眼。因为这双眼,貌似能说话。
翠珠平日走路,这双会说话的眼从不东张西望,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不会轻易与谁交谈。但倘若看到她心里喜欢的小男生时,也会多眼一眼,有所注视。若是这个小男孩刚巧也回望了她,且又正好四目相遇,她也会有所羞涩,多少流露,泄漏出些羞赧的意思。
后来翠珠长大了究竟是怎么嫁给了四疤子的?还真的众说纷纭。有说是四疤子死缠烂打得来的,也有说是英雄救美赢得的。反正就是没人说他是明媒正娶。但不管是走了哪条途径,反正最终是与翠珠结婚了。这就是因果的果吧。但这因果的因中,据说故事还真不少,这里面既有死缠烂打,也有英雄救美,复杂得很,一言两语很难说清。反正后来流传出来的那些零零碎碎的故事片段中,四疤子往人家翠珠家的船蓬上扔的砖头可不少,甚至,最后还动了刀子。至于是为什么动的刀子?向谁动了刀子?翠珠的眼中,语焉不详。最后也没人说得清楚,便也就成了个迷。
翠珠起初时看上的人,是庄子上的另一个小后生。人长的白白净净的,很帅气,还有些腼腆。再后来,她也确实看上了这个帅小伙,而且再后来这事在庄子上传开后,大家都认为翠珠与这个腼腆的小子配得。其实这件事,两个人也就只是个曾经多说过几次话而已的绯闻,更进一步说,二人也是才于心里有了那么点儿爱慕意思罢了。不知道是谁将这些初萌的情愫给添油加醋地说了出去,传神地说得就像他们真的已经相好了似的。可那时两个人手都没碰过一回,就这样被别人说成了相好。而且越说越像真的,越传越神。这让长了一双能说会道双眼的翠珠倒是百口莫辩。但从她心底里,她也不想争辩,因为这也正是她的所思所想,她的所期所盼。
怀春的少女,有些行为说起来蛮有意思的。就如这翠珠,既然心里有了这想法,可她嘴上却又死不承认。可要说不承认吧,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神,却又瞒不住心思,更瞒不住别人的眼。这就矛盾了,可也正因为有了这些矛盾复杂,纠缠不清的因素,恋爱才成为了恋爱,相好也才有滋有味。因为恋爱本身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更何况她本就往相好这方面想!
这小帅伙儿不但人长的白净,还有一个听起来也白净的名字,叫亮亮。亮亮姓罗,祖上是从外地迁徙到这个凹地洼庄子上来,成分也不好。据说是来自江南,至于是江南的具体哪个地儿,翠珠却没听说过。他家也是个寻常百姓,以前在庄子上做油条,做馒头。做好了的油条,馒头,便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地出去卖。罗家的面食做得好,比庄子上另一家老程二的生意大。那一家是本庄户,做事滑。庄子上有句歇后语,叫:“老程二,做的个馒头碟个大。”凹地洼子人说的碟,就是沾醋用的那种细碟子,最大的才像个牛眼睛。
平时的时候,罗家男人做,罗家女人挑着担子卖,日子倒也过的去。后来罗家生了个胖小子,这胖小子渐渐长大了,标致得像个大姑娘,这个胖小子就是罗亮亮。
后来庄子上的人听说翠珠和亮亮配上了对,都认为翠珠与这个腼腆的小子配得来,就是因为他们俩一个像假小子,一个似假姑娘。一块馒头搭块糕,一正一反,天生绝配。翠珠听到这些话语时,心里像装了蜜儿似的甜。
这亮亮冒一冲粗看时,也就是平常的,仅比别人长得白净些的细小伙。但再细看,便能看出些女孩儿的端倪来。亮亮的脸,长的像大鸭蛋。脸虽然大了些,但眼线却够长,而且比例恰到好处的配了这脸的方圆尺寸。眼睛清水儿似的纯,再仔细些端详,比女孩儿的眼还好看。要不翠珠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怎么会那么巧地就看上他呢?单这两双眼,就是天上的一对,地上的一双。
亮亮不但是眼好看,那脸颊儿也嫩,肤色嫩的像他家揉的面,柔且劲,软而滑。鼻子也直,嘴虽大些,但也和翠珠的嘴形差不多。倒是正好般配,对口,这让翠珠也从心底喜欢。而且亮亮还有一个亮眼之处,就是削肩膀,水蛇腰,而臀部又宽,看上去真有些女人相,女人的味。他在路上行走时,人从背后瞧,整个人长得似个大花瓶儿似的好看。这体态,翠珠后来想破了脑袋才想起来叫什么,叫窈窕淑女,楚楚动人!
平时的亮亮,有时也帮着做油条,做馒头。有时也帮着挑出来卖。当亮亮挑出来卖的时候,也是翠珠眼睛最亮的时候。因为卖油条,馒头要叫喊着卖,翠珠人在河浜子上只要一听到这嫩嫩的叫卖声,便会立马停下手上的活,站到路口上,伸着脑袋,还要装着若无其事的神态来,可眼睛却一刻也没闲。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得,过的既轻描淡写,又过的玉惨花愁。一个寂坐愁船,一个慢易生忧。虽只剩了一层窗户纸,可就是没人来捅破,更没人上门说媒求亲。
这事就这么一直耽搁着,罗家的男人还在做油条,做馒头,罗家的女人还在挑着担子出去卖。亮亮照样隔三差五地帮忙,翠珠也还是照常在家里烧饭,在船上洗衣,在田边做针线。
而就在这个档口,就在这两个雏燕似的人儿,这么隐隐约约的雾里看花,朦朦胧胧地准备一起扑腾着翅膀学着去捞起那已经荡漾开了的水中月时。四疤子横着插了一杠子进来,并彻底地搅浑了这浮着清月的水,破了这映月的镜。最后还掳获了长了双会说话眼的人。并最终抱得美人归!
四疤子插的这一杠子,一下子便将一洼子的静水倾刻变得波澜涟涟,浑浊不堪。这罗家在庄子上本就缩着个头过日子,处处谨小慎微的人家。罗家见了这情形,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自然便在心里多了一份自知之明。好在一切还没开始,也就谈不上什么结束。此时悬崖勒马,让一个心念胎死腹中,总比让它萌出芽来再受摧残要强。这时候仆旗息鼓对亮亮来说,无疑是明智之举,对罗家来说,绝对是睿智、审时、平安之策。
因为这四疤子是庄子上出了名的斜头。他们惹不起,但躲得起。
翠珠不死心,将心事与她母亲讲了后,她父母倒是托人去提过亲。可是媒婆去说和了两次后便没了下文,这翠珠便悬起了心,感觉大势不妙,事情要黄。果不其然,没出几日,便传来了罗家与一个远村子上的姑娘做亲了消息。把个翠珠气的躲在船上睡了好几天。
又过了些天,便传来了这女方家来“看人家”了。这凹地洼子里,以前可没有谈恋爱这个新鲜词。如果是两个小年轻看上了,好上了,就叫相好。要是经人介绍,那便叫做亲。如是双方有了意思,这女方家便要来 “看人家”。
“看人家”是做亲过程中的第一个仪式,在凹地洼这个穷旮旯里,这是很有讲究的,因为这个仪式是整个婚姻过程的开端,有了一个好的开端,便等于是成功了一大半。所以男方女方都重视。
到了“看人家”的日子,男方家要准备茶水招待。如谈得投机,还要留饭。留饭便是招待酒席,到了这一步,好事也就快成。也说明这女孩儿看得还满意,能遂心。
这女孩儿满意了,男方的男孩子也相中了这姑娘,就此对上了眼。这时男孩家便会挑个日子到女方家去走一趟。备上四份礼,算是表个心意。这时候女方家的亲朋好友都会约好了来观察一下这个可能并将要成为女方家庭新一员人儿的庐山真面。当然,这时候来观看的人没有人会说三道四,他们只会挑好话说,因为主人家都看上了,别人再多嘴多舌,那岂不是自讨没趣!
亮亮那天去女方家时,翠珠是知道的。因为媒婆参与选日子后,便像个大喇叭似的将这个消息在庄子传开了。这时候翠珠发现别人看她的眼光已起了变化,这眼神儿翠珠最了解,她有这天赋。有惋惜的,有不解的,也有嘲笑的。
亮亮家的人要到那个女方家去的那条路,便是经过翠珠家系渔船的河浜子上的这条路。大早一行人经过时,便见到翠珠在船头洗衣服。这时翠珠便听到了一阵自行车铃的“叮铃叮铃”的响铃声。她本不想抬头看,但最终还是忍不住这“叮铃叮铃”声的诱惑,朝岸上望了一眼。原来亮亮家还买了辆新自行车,只是现在亮亮还不会骑,在推着走。旁边还跟着亮亮的父亲,俩个人一前一后地在路上朝前走着路。
翠珠抬眼的时候,看到了亮亮正朝她这边望。她急忙低下头,装着在洗衣服。心里却又在怨恨着:“卖个自行车有什么了不起的,经过偶家了,还摁铃,显摆给谁看呢?”可一想到这,她便一扭身跑回到船舱里哭了起来。她也说不清为啥就哭了,但就是忍不住,而且哭得很伤心。
再后来的日子,翠珠便经常看到亮亮骑着个自行车从岸上的这条路经经过过。但这时候自行车的后座上已多了个人,一个翠珠从未正眼打量过的小巧姑娘。
亮亮每次从这里经过的时候都像是故意似地将铃声按的特别响。这使得翠珠心里也特别的烦。后来,她只要是一听到自行车的铃声儿,心就要崩溃了似的难受。她想到了逃避,逃开。而逃离的唯一办便是嫁人。
过了没多久,翠珠便嫁给了四疤子。
这四疤子为什么叫四疤子?并且后来这四疤子便就成了他的名字了呢?这是因为四疤子脸上的这四道疤痕都有故事。一道是小的时候爬树时不小心从树上跌落时杵在地上留下的,还有一道是与人打架时弄伤的,再接下来的两道都与翠珠有关,一道是死缠烂打得来的,一道是英雄救美赢得的。
起初的时候,翠珠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在船上洗菜做饭洗衣服,总觉得岸边的小道树林中有双眼睛在偷偷地窥视她,若隐若现的令她心烦意躁,心神不安。翠珠曾多次猛然回头要看个究竟,但每次只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影悄然隐身于树丛的后边,当见到翠珠回望他时,便装着若无其事在凝目天空,四下观望。可是这一次两次也就罢了,一个大男人总不能有事没事的总闲着在这周围瞎转悠吧?是这绿树葱茏,春草葳蕤的河边景色迷人?还是这河流清溪浪漫?鸟语花香,田园景象欣赏个一两天也就行了,又不能当饭吃,总盯在这,必有所图。
后来翠珠知道了这个人是四疤子,而四疤子也就借坡下驴,不再躲躲闪闪地隐藏。再后来便隔三差五地来到河边钓鱼,玩耍。明眼人一看便知道他是个啥意图。这是在泡翠珠,在磨渔姑呢。
那个时候翠珠心里还期望着和亮亮好呢,她也知道四疤子是个啥心思,但那时候翠珠心里想的是亮亮,所以对四疤子总是不理不睬,无动于衷。可四疤子的耐性就是好,好到出乎常人的意料。不管你怎么嘲讽,冷落,劝退,对他来说,都是耳边风,没有一点效果。他依然我行我素,一意孤行。任你万般戏谑,甚至污辱。无奈他就是油盐不进,像块狗皮膏药粘了上来,甩都甩不掉。大有一副依然如故,岿然不屈之势。看来这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
这种无休无止的纠缠让翠珠非常苦恼,可一时又无可奈何。而这无休止纠缠的直接后果,便是吓退了亮亮的逑念,也导致了翠珠心头刚刚燃起的恋火渐渐地熄灭。
这罪责本应该由四疤子承担的,可翠珠却怪罪到了亮亮的头上,她心里千怨万恨的对象,最后成了亮亮。因为在她心里觉得,是那个远村的女孩儿偷走了本该属于她的自行车。
有些事说来真是无理可讲,这翠珠人没能嫁给亮亮,这祸根倒是就这样凭白无辜地嫁接了过去。这到底是爱?还是恨?就连翠珠自己也说不清。反正现在在她心里,亮亮就是罪魁祸首。这种不近人情的怨恨,其实翠珠自己也知道有如对月愁叹。可她心里就是在埋怨亮亮,为什么骑的自行车就不能停在她的这个河浜子上?为什么后座上坐的人不能是她自己?
她心里也曾有数不清的梦,在那些梦里,不管是亮的,还是暗的夜晚,梦里都有你亮亮!数不清的幻想,数不清的祈愿中,每个愿望中都有亮亮的影子。可亮亮为啥就不能停下一会呢?为什么就不能让自己也坐上那后座呢?
翠珠的爱恨一开始还是交织的,可久而久之这爱意便全部转换成了恨。这个曾经使她牵肠挂肚的亮亮,现在在她的心里已经像星星似的暗淡了下去,她现在心里充斥的只有乌云。那根在心里的一丝看不见的线,曾经一头系在她的心尖上,一头攥在亮亮的手心上,每一次从岸边的路上经过时,这根线都会被绷的紧紧的。而现在却松了,断了。这一切的造成,都是因为亮亮你那一头的松手。
有时候翠珠百无聊赖地站在河边的柳树下,抬头望着树上的蜘蛛线飘落开来时,她就是这样地感叹自己的姻缘犹如蛛丝一般随风不定。这苦苦思恋的线儿刚断下,风,却又将它粘到了另一棵树枝上。而这一次倒是粘的牢,因为四疤子早就像只黑蜘蛛匍匐在杈枝口虎视眈眈地等着这一天的到来,他将线紧紧地攥在手里,一刻也不松开。
后来,当翠珠第一次答应四疤子约会的那个晚上,四疤子就像一只饥肠辘辘、从这根蛛丝上爬过来的黑蜘蛛,一下子便掳获了她的身子。扑蝶似的将她缠丝束缚,就擒于怀,疯狂地向翠珠的身体里注射他的毒液,吸吮她的脂汁。而她已疲惫得无力反抗,而且从心里也就没准备反抗,她像飞蛾似的自投罗网,束手就擒,或许这飞蛾扑火的快感,才是她想要的最终结果。
那晚,是个月明如水的夜晚。在那个清亮如昼的月色下,翠珠倒是毫无保留地把自己全部地敞开了。她没有反抗四疤子把她衣服脱光,在一个月光如洗的河边上,河面像是一面很大的镜子,翠珠看着平静的河水,仿佛在照着自己的裸体。她不知道这河水究竟在看她身体的什么?在她身子上能寻找到什么?但她却仿佛从这镜子上,看到了月光洒在自己身上的莹白色。柔和的光线洒照在她的身上时,她看不出自己的个头有多高,块头有多大。但能够看到自己丰满的身体是饱满的,是饱含风韵的。可这样美妙的风韵怎么欣赏的人不是亮亮呢?哦,是他,对,是他。因为这月亮就是他,他叫亮亮。此刻的月亮,正张着他明亮的眼在俯视着她微微的,带着点乳白色的,像要快溶化似的奶酪皮肤。看着她匀称结实的四肢,看着她丰满充盈的胸脯。此刻,她的身躯是风致的,是饱满的,是流畅而秀丽的。
不过,此刻伏于她身上的人却不是亮亮,而是四疤子。这让翠珠有些沮丧,也很无奈。不过还好,有月亮悬于天空,倒也恰到好处。可她还是觉得欠缺些什么,她觉得是缺了些感觉,因为现在焐在她身体上的体温不是从亮亮的身体中发出的,射来的而是另一个人的热度。这让她心中潜然地滋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厌恶来。
事后她在想,这又是为谁呀?为亮亮?还是为自己?这种疯狂在报复谁呢?最后痛得最深的还不是自己?这不是在自己往自己的伤口上撒盐嘛?这四疤子脸上有几道疤,难道说她自己也要在自己心里划出几道痕来才舒服?
再后来,四疤子便整天粘在了她的身边,寸步不离。一直到结婚前都是如此,像只狼的影子粘在了翠珠的身后,如鬼魅缠身。这时时刻刻粘在的身后的影子,有时在眼前晃动,有时在身后盯梢,目光在她的身上和周围扫来扫去,实在令人如芒在背,惊悸不安!有时翠珠甚至觉得惊恐,瘆人,可怕!
就在翠珠一边觉得自己犯傻,犯痴,并自己与自己缠斗不清时。她还是最终于偷偷的哭泣中答应嫁给了四疤子。
那时候她觉得自己是无助和软弱的,就连说话的劲儿和擦着眼泪的手指头,都带着几分可怜的傻乎劲。她最后忧伤而又惆怅地向四疤子提出了一个要求,就是要一辆自行车。
这个要求四疤子在那天夜晚是对着月亮发誓着满口答应的,可到了最后,自行车最终连个影子也没见着。这让她很伤心,也导致了她的新婚夜,满是在点缀了惆与怅,哀与梦的荒凉。
权有松那个时候还住在牛棚上,他早就认得这个眼睛会说话的小姑娘。那时候翠珠家的打鱼船经常从他住的牛棚子旁边的河沟中经过,或是放钩打鱼,或是出船卖货。
渔船经过时,有时小翠珠也会在船上坐着。只是隔的远,一个牛郎,一个渔姑,一个岸上,一个水中。两不相会。有一段时间,权有松便不见了这个小渔姑坐于船头。那时候正是四疤子追翠姑追得最紧的时候。听说当时的翠珠死不愿意这门亲事,但后来又为什么峰回路转,并最终嫁给了四疤子,权有松不得而知。
从此以后,翠珠便死心塌地跟了四疤子。权有松也就不再能够看到那个坐在船头的渔家姑娘了。再后来当权有松偶尔见到一次翠珠时,发现翠珠那特有的冷淡神情好像是固定成了她的表情。
平常时,翠珠很少出门,因为她是渔家出生,并不擅长种地,而且四疤子也不想她去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农活。所以翠珠基本上足不出户。每当出门时,也只是从婆家到娘家这两点一线地走动,且看上去总是神情冷冷,如遭冰霜似的没精没神,让人叹息那双会说话的眼,怎么转眼就变得哑口无言?翠珠的话少了不少,,人却也胖了不少。自进了四疤子家门后,就像施了肥后的高梁似的越发茁壮起来。所以也就得了个外号,大洋马。
后来权有松真正认识翠珠,是四疤子成为他手下后的事。再后来,权有松与翠珠便几乎是天天见面了,因为他隔三差五地就要到她家里喝酒吃饭。这一来二去的,这两个熟男熟女不但成了熟客,而且还成了情人。
翠珠结婚的时候是在腊月里,那几天庄子上便热闹了起来。四疤子的男亲戚们一个个地忙着垒灶、杀猪。女人们则忙着择菜、涮洗家伙事。半大孩子在大人的指挥下,到东家去借桌子,西家去借盆子,忙活了一两天才备齐了所需。四疤子的老父母心里总算是踏实了,总算把东西置办齐整了,就差这儿媳妇领进门。
这时候亮亮还没结婚呢,他还在踏着他的自行车到处去卖油条,卖馒头。因为定亲时花了不少钱,又添了自行车。所以手头有点紧。庄户人过日子,尽量不添债,能省就省,能拖就拖。急不得。这才让翠珠早他一步,捷足先登。
四疤子与翠珠说好的迎亲这天骑自行车来接新娘子,可到了迎亲的时候,自行车却变成了花轿。翠珠看了便开始耍脾气,不上轿。一直拖了好些个时辰。但最终还是经不住媒婆的劝,经不住四疤子哄,就连她母亲都开导她,这事儿到了头,便像她家的小渔船,到了桥头,自然直。
但这被骗的滋味不好受,这翠珠心里的埋怨便又多了一层儿。那天的气氛再喜庆,可她的脸上霜也没除尽。
权有松也是到了翠珠结婚的当天才知道这个小渔姑嫁给了四疤子。不过那时候这种事对他来说半毛钱的关系也没有。他住在牛棚里,两耳不闻棚外事。这两个人他都不熟,就是两个庄子上的人而已。更何况那时候他一个小牛官,谁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不要说是他权有松,就是权有财,人家四疤子结婚请客也没他家的份。
虽说四疤子请客没请他,可看热闹的时候,他却是不请自来。随着一阵阵鞭炮声响起时,四疤子家的远客也一个个渐渐全来了。四疤子的父母站在门口笑着脸招呼着前来的客人,请坐、说话、收人情。客人们进门时一个个地从兜里掏出来红纸包着的红封儿,有三块的,也有五块的。最大的不超过十块,最小的不少于两块。交了红封儿,便可以进屋入座了。这时候,帮忙的妇女便开始朝桌子上端上了些大蒜小炒肉,煮熟了的猪肠猪肺,撒上了香菜和糊椒沫。还有烩豆腐,自己地里种的青菜、土豆,以及自家腌制的酸菜。再加上平常的米饭,馒头等。一桌丰盛的饭菜就齐了。
权有松这天看到他嫂子也来了,出现在这端菜进饭的队伍中,跑前跑后地跟着在忙活。
来的客人们,谁也不客气,端起碗来,埋着头就吃,有时候见饭菜不够,也不用客气,放下碗就自己去厨房搭把手,然后端上来继续吃。也有几个上了辈分的老头在喝酒,不过他们大多都坐在头桌上。头桌上的人,大多是些有头有脸的人,还有就是族中上了辈分的人。
坐头桌,规矩多。从座位的递次,主宾的讲究。到上菜的顺序,先敬谁的酒,该说什么话,从谁先动第一筷,到什么时候可离席,都有明确的规矩可循。
在庄子上,一般都是尊崇德孝为先,天地尊亲师为大。对门的那一个主座位的位置一般都是主人家最德高望重的长者才能对号入座。其次才是左右按官职大小,财富多寡排序的主宾位与客席。当然,也有极个别反客为主的例外。
后来,随着一阵破除封资修腐朽残余的劲风扫过,那个主座位的位置就风水轮流转地转到了位高权重的人物头上,特别是庄子上,那个位置永远都是铁打的营盘,只有流水的书记才配上坐。旁人是不可窥觑染指的。也成了后来酒席上一般客人必须循规蹈矩的潜规则。而今天书记没来,姚栋便座上了头把交椅。
过了一会,新娘子出来敬酒,四疤子和新娘子一起出现在酒席间。这个时候便不见了娘家人,只有一个端着盘子的小姑娘跟在新娘新郎身后,她是来收长辈封子的。长辈的封子也叫见面礼,第一个红包都是族中资格最老的那个人递给,并说一些吉祥如意的祝福语。然后便依次给予,新娘新郎陪酒。再接下来便是闹酒了,可今天的新娘子看上去冷冷的,所以也没闹起来。
不过酒没闹成没关系,这没在新娘子身上撒出的酒气,可以在接下来的闹扒灰公公时迸出。这时有人早就准备好了道具,纸糊的高帽子,脖子上挂的纸牌匾,肩上扛的掏灰扒子。黑布做的蒙眼罩。蒙眼罩是给婆婆用的,上面只挖了一个洞,叫睁只眼,闭只眼。其它的都留给了公公。这公公演出时,不但有道具,还要画脸谱。脸谱的颜料就是锅底的锅墨灰。
公公这时被一众人推了上来,有人用手在他的脸上抹了锅底的黑墨灰,抹灰时还要拌上些猪油,香油之类的东西,还加杂点胭脂花粉之类的颜料,抹成个大花脸,像个黑包公,再把瞎公婆拉到一起来,去见新媳妇。
翠珠本来为了自行车的事,心里就不痛快。再加上这些乱七八糟的剧目一闹,心里更烦。但今天她必须要忍着点,毕竟日子特殊。这时候有些礼节还是要做到的,不能给人家挑理呢。只好勉强着敷衍了事。
一个喧嚣的,夸张的,充满了土腥味的大喜日子就在这吵吵闹闹,纷纷繁繁中过去了。进入洞房,长在河溪里的渔姑,此刻便像似进入了鸳鸯相戏的池塘。浅水点点,没有缠绵深情的绕指纤歌,缱绻夜梦,荡漾在心里的,还是那个浮在水面上的月亮。
与四疤子草草了事后,翠珠便不再理他的纠缠。四疤子精力旺盛得像团不灭的火,可这时已再燃起翠珠的欲望来。
这一夜,不管对四疤子来说,或是对翠珠来说都不是圆满的燕尔之夜。也许对四疤子来说,只是缺乏了些火热的意味。但对于翠珠而言,却像窗外的月儿似的显得淡漠而忧悒。
一个男人在这样的时刻,当被女人身体的光泽迷住了眼的时候,就不会再顾及其他。不管窗外的光色多么地变幻,他也无动于衷。而女人则不同,女人是活在自己内心的一种动物,她的感受大多来自于自己爱恋的那个精神世界里的场景。特别是在这个具有象征性,和纪念意义的日子里,对于一个结婚中的女人,这种心理上的物是人非,现实与梦想之间的落差,是令人沮丧的。翠珠到现在都不肯相信,为什么同床共枕的是四疤子而不是亮亮?不明白为什么新郎就不是他?
一想到日后,一个脱下自己的衣服的男人却是一个与自己同床异梦而眠的人时,那她嫁的这个人,必定是她前世的仇人,是要来今世埋葬她的人。
翠珠辗转难眠,此时四疤子于一番折腾后已呼呼大睡。听着四疤子呼噜呼噜的鼾声此起彼伏着。像她小时候睡在渔船上时,忽然被河道上一条航行的机帆船经过时的嚣噪声,一阵阵地与波涛声绞在一起轰鸣。她觉得烦透了!
她侧面望着窗外的月色在叹息,怨尤过去的日子中竟没有与亮亮有过一点点的交缠。手都没拉过,更别说亲热。现在想来,居然内心是一片空白,空白得让她的内心觉得空虚,觉得荒凉。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怎么了?是在无病呻吟吗?还是在用一种悲哀的气氛来安慰,掩饰自己因为没能与亮亮热恋的悔恨?这种自欺欺人的伎俩,也就能骗骗自己,有谁能知道你心里的忧怨?小脾气发给谁看呢?谁也不欠你的,要哭就自己去哭吧,谁让你自己错过了花期?谁又能于此感受你的顾影自怜?过程都没有发生,又哪来的错过结局?还傻傻地活在自己编的故事中不肯出来。流连忘返地等谁呢?亮亮早有人了,而你也属了四疤子。认命吧!
这时,翠珠已边想叹地走到了自己熟悉的,系着自家渔船的河浜子上,自顾哀怜地想着过往日子里发生过的故事。她不禁叹了叹气,唉,都过去了,也该让它过去了,何必还要与自己纠缠不休?可这个刚过去,想不到又来了个权有松。这都是些什么呀?前辈子欠他们的呀?纠缠不清的,这是注定了不让人安生嘛?
这时候,她一回头,便看到这个新冤家权有松,在后面的路道上朝她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