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越来越静,县城方向猛然传来隆隆的枪炮声,脚下的地面顿时颤抖起来。恰在此时,极度疲惫的草叶阵痛再次发作。正当她鼓圆了劲作最后一次毫无希望的努力时,不知谁家男孩在村中街道跑动时大喊一声:“共产党打县城了!”声音战栗、呼啸而过。
老娘婆停手侧耳倾听;草叶只觉得一阵紧张,吓得就想尿。她感觉腹内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向外推动着自己的肠子、肚子、心肺肝花,便借势猛劲用力,在感觉到五脏六腑一涌而出腹内空虚难耐时,随即听见惊天动地“哇”的一声哭叫。
这一意外的奇迹倒把王四大吓了一跳,她难以置信在这毫无希望的最后一刻,面前这个早已绝望的女人居然顺顺当当生下了一个男娃。
“生了!”窑里窑外的人都长长松了一口气。
这男孩胎毛稀疏、头大嘴阔,紧闭的双眼像两枚鼓胀的杏,硕大的鼻头上满布着针尖大的白点。连接母体的脐带使他看上去像一个气球人。两个紧攥着的拳头左右挥舞,激烈的程度仿佛正在进行一场重量级的拳击比赛。盘屈的双腿交替蹬下,闪烁间展露着小腹下齐全的“三大件”。一粒花生米大的牛牛子,硬扎扎栽在腹下、舒舒服服酣睡在两弹之上。
谢天谢地!他身体健康。
但他的情绪却并不像他的身体那么正常。
巨大的哭叫声惊的粗瓷油灯喷吐着黑烟的火舌猛然爆出一个灯花,伴随着一声并不响亮的爆炸,火舌惊疑不定地伸缩,像是受到惊吓后抽动鼻子的兔子。
哭声传出窑洞门,心慌意乱转圈圈的马垛止住脚步,脸上的忧虑一扫而光。他那由贫穷和地域共同塑造的一张关中糙脸,在听到孩子第一声哭叫后迅速变化为惊喜和轻松。他长出一口气,粗旷而亲切地骂道:“总算生出来了,你大那个驴仔蛋!”
哭声传出院门,传到了子夜时分无人入睡的街道。正在路旁皂角树高大的土台上胸有成竹地预测着县城战事的老者们停止了争论,不约而同地把头转向马垛家的方向,相互间交换询问的眼神,知道的人说:“马垛家生娃了。”
“嗷------”人们毫无兴趣转过头去。
此刻生娃不合时宜,没有人会把这当个事,也没有人会把新生儿放在心上。人们接茬争论县城那边牵动人心的关乎改朝换代的战事。
国共两党的军队在打仗,在争夺一座叫“渭城”的颓废而古老的县城。激烈的枪炮声和耀眼的火光惊扰了远在县界的马跑泉村。全村沸腾起来,人们走出自家窑洞,张望着东边那看不见的战事,心下揣揣,胡奔乱跑。年轻人呼喊着上了窑顶的崃头,这条渭河二级阶地的起始线抬高了他们观战的视野,可以毫无遮拦地看到县城那边的火光。老年人占据了环绕着皂角树的高大的土台子,他们凭借天上闪现的红云来判断战场的激烈程度。惊惧不安的妇女蹬着梯子爬在院墙上看,儿童则莫名兴奋,挥舞木刀,尖叫着在村中跑来跑去。全村的人像失去了蜂王的蜂群,乱成一团。
村里人心惶惶。前些天人们就私下嘈哄着说世道要变。原先被国民党骂着“杀朱拔毛”的共产党,现如今军事实力越来越大,已经不再是那二年东躲西藏的土匪。现在羽毛丰满、兵强马壮,回过头来开始拾掇国军了。有人甚至说共产党的军队都打过了长江,把南京国民政府都占了,看来改朝换代已成定局。又有人说彭德怀和贺龙陈兵百万,就在县北十里外扎着呢,说者言之凿凿宛如亲见,又有人猜度一两天就要打汉城呀,虽说汉城城墙厚、丘八多,共产党的军队进汉城那是大刀切挣皮儿西瓜——见口子就炸。
渭城县城更是人心慌慌、草木皆兵。前天刚从县城回来的“狼剩饭”就绘声绘色地讲过,街道上不见百姓只见兵,国军火气大的像地雷,没事寻事,随意戒严、见人就打。不分黑夜白天,终日警报不断;皮鞭飞舞,满街道都在枪毙逃兵。他听人耍笑说,县长多日惊魂不定,体力透支,心理压力太大,实在受不了了就想放松一下。好不容易叼了个空,夜里下窑子,正在妓女夜来香身上受活呢,耳边突然“嗵”得响了一枪,又听见外边有人惊叫一声:“妈呀!解放军?”当下就把个心力焦瘁的县长吓死在夜来香肚皮上,稀怂流了一炕。
还有人说,县城东头的城墙上闹鬼,女鬼!她边哭边喊:“共产党炸桥呢,国民党胡跑呢,老百姓发毛呢。”声音凄厉幽怨,听见的人都起了鸡皮疙瘩。
传言多如牛毛,越传越玄。城市的故事乡下人虽无缘亲历,但见天都有一股股的溃兵从村前逃过却是眼见的事实。这些以前还威风凛凛的国军逃出县城就变得像猎人枪下的野兔。三个一伙、五个一堆,见人堆笑、叫爷呼娘,拿枪换衣裳换馍换盘缠,再不然就抢。得手后就跑的没影。这愈加启发了乡下人的想象,而更多滋生于想象的传言便俞发怪诞不经,甚嚣尘上。
传言虽久,真正的战事却始于今夜。县城里激烈的战斗使崃头上的年轻人激动万分,没有人因为是后半夜了就回家睡觉。人们分堆儿热烈地讨论着战斗的胜负,津津有味地议论着城里传出的奇闻逸事。
马五升大声呼喊:“‘狼剩饭’,把你从县城听的那个故事再给大家讲一遍。”
一瘸一拐的年轻人答话了:“这故事我都讲了一百遍了你们还爱听?”
“爱听!”问话的人和不问话的人齐声高叫。
“那好,我就再讲一遍。”接着就是“狼剩饭”添油加醋的讲述和接踵而来的充满低级而邪恶的亵笑声。这种放肆的笑声总是始于“稀怂流了一炕”而终结于发自不同想象的、津津有味的议论。
马家富突然问:“‘狼剩饭’,你在县城见过共产党不?”
被人称做“狼剩饭”的瘸子惊得脸皮变色,怯视左右,颤声警告:“少胡说!共产党正打江山呢,寻的是你们这号腿脚好的,我到哪儿去见共产党?!”
“那你参加国军,国军肯定要你。年后抓壮丁,安村的二纽儿都吃粮了。”
“二纽儿是谁?”有人问。
“二纽儿你都不知道?就是那个背锅。一天到晚看着脚地,走路时一条腿一撂一撂的。”
“哦,见过。‘狼剩饭’,不要怕,国军现在不要你了,人家现在要跑的快的,你不行。”
“狼剩饭”松了一口气。他不气恼。
王四大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不悦的表情就上了脸。她剪完了脐带就扯开大嗓门说话:“这碎挨球的,一看就不是个好货!生下来那碎牛牛就硬的像脚趾头。将来长成大棒槌,一定是个惹祸的种。我接生一辈子,哪儿见过这样难缠的?先出来一脚,贼一样探路;又撅着沟子撒骚,把他半拉沟蛋子亮给我看——流氓式子,把人都能整死!把人都能吓死!这是生下来了我才说呢,刚才险些儿要了你的命,也险些儿要了这狗怂的命!说实话,我的腿都是软的。瞎垂子东西、狗日下的!以后长大了决不是个安份的种,这碎牛牛非给你惹下祸不可。”
她连说带骂地把刚刚出生的赤裸裸的新生儿下到了温水盆里。说也奇怪,这男孩入水后再不哭叫,脚手划动酷似仰泳。任凭王四大怎样摆弄,只是放松了全身静静享受。紧攥着的两只小手缓缓张开,手心朝上,像是要接什么东西。王四大觉得奇怪,掰着指头认真看去,却发现他两只手心的正中各有一个麦粒大的痣。更为奇特的是两颗痣却是左红右黑。倍感惊异的王四大停止喝骂。这个多年把灵魂寄情于迷信的接生婆紧张而心虚,不敢骂了,手脚也轻了,一边反复去看婴儿紧闭双眼的面庞,一边念念有词念佛叫爷地给他洗澡。而后又麻利地拿块家织布把婴儿包裹起来。她发现自己站不起来了,扭头对着门外喊道:“鲜娃,等啥呢?还不快进来!”鲜娃撩起门帘推门而入,她双手接过婴儿,喜爱地看了一眼,连忙递给姑姑。弯腰搀起王四大,转过身就麻利地收拾炕上和地下的秽物。
王四大喘一口气,史无前例地在接生结束后心神不定地动起了心思。
“兵荒马乱地,是那路神仙下凡了?”
她狐疑地抬头,看见草叶定定地望着自己,看起来有些紧张而且神色不对,忙安慰说:“没事,我嘴快,甭害怕。人常说:‘磨难的父母出息的儿。’这怂能把你害的九死一生也就不是个简单角色。这种东西只要把毛匍顺,好好管教,说不定还是个好汉胚子。”看见草叶一脸疑惑,紧张之色丝毫未退,加重语气安慰说:“你不信?你没看吗,这怪种的哭声把人耳朵都能震聋,好像有多大的哇屈;这就绝不是个一般人。你看,我把他下到水盆他就不哭了——贪水。真是个灵醒娃。”说着话,她侧耳倾听窗外动静,叹口气说:“哎,世道不好,县北成天打枪,说是共产党来了。今儿又打县城呢,明儿还说要打汉城呢。你儿跟着枪炮子弹出世,煞气太重;谁知道是国民党的死鬼投胎还是共产党的冤魂托生?唉,人家忙着打江山,这碎牛牛忙着投胎呢。不说了,不说了,我得赶紧走。是兽不垒窝,是雀儿不打洞,啥人有啥命------”
草叶有气无力地陪个笑脸,应景儿地向恩人表示着并不全以为然的赞同。鲜娃却露出纯真的喜悦,忙不迭地撤掉了炕上血污的衬垫,顺手端走了地下的水盆。一时间,窑洞墙壁上的投影似乎也欢快了许多,方才还是丑恶贪婪的妖魔鬼怪顷刻间就变成了月里起舞的嫦娥。
王四大反复交代了月子里的注意事项,想起了什么似的,临走时撇下一句话:“叫药王洞吴道长给娃批个八字,看你儿是个啥万惑下凡?我总觉得这怂来得怪,狗日的差一点瞎了我的名声!”
“王姨,谢了。”草叶虚弱地说。
黎明前的天格外黑暗,星星也不知躲去了那里。屋外的马垛磕去了残存火星的烟末,急不可耐地踱起步来。
“是男?是女?给一句话吗!”
县城方向的枪炮声突然更加密集,火光暗红如晚霞。直到这时他才猛然意识到国家正在打仗。听着隆隆炸响的枪炮声他忽然笑了,自言自语道:“好,省的我请锣鼓家伙了。”
王四大掀门帘出来,对着焦急的马垛说:“是个儿!”口气骄傲地就像这个孩子是她生下来的。她从那乐滋滋的刚刚作了父亲的当家人手里接下了一个“半圆”银圆,对着屋内有光的地方辨认一眼,又吹了一口气,放在耳边听,失望地说了一句“云南货”就走了。嘿嘿傻笑的马垛急忙掀起门帘闯进窑门,急不可耐地瞪着那紧闭双眼、黑红丑陋的脸上满布着芝麻大的白点泛着油亮色的儿子,奇怪地问:“咋把奶呲了娃一鼻子?”
刚刚做了母亲的草叶嗔怪地看他一眼,回头盯着自己的儿子,无限疼爱地说:“还没喂奶呢——生下来就这样子。”
此刻马垛的心情特别好,耍怪说:“这怂还怪,生下来就是个白麻子!”
草叶咧嘴一笑,鲜娃就咯咯笑出了声。
马垛问:“王四大都胡说些啥?我咋听她不停地说‘碎牛’‘碎牛’地?得是给咱娃起名字呢?”
草叶极度虚弱,此刻心劲松了更觉没一丝儿力气,只勉强挣扎出个笑容。马垛关切地望着她,笑嘻嘻地说:“我大老弟兄俩,他给我起名字叫马垛,是希望有马二、马三,结果就我一个单帮,看来叫‘垛’还是不好,应该叫‘碎’。说不定后边就有马二、马三。也好,今年是牛年,叫个碎牛也对。咱姓马,娃却叫碎牛,马碎牛?马下了个牛犊子?真是说啥有啥。”说完嘿嘿又笑。
天蒙蒙亮,本村五、六个体面的老者揣着一腔忧国忧民的赤子之心相约去了药王洞。他们登上那高高的台阶,跨过那一尺高的门槛,庄严而入。他们自觉身份高贵,自认能代表本村意愿,有责任向唯一值得信服的药王洞吴道长询问渭城战事结果以及本村未来的命运。
平素乐呵呵的吴道长忽然严肃起来。捧铜盆端来清水,不紧不慢地洗过手,直到甩净晾干。又不慌不忙地焚香,三跪九叩之后,从药王爷脚前的供桌上请下来三枚“乾隆通宝”。他二目微闭,全身放松,两手相扣,神情专注;缓慢摇动几下后撒在桌上。连续甩了六次,列出一卦。
“‘革’卦。‘革’主变。看来民国气数已尽,改朝换代不可避免。此卦三、五爻动,五爻为君位,三爻为臣,动则不安;就是说,老蒋已弃南京而去。变卦为‘震’。震为雷、为地动山摇、为天翻地覆。这是说刚刚响过的大炮已经轰开渭城的大门了。‘震’卦又属六冲,冲则主散。卦象预示刚刚过去的这些让人担心的事到了天明即成定局。”吴道长声音缓慢,说话时不带感情,如同说“该扫地了”、“该吃饭了”一样,做足了世外高人应有的平静恬淡和高深莫测。
“兵败如山倒啊,渭城毕了!”
“唉,国军------摧枯拉朽、不堪一击啊------”
长者们唏嘘一番,表情复杂的不能再复杂。一个个僵硬的面孔上镶着两个核桃大的眼睛,眼神是一种在“大事经见人”的兴奋中搀杂着对于逝去朝廷的复杂情感和对未来世道的全然无知所引发的空洞和担忧;做作出的饱经世故使他们对将来生活的猜测失去了往日的自信;行为上的从容莫明地有些僵硬,虚假的镇定掩不住内心的惶恐紧张。他们觉得脚前是空的,心是悬着的,前途犹如黑夜里密布着各种迷宫的通道,且每一条路都危机四伏。
崃头上的年青人始终没有散去,只是没有了起初的躁动和兴奋。多数人抱膝而坐,疲惫的眼睛依然对着东方。
“谁当皇上咱都得纳粮,无非是多些儿少些儿的区别。”
县城方向的枪炮声已经停了一段时间,但冲天的火光在黎明前却更加鲜艳。
“兵荒马乱,粮贵人贱。”马家生儿子的事在村里没有引起关注,甚至赶不上平日财东家槽头添下一个骡驹子。
大多数农人关心的只是改朝换代后自家的日子咋过,共产党会不会真的像国民党宣传的那样共产共妻?明儿早上会不会有逃兵路过时杀人放火、抢劫强奸?但对于马垛家来说,儿子却是头等大事。那改朝换代的战事离他们是那么遥远,仿佛与他们的生活并无多大关系。
临时产房完成了使命,草叶的眼睛一刻不停地在儿子的小脸上寻找着自认完美的特点,马垛也倍感新奇地看着这个小生命。鲜娃忙里忙外打扫卫生;至于外面的战事如何、谁胜了、谁败了,根本顾不上去想。只有一次,当县城的枪炮声零星无力、火光映红了窗棂格、糊窗纸闪现出火似的红时,马垛突然冒了一句:“要换总统了。”
草叶恢复些许力气,慈爱的眼睛仍然不离紧闭双眼的儿子。这个刚刚降临的生命正偎贴在妈妈怀里酣睡。她忽然滴下几滴眼泪,头也不抬,满脸疼爱却又不无忧虑地说:“咱娃来的不是时候。这兵荒马乱的------”
“兵荒马乱咋了?”马垛瞪圆眼睛,充满豪气地说:“能来咱家就是咱的娃;有我在,我就不相信把他养不大!”望着一贫如洗的窑洞,马垛对自己的豪言壮语实在没有多大把握,忽然又听不见县城方向的动静,心虚了,改口道:“往坏里说,死怕啥?该死球朝上!大不了一家人一块死!”
“看你都胡说些啥呀?死、死的。”刚做妈妈的草叶终于抬起了疼爱的眼睛,嗔怪地望了丈夫一眼。
“还能瞎到啥地步?把丑话、坏话都说到前头,往后才有平安日子过。”
“哎,”草叶未言先叹。“不说这些了,咱儿是在药王爷面前许愿求下的,得撩乱着还愿的事。”
“对了,不但要还愿,还有王四大叮咛的请吴道长给娃批个八字的事都要办,一会儿天就亮了,咋去吗?”说完,环视一周,长叹一声;实不知该拿些啥礼当去见吴道长。
渭河一、二级阶地的分界线恰似连绵高大的土墙,千疮百孔处则是大小不一、高低随势的窑洞。药王洞位于马跑泉这个“一”字形村庄的正中央。它以药王爷妙手回春的传言宽慰着人们的心灵。泥塑的药王爷面容和善,庙里又有了不起的道士,这便成了村中一个说话处。谁家没个头疼脑热?谁没有个解不开的疙瘩?走动勤了,药王爷在人间的使者吴道长就和村人多了几分亲近和气。
药王洞沿台塬凿窑而建,一排有三孔“敬爷”的大窑和较远处一孔稍小的寝窑,据说四孔窑洞皆是康熙年间本村几户马姓财东集资所凿。中间大窑里供奉着药王爷孙思藐,左、右两窑分别供奉着张仲景和李时珍。吉神宝地,两百年来香火不断。在乡人眼里,庙里的道士责任极其重大:既负责沟通仙俗两界,及时上传下达,又要开得药方、治得病。遇到家有难解事,还要列得卦、相得面。村里有身份的老者来访,谈古论今引经据典须能侃侃而谈;闲汉街痞无聊造访,下棋喝茶、胡谝乱骂,更能随势应对。待人接物,断不可少了奇闻异事、噱言趣语。
主持药王洞事务的是一位姓吴的山西人。这是一个年近五十的邋塌道人。一身兰色的道袍缀着几块黑补丁,脏又皱。一顶与其说是道冠不如说是破布缀成的帽子软塌塌地扣在他的头上,其大小形状在多次改动后早已压不住花白而又乱如杂草的头发。黑多白少的胡子半尺多长,沿下巴往下形成一个尖锐的三角形,被他那时不时抚上去轻轻捋动的手涂染的油亮光滑,乍一看像刻意磨出的短剑。他步法稳健,腰板挺直,全身黝黑精瘦,二目炯炯有神。
这是一个让人琢磨不透的人。
一九四六年秋,四十多岁的山西人来到药王洞。自称吴鹏,自言是九代祖传中医,央求当时药王洞田道长收留他。
“只要有口饭吃,有个住处就行。”
俩人谈的投机。精通医术的田道长试探性地问了几个病案后再无疑意,步入暮年的田道长正苦于难觅接替者,得遇吴鹏甚是宽慰,欣然收留了他。从此药王洞就多了一个吴道士。奇怪的是,吴道士不谈自己的过去,田道长也从不过问。两年后,田道长死了。弥留之际,眼看回天乏术,吴道士靠近田道长耳边说:“我知道有件事你一直想问,我也一直没说。我感恩收留、敬你为人,理应据实相告,我是------”后边的声音越来越小。田道长听过后睁大眼睛,神秘凝视、继而苦笑:“我是谁?我和你一样,都相中了这两县交接的地方,不同的是我比你早来四十五年。”吴道士陪着小心问:“敢问道长仙乡何处、于何宝地悬壶济世?”田道长气若游丝:“俯耳过来。”数言之后吴道士惊的目瞪口呆,只是直愣愣地看着他。田道长面呈祥和之色,喃喃自语:“我终于道出自己身份,贱躯已无牵挂。药王洞后继有人,你当好自为之,只是你和这药王洞命中该有一劫。”当吴道士动问是何劫难、何时来临又如何应对那命中的一劫时,田道长却咽了气。
敛葬了田道长,经村中老者认可,道士吴鹏改称吴道长。此时正值寒冬,呵气成雾。黎明时分,吴道长出门赏雪,只见雪花轻飏,似落未落,随风上下,狐疑不决。捋须间猛然瞧见一个一岁大的男孩僵死在门前台阶下背风处。他疾步而下,拐身抱起孩子,单掌贴腹,心口微温。吴道长急忙返回寝窑,脱下那孩子全身衣物,忙不迭解开道袍,把那孩子贴肉裹在了怀里。孩子救活了,只知道自己叫长生,此前随母亲沿街乞讨,其余诸事,一概不知。吴道长收留了他,求人给他做了一身小道袍穿上,乍一看像个玩具娃娃,从此长生就随着吴道长住在了药王洞。
药王洞换了道长,村里的乡绅财东只担心两样事:新任道长的医术和卦术。他们很快发现,这山西老道不但医术丝毫不比田道长差,即便经史子集;道释儒法;天文地理,占卜星象也样样精通。村子里那些自尊自傲、自认为有德有才的体面人这才放下了那颗悬着的心。
却说这吴道长也有几样怪癖,常于夜半时分站在高高的药王洞门外不言不动,只一袭道袍随风摆动。偶有夜半路过的人打招呼也恍如不觉。天明问起却说不知。问及所以然也只是笑言入定而已。奇的是一年四季不关门:不关大门,不关大殿窑门,除冬天外也不关寝窑门。更有一般奇处是吴道长开的药方不循常理却也奇特而有效。病人康复后,就“活神仙、活神仙”地恭维;念他好处,有送鞋送衣服的,也有给粮给钱的,他从不推辞,坦然受之。有些受恩颇深的人家,希望能重谢,问他需要啥?他最多也是看那小道童一眼,说声给娃做身衣裳或给长生做双鞋吧。由于不贪不嗔,吴道长在这一带人缘极好。
马垛因了接生婆一句话,天不明就奔了药王洞。他是个急性子,提了二斤包谷面,一只脚跨过大门就高喉咙大嗓子地喊:“吴道长,吴道长在麽?我是马垛,有个急事。”
吴道长掀寝窑门帘迎了出来,瞧见马垛那架势就笑嘻嘻地说:“进来坐、进来坐。”伸手接过马垛递过来的面袋儿,转身递给身后的长生。这小道童已经三岁多,不像个玩具娃娃了。虽然身体瘦弱却出奇地懂事。他接过面袋后恭敬行礼,说一句:“多谢马叔”转过身走了。马垛随口赞道:“真是个灵醒娃娃。”
吴道长喜庆色上脸地问:“生了?”
马垛马上还以喜庆之色,回道:“生了、生了,生了个牛牛娃!”
“恭喜,恭喜!是啥时间生的?”吴道长关切地问。
“就是枪炮声炸响的时候。”马垛特别强调“炸响”两字,语调里充满了提醒和询问。吴道长笑而不答,左手大拇指在其余四指的关节上旋转点去,子午卯酉地自言自语一番,依着天干地支的规矩道出了孩子出生的年、月、日、时,摸出一张皱纸,使秃笔列出了马碎牛的生辰八字。端详片刻,沉吟道:“此造年上己丑,月上己巳,最要紧的是生日,你娃生日是戊申,生的时辰却是甲子。八字之内金木水火土样样齐全,干支戊己为土、巳申相合,合而化火,火再生土。甲戊相合,再化土。总之,八字一片厚土——土命人------太硬。再看大运流年-------”
马垛一句不懂。急了,连问:“啥?啥?你说的啥?我听不懂。只听你嘴里一片土、土、土。我儿跟我一样,也是个土里刨食的命?”
“你呀,你是不懂。你儿八字要全是土那就不得了,那是皇上的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懂不?我想你儿还没有那福气。你还嫌土多?”
马垛嘿嘿憨笑,说:“你干脆就说这娃将来是瞎是好?”
吴道长沉吟片刻,不紧不慢地说:“你儿命里一片疆土,他头顶兄弟,义气当先;脚蹬官鬼,粪土仕宦;决不是个小脚色。将来占土兴旺,失土遭殃。命运是大起大落,也算一个豪杰。虽说土厚文上有欠,但一生有贵人相帮——”
“贵人?得是皇上?”马垛的眼睛格外明亮。
吴道长笑了:“皇上当然是贵人。但你娃命里的贵人却不是皇上。那应该是一个和你儿年龄相当的木命人,此人通灵机变、颇具松柏之气,也许是唯一能克制你儿的人了。等着吧,也许——再过十多年你就见着了。”
马垛半信半疑。“哦,你接着说。”
“你这儿性格略嫌莽撞,但做事仗义,只是……只是刑伤附体;起,则为万人之首,落,则有牢狱之灾——”
“牢狱之灾?坐监狱?”马垛的面色唰地变了,正在装旱烟的手不由得慢慢抖了起来。吴道长看他一眼,宽慰道:“你也不用害怕。但凡世上的英雄好汉,没有不吃尽苦头的。你信了就是真,不信了就是假。只是这娃来的时候有点蹊跷------”吴道长捋着短剑般的山羊胡子沉吟起来。
“咋都是这句话?‘来的时候不对?’那你说他该啥时候来?”
吴道长笑了:“共产党一统天下已成定局。我不明白的是,为啥十几年以后你儿子却能起兵草莽,且有千军万马追随其后?”
马垛惊喜中不乏傲气:“那我儿说不定是共产党的军官呢,领个千军万马有啥奇怪的?”
“不像。你儿成人后不会从军,倒像是草头王……”
“啥意思?”马垛疑惑地问。“我儿造反?当土匪?这……这狗日的以后是土匪?”马垛被自己的推理吓呆了,他圆瞪双眼,紧张的手也不抖了,只是紧盯着吴道长,搜寻着那十几年以后可能发生的骇人答案。
“看来不像是土匪。”吴道长再看八字,狐疑道:“土匪不会善终。你儿后来还有几个‘大起’,我也闹不明白。听我一句劝,马垛,不管家里有多难场,将来一定要叫娃去念书,以文克武,也许能化掉些许戾气,不然就把娃害了。”
马垛一厢情愿地问:“那就是说只要念书,我娃将来肯定就没事?”
“也不是没事。马垛,听我说:这娃不是槽头上拴着的货,将来守不住你。他命里‘驿马’两匹,是个天南海北跑的人,有大出息。就是坐上几年监狱也无大碍,我想也只是对他的磨练。我只能说这么多。记住我的话:让娃念书!”
受到吴道长一番蛊惑,马垛认了真。就这样,马碎牛出生不足一天,值此兵荒马乱时节他那忧心忡忡的父亲就为他读书的事犯了愁,更糟糕的是马碎牛将来的命运在他父亲的心里结下了一个沉甸甸的疙瘩,一个终其一生都无法解开的死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