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小学简陋的令人惊讶。
三口窑洞就是一个学校。左窑是教师们办公休息的地方,另外两口窑洞是教室。走进中间窑洞,赵俊良看到教室里密集地拥塞着李木匠拼凑起来的高矮不一、形色各异的课桌,坐椅则是学生从各家搬来的五花八门的凳子。
老师已经把座位排过了。赵俊良前边坐着秃子和怀庆,后边坐着狗娃和明明。马碎牛坐在他的右边,和一个面白肌瘦的外村男孩为邻。新学年头一天上课,所有学生都兴奋,外村来的还有些紧张。
“叫个啥?”马碎牛咄咄逼人地问邻桌男孩。
“姜旅。”那男孩怯生生地答道。
“‘叫驴’?还有叫这名子的?”同学们哄堂大笑。
“那个村的?”马碎牛不依不饶,口气格外严厉,赵俊良想起了自己刚迁来马跑泉时的相同遭遇。
“姜家。”那男孩看起来很是怯火。
“姜家?你咋隔山绕水地跑马跑泉来了?”
“教室塌了,没钱盖------”
“头悬梁、锥刺股,要教室干啥呢?”
“真不讲理。房都塌了,你叫人家在哪儿悬梁?”
“那也能锥刺股麽。”马碎牛白了赵俊良一眼。
“莫名其妙、不可理喻。”姜旅小声嘟囔。
“你说啥?你再说一遍?”马碎牛圆瞪双眼,猛然欺到姜旅面前,擂着课桌喊。姜旅顿时吓得发抖。
赵俊良叹一口气。
上课铃响了,班主任屈老师与学生见面。他首先介绍学校概况、课程安排,接着讲学生应遵守的各种规章制度。
马碎牛听着气闷,不到五分钟,便觉混身不自在。
“现在上课。”这是一堂语文课,屈老师讲解造句技巧,他要求每个被提问的同学当堂用“刻苦”这个词造句。马碎牛高声叫道:“刻苦学习的都是瓜子!”同学们哄堂大笑。
“注意课堂纪律!”屈老师警告道:“回答问题前先举手,老师同意后要站起来回答。赵俊良,你用刻苦这个词造句。”
“我们必须刻苦学习文化知识,只有这样,将来才能更好地报效国家。”
教室里安静下来。
“嗯,好。”屈老师满意地点头,摆手示意赵俊良坐下。
马碎牛对着赵俊良耳语:“一堂生动的语文课叫你弄得死气沉沉。”
当屈老师讲解作文技巧时,马碎牛很快就听明白了。此后历次作文都很认真,虽然题目各异,且文章的第一段和第二段也能紧扣主题,但结尾处的第三段却永不更改,始终是“我长大以后,一定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做毛主席的好孩子。”屈老师既不能判错、也不敢删改,每次给他六十一分,虽是及格,私下却摇头。
赵俊良问道:“咋回事?你要觉得学习吃力,晚上到我家来,我帮你补习。”
马碎牛狡猾地笑:“你真的以为我不会造那些烂怂句子?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更多的可自由支配时间。你真的认为我作文只是照抄第三段?我没那么瓜。到考试时你再看,看我马碎牛如何造出精彩句子、如何写出锦绣文章。”赵俊良这才明白他是有意调皮,只是想为难屈老师,笑了笑,不再提这个话题。不料马碎牛突然问他:“俊良,写作文咋样算进步不大,咋样算进步很大?”猛然听到马碎牛问出如此深刻问题,赵俊良顿时来了精神。看来马碎牛并不是不用心学习。想了想说:“我只能说我的体会。假如一篇作文第一遍写了三百个字,第二遍却把它修改成了五百字,这只能算是前进了一小步。如果隔了一段时间后再次修改时又把它改回三百字,这就是前进了一大步。”马碎牛频频点头:“明白了:放下不改,进步最大。”赵俊良气的直瞪眼。
第一次上写字课时,同学们都在课桌上摆出了自己的全部家当:小字笔、大字笔、墨汁、墨盒和影格本。人人摩拳擦掌,个个面露喜色,殷切期待屈老师把自己带入一个新的知识领域。
马碎牛翻开影格本惊叫:“这能写好字吗?还没写呢红叉叉就打上了,倒让屈老师省事!”
秃子忙跟风:“就是。看着这些红叉叉,谁还有心写字!”
怀庆也难得一笑地调侃起来:“先判死刑、后填罪状,这是旧社会的作风。”
屈老师讲解写毛笔字的要领,他从握笔的姿式讲起:“四指握、小指托,就这样,看、 看、就这样。”他一边说一边比划。学生们看了一眼就没了耐心,认为简单不过,一个个急不可待地将墨汁骨嘟嘟倒入墨盒,在蚕丝网成的丝棉胎上饱蘸浓墨,滴着汁子就往本子上写。挥毫章法怪异、落笔点撇无形。格内笔划如曲椽,格外枝丫如柴草,下笔前的雄心壮志瞬间化做了惊愕与茫然;只得搁笔,回头聆听屈老师讲解落笔要领。一堂课折腾下来,屈老师忙得脚步踉跄也不能逐一更正,多数学生却畏惧如虎、心灰意冷。
马碎牛颇有微词。“明明握到手心方便,偏叫人拿指头捏笔,也不知道这是谁发明的笨蛋写法?”他挑了一支大号的毛笔握在手里,沾好墨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在影格本子上写自己的名字。那毛笔软软的笔头很难掌握落笔轻重,用劲大点就写的粗,用劲小点就写的细。马碎牛想写得粗细均匀速度自然就越来越慢。数笔落纸、顿显焦躁。刚写完马字那拐弯抹角最长的一笔,看到姜旅正给毛笔沾墨,一把夺了过来,一只手一支笔“砰砰”两下顿了四点,写完了雄壮怪异的“馬”字。仅此一字已经歪歪扭扭地把整张纸占满了。赵俊良端详后笑道:“碎牛,提醒你一下:你手里那是毛笔,不是点穴笔更不是短剑。”马碎牛笑着说:“你咋讽刺都行,反正我把四个马蹄蹄给安上了。”
一周后学生们方才控笔有形,字体也依稀可辩。这期间,只有赵俊良显得格外轻松。
马碎牛万分疑惑地看着他,叹口气说:“你咋啥都行?你还有啥本事全都拿出来让我看看。哪天你也露一手不胜我的地方,让我也高兴高兴。”
秃子插嘴说:“我就不信他有多能。我问他三个问题,包管他一个也答不上来。”满教室同学止笔不动,没人相信不学无术的马秃子能难倒聪明过人的赵俊良。秃子胸有成竹地微笑着,不慌不忙地问:“死雀儿、死知了都到哪儿去了?”说完就傲然看着赵俊良,还前后摇晃凳子。赵俊良一愣,脱口说:“我不知道。”秃子轻蔑一笑,得意环视一周,又问:“好。第二个问题:牛为啥要长四个胃?”赵俊良又说:“我也不知道。”秃子就越发得意:“前两个问题你都答不上来,第三个问题你就更不行了。”赵俊良追问道:“是啥问题?你得先说出来,才能下结论。”“那好,”秃子说:“你的颡为啥和别人不一样,前帮子后马勺的?”赵俊良见他打趣自己就不再理他。秃子大声炫耀说:“看、看,咋样?答不上来吧?”
同学们议论纷纷,虽猜测有据,终究苦于无事实旁证因而存疑。
马碎牛笑嘻嘻地对赵俊良说:“你不要垂头丧气,更不要万念俱灰、产生那以死谢天下的绝望念头。秃子问你的前两个问题是我春天时问他的,他狗日答不上来今天就拿来难为你。说实话,俊良,我啥时候要和你一样有知识就好了。”赵俊良只是笑。马碎牛歪着头问:“笑啥呢?我说的是真心话。”赵俊良说:“我笑你看不见自己能行的地方。”马碎牛忙问:“我啥地方能行?快说。”赵俊良说:“你看全班谁像你一样敢讲真话?这叫君子坦荡荡,无所畏惧。说真话需要巨大的勇气,别人是学不来的。还有,你力气最大,这是天生的,也是学不来的。全班真要像‘隋唐英雄传’那样排座次的话,你一定是第一条好汉;当代李元霸。”马碎牛兴奋的有些失控,猛然站起,踩着凳子坐在课桌上,殷切地说:“我最爱听唐朝故事了!快讲,讲讲李元霸是咋回事?”
“李元霸是隋唐第一条好汉,力气大的跟你一样——”马碎牛嘿嘿一笑。赵俊良接着说:“谁都打不过他。但他年纪青青的就死了。”马碎牛大惊,忙问:“咋就死球了?”赵俊良说:“他自恃力气过人,对谁都是‘打服’,咋会有真心朋友?身处乱世,不早死才怪呢!秦琼就不同了——”马碎牛忽然两眼放光:“我知道,有一摺戏就叫‘秦琼卖马。’他穷的要怂没蛋的就卖马呀——一匹骨瘦如柴的黄骠马;还有一摺戏叫‘斩单童’,里边也有他。要不是单童给他棉被里塞了些银子,他不饿死才怪!这人要是穷了,说话做事就不由他不和气,所以戏上说他讲义气的很。要我看,他一分钱没有,叫花子日沟子——穷怂都入了骨了,还能干啥?只剩下讲义气了。”马碎牛口沫横飞,忽然意识到是赵俊良在给自己讲故事,连忙住口,干笑两声,说:“你讲,你讲,听你的。”
马碎牛对秦琼野蛮粗俗的评价惊呆了赵俊良,听到马碎牛叫自己接着讲,半天才回过神来。
“秦琼就不同了------”
“这句话你刚才讲过了。”
赵俊良只觉得哭笑不得,硬着头皮接着讲下去:“他在隋唐那些英雄里虽然排名第十六,但他为人忠厚,广交朋友,单童那样不合群的人都愿意倾全力帮他,所以他做任何事情都能成功。你想想:一个‘恨天无把,恨地无环’的英雄却不如一个排名第十六的好汉,是不是有些悲哀?”
赵俊良觉得马碎牛应该听明白了,也许以后会注意和同学搞好团结,不料马碎牛低着头思索后问道:“你说明白点,李元霸恨天无把、恨地无环是啥意思?”赵俊良叫一声苦,心想,俏眉眼做给瞎子看了。很不情愿地解释说:“‘恨天无把’,就是说天要有个木把儿,他能把天举起来;‘恨地无环’,是说地要有个铁环儿,他能把地提起来。”
“他还恨啥?”
“恨你!说了半天你都不明白。没事少欺负同学!义气比拳头要好一百倍。”
“嘿嘿,其实我早都听明白了,就是想看看你着急的样子。谁让你给我上课呢,你又不是老师。”马碎牛嘻嘻笑着。眼珠一转又问:“隋唐那些英雄你最喜欢谁?最讨厌谁?”
“我佩服两个人,痛恨一个人。”
马碎牛兴趣更大,坐近了些,问:“佩服谁?痛恨谁?”
“佩服王伯当和单童。恨徐茂功。”
“奇了怪了!这三个没一个是响当当的角色,你咋单单注意他们?”
“王伯当和单童忠义可嘉,而徐茂功就是建议李世民杀掉单童的那个人。”
“这有啥奇怪的。他是李世民的军师——跟你是同级干部——职责所在,建议杀掉一个誓死不降还破口大骂的将军没啥可指责的。”
赵俊良沉吟良久:“他俩是结拜弟兄。”
“那就不一样了。”马碎牛一掌拍在桌子上,翻脸骂道:“这狗怂居然不讲义气!我以前还把他当成唐朝的诸葛亮,闹了半天是个小人。”骂到这儿,忽然问道:“秦琼干啥去了?他咋不救单童?人家的银子白拿了?”
“他出差去了。徐茂功就是怕他赶回来救单童,让李世民作难,这才建议尽快动手的。”
马碎牛一个旱地拔葱站起身,一条腿蹬着凳子,指着赵俊良骂:“你们文人都不是怂!只关心自家富贵,根本不顾兄弟情义。看来我和你结拜就是犯了天大的错误,也许有一天我就成了单童,而你就成了徐茂功!”
马碎牛怒气冲冲坐回板凳,攥起毛笔做砍杀状。赵俊良尴尬坐着,面对同学们的笑容哭笑不得。
教室里慢慢安静下来。
秋阳炙烈,鸣蝉催睡。马碎牛想:“成天写影格上的字,烦死了,换字。”口说换字,真正下笔就不得不想一想。许多涌上心头的话都被一一否定,表现英雄气概的文字一时又组织不到一起;不得已,在学过的课文里找内容。忽然想到屈老师讲课时提到唐诗哥舒歌:“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觉得气势颇为雄壮很有劲力,心中就是一喜。
马碎牛急促下笔,当写完“北斗七星”四个字时,这才发现影格后边还有两个空格,这一下犯了愁。五言诗咋放进六格呢?
“怂管,给他编。”他破天荒第一次动起了脑筋、作起诗来。
赵俊良给他讲过三国故事里关云长“酒尚温时斩华雄”的故事。赵俊良说:华雄已连斩数员大将,盟主袁绍军中无人敢于应战。此时关云长请战。曹操就温好了酒,让关云长饮下后再出战,以壮胆色。关云长却说:“酒且斟下,某去便来。”当关云长提着华雄的首级返回军中大帐时,那杯酒还是温的。后来马碎牛拿着这个故事向小道童长生卖弄,不料吴道长在一旁听后却笑呵呵给他讲了另外一个关云长斩华雄的故事,并且说这是山西运城关云长老家的正宗说法。让马碎牛感到意外的是,吴道长讲的故事内容却和赵俊良讲的不一样,这故事就成了“酒未温时斩华雄”。曹操哄骗关云长说:“华雄这会儿不行了,连斩数人胳膊腿都酸了;你去拾个便宜,把他斩了就能名扬天下。你且上马,我现在就点火给你热酒,等你回来后咱喝酒庆功。”关云长信以为真,骑马提刀出战。曹操刚把火点着,正准备往炉灶里塞第二把柴,关云长回来了。曹操吓了一跳,头都不敢抬,怀疑关云长没敢去,要是那样,这酒温的就有些尴尬。关云长一手提着青龙偃月刀,一手提着华雄的人头,威风凛凛地骑在赤兔马上。见曹操头低头热酒,蹲在灶下熏的流眼泪,随手把华雄的首级往灶前一撇,问道:“酒咋样?”曹操见了华雄首级,大喜过望,忙说:“我刚把火点着,酒还冰冰的呢!且等片刻。”
马碎牛始终都没闹明白:关云长取了华雄首级后所面对的那壶酒究竟是温的还是冰的,赶上今天写大字,忽然就想起了这件事。
“管它酒是凉的热的,反正曹操认不得我、酒也不给我喝;只要能把作业交了就行。”只见他略一思索,拿起笔来一挥而就,一边端祥一边嘻嘻地笑。姜旅扭头一看,差点儿笑出声来。原来马碎牛写的是一首六言“绝句”:“北斗七星很高,老爷手提大刀,不问杯酒凉热,华雄首级掉了。”
第二天发大字本,屈老师不在教室。同学们嘻嘻哈哈抢过了自己的本子后就急不可待地翻看老师批语。马碎牛发现在自己的“大作”后面附有屈老师写的一张柳书“仿马体”六言:“北斗七星不高,满算不到马腰。地球有些太小,请君宇外舞刀!”赵俊良看过后说:“屈老师也是个妙人。”正嘻嘻哈哈地议论,秃子惊慌失措一头撞进教室,惊恐万状却激动异常地宣告:“海娃死了!海娃吊死了!今儿早起他大发现的。他兄弟洋娃吓的把了一裤子,刚从家里跑出来,说他哥舌头吐的半尺多长,眼睁的像鸡蛋。洋娃说吓的他仔蛋都上了楼了!牙也‘得得得’地说啥都咬不住。这会儿是谁劝都不回去。好多大人都去他屋了。”
“死个神经病有啥大惊小怪的。”马碎牛不以为然。
“不是,”秃子急忙解释:“他写了个‘一书’,说是‘生不逢时,造物弄人’啥的,还说‘冤魂直面长生殿,真情羞对马嵬坡’。好象是说城里那个女子跟了别人了。”
马碎牛极为不屑:“真没出息!生生地让书把人念瓜了。啥长生殿?啥马嵬坡?我看是阎王殿、落凤坡。一身好披挂却为个女人死了,真是把书念到腰下了。”
赵俊良想起来了,海娃就是那个坐在茂陵冢顶的大学生,急忙问道:“今天阴历是多少?”
“七月初六。”马碎牛脱口而出。
“这就对了。海娃没法面对七月初七。”
马碎牛乜斜着眼看着赵俊良,变腔变调地挖苦道:“呦,你倒是他的知音,还能知道他过不了七月七。”
“七月七是有情人相会的节日,他都肝肠寸断了,咋能受得了?”
马碎牛却高兴了起来:“他不面对咱面对,明天就是咱马跑泉七月初七‘看女婿’会,学校放假,咱约好一块儿逛会。”
“逛会?逛会是干啥呢?”
“逛会就是逛会,有啥干啥不干啥的?”
“那你给我说说逛会是咋回事。”
“卖东西的、买东西的,耍把戏的、看耍把戏的,干啥的都有。”
“那是赶集。”
“就算是赶集,你去不去?”
“谁要不去就是王八蛋!”秃子伸过脑袋,一句话敲死了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