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碎牛满面喜色:“那个碑子才叫大呢!立到那儿比树都高。又宽又厚,是个四棱锭子。上边字也多,大大小小我认不得几个。顶上还盘着几条龙。那个石碑除过比这个大一些、高一些、厚一些外,石头的颜色也不一样。这个红些,那个青些。要不是龟书记你肯定能看到。这龟子怂!也就怪,他狗日姓啥不好——跟我姓马或者跟你姓赵,要不然姓张、姓王、姓李,都是好好的姓——偏要姓龟!驴日下的。”
赵俊良思索道:“也许是姓‘归’,要不然就是姓‘国’。但决不是姓‘龟’。”
关中语言,归、国、龟同音。
马碎牛关切地看他一眼:“你晕了半天,刚刚才清醒,这会儿说话就粘的跟胶锅一样。又说姓‘龟’又说不姓‘龟’。他到底姓啥我还没你清楚了?就是姓‘龟’!我亲眼见他笑眯眯地看着那个大石龟。”
赵俊良淡淡一笑陷入沉思。
“是谁把石碑和石龟推到泉里的呢?很显然,人少是干不了这件事的。一定有人出面组织,而且这个人在村里有相当的权威。为什么推倒石碑?是反封建还是保护古物?按马碎牛的说法应该是为了保护石碑。但掀到泉里就能保护吗?不能。假如‘龟’书记还在,假如他认定这是封建残余并坚持要毁掉石碑的话,只要说一句‘挖开北泉’就行,到那时以什么理由阻挡他?谁敢去挡他?不行,要重新设计保护方案,但首先必须找到知情人。北泉在一队的地方,那么马碎牛的父亲就一定知道这件事,说不定他就是组织者,至少也是一个参与者。”
马碎牛看到赵俊良痴痴呆呆一言不发,上手摸他的额头,担心地问:“得是又犯病了?咋不说话?赶紧去药王洞,让吴道长给你开个方子,抓上它三、二十副中药,熬上两马勺汤药一灌,再蒙头睡上一觉,要不然你就有些危险。”
秃子说:“牲口喂药才用马勺呢,人用碗。”
“闭嘴!病重就得用马勺!”
赵俊良并不打算将自己的想法告诉马碎牛,只是轻松地说 :“我没事。我也给你讲一个关于马跑泉的故事。”
赵俊良主动讲故事,而且和身边的马跑泉有关,马碎牛立刻神采飞扬,再不纠缠姓‘龟’的事。秃子和狗娃也坐的更舒服了一些。马碎牛感叹说:“想不到我马跑泉都上了故事,好!讲!讲的越长越好,要讲打仗的。”
“‘渭水桥边不见人,摩挲高冢卧麒麟。千秋万古功名骨,化作咸阳塬上尘。’你知道这是谁写的诗吗?”
马碎牛不耐烦地催促道:“不知道!赶紧讲故事。”狗娃和秃子只是摇头。
赵俊良苦笑:“这一首诗是金代诗人赵秉文落脚渭城后,遍游塬上周、秦、汉、唐历代帝王将相及后妃陵墓时,慨叹天下无英雄,灰了那功名之心做的一首诗。赵秉文虽是诗文大家,却生性豪爽,心想帝王将相虽青史留名,生前豪气万丈,却最终是“前人田地后人收,”到头来也不过黄土一庖,正应了那句话:‘说什麽龙争虎斗!’他悟到人生短短几十年,无非是黄梁一梦。看透了世事,心灰意冷便思急流勇退。一日走到渭城一个叫马跑泉的地方,喜那泉水声壮如奔雷,有警世振聩之意,更爱那泉水冰冽甘甜,饮之有如琼浆玉液,遂在此地住了下来。一住就是十年,开枝散叶,其后代繁衍生息,世居泉东,再不言去。”赵俊良讲的神采飞扬,三人却越听越茫然。略一思索、恍然大悟,道歉说:“是我讲的不好?”
“不好。跟屈老师念课本一样。”
“谁是屈老师?”
“校长,还兼着我们四年级的班主任。”
“你比我大一岁,咋也上四年级?”赵俊良奇怪地问。马碎牛脸一红,说:“农村娃比城里娃晚一年上学。”
“喔。我开学也上四年级,说不定咱俩还是一个班的。”
“啥‘说不定’?肯定是一个班!只有一个班,十几个人人子。”
赵俊良看到马碎牛不喜欢自己讲故事的方式,又听到将要读书的学校一个年级只有十几个人,那讲故事的心就凉了大半。他换了一种口气说:“我给你从头讲。金朝时,有一个诗人叫赵秉文,到了马跑泉后就不想走了,在泉东边住了下来。据说他的子子孙孙都住在这个地方。”
“完了?”
“完了。”
“这是啥故事吗?牙长一截,也不打仗!”马碎牛十分失望。
赵俊良心中不忍,做出很感兴趣的样子问:“马跑泉有没有姓赵的?”
“以前没有。现在有了,就是你。奇了怪了,十家有八家都姓马,倒像是唐王李世民马蹄子拓下来的。杂姓只有三户——”马碎牛开始掰指头:“一户是药王洞的吴道长,另一户是东头的李木匠,再有一户就是沟道的赵老汉——哦,就是你爷!到是紧挨着马跑泉东边有一个村子叫‘赵家’,那一村的人都姓赵。”
“那就是诗人赵秉文的后裔!”赵俊良激动地从床上出溜下来,抓住马碎牛的手殷切地说:“明天咱去‘赵家’玩,我要亲眼看看赵秉文的后代是啥样子!”
马碎牛勉强笑着,心下却不大舒服。赵家村的人他天天都能见到,不觉得那些人有啥过人之处,遂酸溜溜地说:“看把你高兴的。就姓个赵麽,有啥了不起。我到是奇怪,就他赵秉文一个人就能荫下这么大一片?”他也不顾及爷爷奶奶在家,撇了撇嘴,忽然问:“你说的那个赵秉文是哪儿的人?”
马碎牛不喜欢外地人,是以身为陕西人而自豪。想到自己刚来马跑泉时他仇视外来户的样子,赵俊良心中忐忑,小心翼翼地说:“赵秉文是河北磁县人——河北古称冀州——他作过大金国的礼部尚书。可他的后人现在是地地道道的陕西人了。”
“说了半天是你河北冀州人好?啥大金国?不就是金兀术那些人吗?还有啥完颜阿骨打、雪里花南、雪里花北的,一群瞎怂!招不住岳飞打。”
“这个事情和你说不清。我先给你讲一讲中国古代人口流动的事。当年秦始皇为了统一天下,以一国之力对付六国,差不多把秦国的人打光了。天下统一之后,‘迁天下五十万户于咸阳’,差不多有三五百万人口。这些书上都是有记载的。按着这个说法,此地人有一大半可能都是外地人的后裔。你说你是陕西人,怕有点靠不住呢。”
“才不是呢。我陕西人多,有几千几万呢!秦始皇就是陕西人。”马碎牛不服,十分傲气地反驳。
“不对,秦始皇虽然建都咸阳,但他不是陕西人。秦始皇是甘肃人。”
“还有李世民,唐朝的大皇帝。还有汉武帝,都是陕西人!”马碎牛愤怒地争辩道。
“不对不对,更不对!”赵俊良也有些急躁,“李世民虽然生在长安,但他是甘肃人,而汉武帝是江苏人。这俩也不是陕西人。”
马碎牛一拍床边站了起来,紧攥双拳气势汹汹,那架势就像是如果赵俊良再不承认他说的话,就要扑上去打人了。他嘴里野兽般咆哮:“你说不是就不是了?那你说谁是陕西人?”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忙补充说:“你说的那些人反正不是河南蛋!”
“河南蛋?”赵俊良在城里时就知道,这是当地人对逃难时落脚关中的河南人的蔑称。他发现自己成了叔叔常讲的那个口头语: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只能苦笑。他想换一种方式讨论这个问题,缓和了口气说:“你以后多看些书就知道了,不但我说的那些人不是陕西人,还有许多历史上的名人也都不是陕西人。刚才我说的张飞就不是。拿我来说,我是河北人,可从历史上看,我觉得河北也没有出过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人物,倒是河南------”
马碎牛似听非听,脑子显然在想别的事。突然他古怪地笑了,莫名地兴奋起来,他打断赵俊良的话头,挑衅地说:“我差点忘了,你们河北到是出人才。冀州苏护的女儿苏妲己该是你们河北人吧?你赖不掉吧?苏妲己?了不起!要不是她陷害忠良、残杀百姓哪有周朝?!我看天下女人的残忍、狠毒加起来也比不过她。倒是我们陕西没出啥人才,充其量也就是有个赵匡胤,宋朝一个小小的皇帝罢了。”说完,盘起双手,稳当当坐回板凳上。
赵俊良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微笑道:“苏妲己是小说家虚构的,那是历朝历代天下大乱时诿过于女人的牺牲品;历史上没有这个人。但你说的那个赵匡胤却也不是陕西人,他是河北人、河北涿县人。可他年轻时却居住在河南。”
“河南蛋?”马碎牛瞪大了眼睛。他求助地看了一眼狗娃和秃子,只见他俩也只是傻呆呆地发愣,无奈就再回过头去怀疑地看着赵俊良。
“算一半吧。”赵俊良微微一笑。
“那他凭啥卖我们陕西的华山呢?”
“你刚才不是说了麽,他是宋朝的皇帝。”赵俊良说:“还有你最崇敬、成天挂在嘴边当英雄唱的单童单雄信也是河南人。”
“你又胡说!单童咋会是河南人?”
“本来我不知道。那天还是听你唱‘斩单童’后才知道的。”
“那里边就没说他是河南人。”
“‘那一日你来在洛阳小县,差人役搬你到二贤庄前’。有这句台词没?”
“有。”
“洛阳小县就是洛阳,在郑州的西边;真真正正的河南地面。他不是河南人是哪儿的人?”赵俊良看了看目瞪口呆的马碎牛,接着说:“不但他是河南人,古代的一些思想家,例如老子、庄子,也是河南人;政治家,例如振兴秦朝的商鞅、李斯,也是河南人;科学家,例如制造地动仪的张衡,他也是河南人;还有一些军事家,例如你崇拜的岳飞也是河南人。”
马碎牛吃惊地瞪圆眼睛,嘴唇微颤,激烈地反驳道:“不对!你净胡说。我和我大跟着‘哑柏红’看戏,单童、岳飞他们都不挽舌头,都说的真真的陕西话。”
“他们都说家乡话你能听懂不?戏还咋演?这还是秦腔吗?还有,‘哑柏红’的演员也不见的会说全国各省的话。我要再说下去那才伤你的自尊心呢!药王洞西窑里供的是李时珍,他是湖北人;东窑里供的谁?张仲景啊,他却是河南人!马跑泉的人还不照样磕头?”
“胡说!胡说!胡说!”马碎牛腾地起身,嘴里连串抵赖,眼睛红的要滴血。
赵俊良原本想给他仔细讲一讲五胡乱中华的事,还想讲讲明清时山西大移民。此刻他已经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深知在马碎牛心目中只有陕西人才值得尊重,也只有皇帝和武将才有地位。看到马碎牛越张越大的嘴和由失望变为绝望的痛苦神色,赵俊良觉得自己说话过分了。他安慰马碎牛说:“你也不要难受,陕西确实出过许多了不起的人物,至少比我们河北强。问题是你对这些人不感兴趣罢了。”
马碎牛满面敌意地问道:“说,你往完里说,谁是陕西人?”
“那就多了。”赵俊良忽然眉飞色舞:“你刚才说的那个颜真卿就是陕西人,不是盐轻,是一个人的名字,他叫颜真卿。他字写的好。还有两个字写的好的也是陕西人,一个叫柳公权,另一个叫于右任;这都是赫赫有名的------”
“赫赫有名?我咋不知道?”马碎牛失望极了:“净说些没劲的人,会写字算个啥?我练上三个月,说不定也是书法家。会坐江山、会打仗才行——把那些皇上、将军,有名的大臣、会法术的道士多说几个,那才有劲呢。”
赵俊良笑着说:“行,行。先说皇上。周文王、周武王,隋文帝、隋炀帝,这都是陕西人;有名的将军也不少。白起、班超,马援、郭子仪,杨虎城、张灵甫都是。喔,还有吕布,也是陕西人,刘、关、张三个人都打不过他。要说会法术的,我看只李淳风和王重阳了;这两位也是你的乡党。不过在我看来还是文人更重要一些,比如你们陕西的仓颉、白居易------”
“停、停、停,谁关心你喜欢谁?这会儿是讨论我认为谁重要的时候。”
爷爷在里间呵呵大笑。
马碎牛扭头看了一眼里间,压低声鼓励道:“咋没声了?没了?我不信,还有谁是陕西人?”
“多的很。财神是陕西人,叫赵公明;缺钱就找他。药王爷孙思邈也是陕西人,有病寻他治。神农后稷也是陕西人,没啥吃就找他——我真想去找他!还有李自成——对了,岳飞虽然不是陕西人,但他的师父周侗却是陕西人。东汉初年协助刘秀恢复汉室的伏波将军马援也是陕西人——不但是陕西人,他还是兴平人呢!嗷,差一点忘了,还有一个了不起的人也是陕西人!”
“是谁?”马碎牛有些激动又有些紧张地问。
“是你马碎牛呀!”赵俊良打趣道。
马碎牛不理会赵俊良调侃,严肃问道:“诸葛亮是哪儿的人?五虎将是哪儿的人?”
“诸葛亮是山东人。五虎将里关羽是山西人,张飞是河北人,赵云也是河北人,黄忠是湖北人,但马超是陕西兴平人——他还是伏波将军马援的后代呢!”
马碎牛不感兴趣:“我知道,就是隔壁豆马村人。马援的坟就在坡上。”
“是吗?那真该去看看。”
仿佛与豆马村心有芥蒂,马碎牛不快地瞪了赵俊良一眼。继而问道:“三国时我陕西人都在哪儿呢?”
“除过陕南归刘备管,其余陕西人都在曹操那儿。”
“曹操?大奸贼?”马碎牛又一次激动地站了起来。充满疑惑的眼睛像两道电光,杀气腾腾地盯着赵俊良。看到赵俊良肯定的眼神,突然泄了气,说:“闹了半天我先人不归刘备管?”
“不归。不但三国时不归刘备管,南宋时陕西归大金国管辖。就是你刚才骂的那个大金国。说不定你的祖先就跟着你刚才骂的金兀术、雪里花南、雪里花北什么的一起打过岳飞呢。”赵俊良雪上加霜地说了两句后又笑着补充道:“你也别难过。自从秦始皇统一中国后,无论是三国时代还是大金国,我的祖先始终和你的祖先并肩战斗在同一个战壕里。”
马碎牛怀疑地问:“你咋知道的这么清楚?你这些戳人心窝的瞎故事都是从哪儿学来的?”
“从书里看来的。”赵俊良指了指床头随意堆放的几十本书,简单给他讲了三国演义里的重要人物和重要事件,然后撩起床单又指着两个棕皮箱子说:“那里面全是书,你可以拿去慢慢看。”
马碎牛再也没有兴致问下去了。他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般坐着,第一次丧失了自信。朦胧意识到,眼前这个“病郎子”一样的男孩比自己有知识也聪明的多。以前成半夜地不睡觉,跟着父亲一村又一村地追着“哑柏红”的自乐班看戏,少说也能记的十几本戏。到了赵俊良这里,全然成了银样腊头枪;一堆模糊不清的历史,像大杂烩的腊八饭。
“‘哑柏红’呀,你大那个驴仔蛋!”马碎牛暗骂,“耽搁爷的瞌睡事小,还让爷丢这么大个人!”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些戏听起来热闹,却连谁是哪儿的人都不提一句?他更不明白的是身为曹操治下和大金国的后代干吗要在戏台上声嘶力竭地去歌颂自己祖先的敌人?更让他痛苦的是自己也曾为诸葛亮火烧赤壁和岳飞朱仙镇大败金兀术而痛快地高声叫好!天啊,那杀的也许是自己的先人啊!他恼恨自己的无知,他也痛恨先人为什么在历史上一直扮演坏人和笨蛋这样的角色?他更痛恨那些编戏本和唱戏的人,咋能以嘲讽的口吻蔑称自己的先人为‘小鞑子’?咋能把自己先人的形象设计成白脸奸贼和花脸丑汉,还一个个在耳朵前边吊上两根又粗又长的狼尾巴?台词也瞎的过分!恶损曹操:“曹阿瞒,我把你个欺君罔上的贼呀!”小人物让糟蹋的不像样还罢了,甚至连大金国的皇帝都愚蠢可笑。不但一次次上当出丑,而且还被精明的南宋人贬损作“狼主”。忽然之间他觉得曹操有了些许亲切;金兀术——还有哪个什么雪里花南、雪里花北的也不是那么面目可憎,甚至对宋人割了大金国军师哈迷蚩的鼻子也有些愤愤然。“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割人鼻子干啥呢?心胸狭窄、不守规矩!”全然忘记了当初看到这一幕时是多么的欢畅、那感觉是多么的痛快淋漓。
“诸葛亮,你能的会一个指头剥葱,六出祁山咋一回也没成功?你设计杀了这个杀那个,胜了大仗胜小仗,你咋把命丢在了我们陕西的五丈原?你还是不行!你还是能的有限!五虎将咋了?一个个歪的跟辘轳把一样,好象天下谁也打不过,你蜀国还不是第一个让人灭了?一本三国,胡吹冒撂、胡编乱造,胡说八道!他大那个驴仔蛋,全是天大的牛皮!”
马碎牛心目中多年建构的好人与坏人的观念坍塌了,脚色转换了,立场改变了。善恶界限越来越模糊,走马灯似的转,头脑越搅越乱。
“想不到我也是个粘浆子。”他痛悔、自责。他从心底深处佩服赵俊良,他希望能像赵俊良那样有知识、有学问。但眼下的处境却十分尴尬,他看了看自己的装束,精赤上身,背着大弓插着竹箭,活生生一个当代小靼子;就差在耳朵前头挂上两条狼尾巴了。转脸又看到眼珠子乱转的秃子和呆头呆脑的狗娃,又斜眼看一眼赵俊良略显瘦弱的身板和举止得体的风度,忽然觉得自己矮了一大截。
马碎牛长叹一声:“原先只以为吴道长有学问,现在再加上个你,就有两个有学问的人了。从今以后,马跑泉就有两个人比我强了。可惜这两个人都不是我马跑泉本地人——甚至都不是陕西人。让人不服啊,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