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碎牛抬脚起步要行动,但他刚迈出的一只脚并没踏实却不得不停在了空中继而慢慢收了回来。赵俊良顺着他一伸一缩的小腿看去,一个隐伏的更大的危险险些与他们狭路相逢:在马碎牛脚前、在他们和蚂蚱之间的必经之路上,一株三尺多高的小灌木的背面有一个两尺直径的马蜂窝!
五虎将脸色全变。每个人都交替地看着远处的洞窟和身边的马蜂窝。
马碎牛弯腰细察,那马蜂窝结在一棵胳膊粗的枸杞老枝上,两侧的杂草簇拥着它,掩盖了它的背后,不细看很难发现。若不是黄蜂一身油亮鲜艳的礼服过于扎眼,马碎牛也许一脚就踢了上去。
或许是雨后闷热慵懒,或许是这些马蜂从没见过人类,或许是它们对自己与生俱来的武器充满信心,它们昏昏然爬在蜂巢上,低吟浅唱,丝毫不受外界影响。
这些黄亮的马蜂身长几近一寸,一个个头大似螳螂,腰细如丝线。布满黑色条纹的花生米大的腹部末端,长长的尾刺伸伸缩缩地抽动着。偶然会有一两只起飞,但那不是为了觅食或是放哨;仅仅是被同伴挤得无立脚之地,换个位置而已。
天不怕地不怕的马碎牛止步不前,几员大将的脸色也雪上加霜不成人样,赵俊良没经过这阵势,一时间不知所措。
马碎牛十分专注,并没有发现身后同伴的变化。察看过后,欣喜地说:“不捉蚂蚱了,把马蜂窝拿回去,药王洞吴道长收呢,筛子大的蜂窝,最少值三块钱。”
赵俊良作难地说:“那得把马蜂全部赶走——或是弄死。马蜂能答应吗?”
马碎牛面带奇怪之色责备道:“真是个书生!猫逮老鼠从来都不考虑老鼠是不是答应,咱需要蜂窝谁还征求马蜂意见呢!”
怀庆也不想招惹这些马蜂,温言劝阻:“对付马蜂要用火烧呢。见了火又保不住蜂窝;咱又没火,我看算了吧?”
“没火怕啥呢?‘哑柏红’唱戏时说过水火无情。火能烧它的翅膀,那水浇湿它的翅膀它不是也飞不起来了?”马碎牛说的振振有辞。伙伴们半信半疑,先是担心地看那个黑森森的洞口,在确认争论并没有引来出洞的大蛇或是狡猾的狐狸后,对马碎牛的说法在犹豫过后也挨个点头表示赞同。
“恐怕不行。水库离得远,这儿又没有水,拿啥浇呢?”
赵俊良实在不想招惹这些马蜂。爷爷说过:蜜蜂蛰人,只能蛰一次。蛰人后蜜蜂的尾刺便留在人身上。失去武器的蜜蜂会拖着扯断的肠子飞回去,死在蜂巢外。恭惟点说,它的武器就是个长矛。马蜂不同。且不说它所使用的武器毒性极强,仅它的尾刺也进化的十分先进:不但枣刺般雄壮,还可重复使用。形象地说,那简至就是长在尾巴上的机关枪。
“要水干啥?难道我们没有自带水枪?虽然只有六个人,但这在戏上叫‘水淹七军’。再说这也是行善呢,把马蜂浇下去又不要它的命,这多好?等一会儿咱拿着蜂巢走了、它们的翅膀也晒干了,就可以再垒窝了。盖房吧,省得懒洋洋无所事事。”马碎牛满脸都是淘气的笑容,他绕到前边扯开裤带,端出了小钢炮。秃子马上仿效,众人也纷纷点头;一个个如法炮制,呈扇形站成一排,笑嘻嘻扯开了裤带。
“不敢!”赵俊良急忙制止。话音未落,马碎牛“那话儿”早已对着蜂巢左右摆动,水龙头般哗啦啦射了过去。其他几人不甘示弱,任凭裤子跌到脚面;挺起肚皮,摆开了一个居高临下的围剿之势。
赵俊良稍一犹豫忽然就觉眼前一黑,大叫一声:“不好!”两手抓着衣服下摆向上一撩蒙住了头,爬在地上一动不动。
大错已铸就!
原以为败势已定的蜂群“轰”的一声腾空而起,怀庆反应快,吓得狂喊一声:“快跑!”其他几个人闻言慌乱提起裤子,跟着他仓皇向外逃去。没想到马蜂却是追着风蛰人,放下巢边一动不动的赵俊良不顾,一窝蜂嗡嗡追了下去。声音愤怒而雄壮。赵俊良偷眼看,倾巢的马蜂在空中形成床大一片壮观的云团。
马碎牛刚觉兴起猛然看到眼前一暗。那些刚刚还似昏睡的黄亮小畜生反应居然出乎意料地快,瞬间腾空而起!它们依靠自己与生俱来的精密仪器毫不费力锁定挑衅者。马碎牛惊愕愣神间,这些极具攻击力的生物已经轮番扑向他的“发射架”,并以此为中心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锅盖大的圆。越靠近中心,马蜂越多。越靠近中心,马蜂越疯狂。群蜂你争我抢、此起彼落,狂蛰不已。活像把个筛子大的马蜂窝搬到了马碎牛的肚腹间、大腿处。马碎牛“妈呀”、“妈呀”连连怪叫,逮着怀庆的话音,提起裤子掉头逃走。不料想提裤子时却将上百只马蜂兜进了裤裆。只得一只手提着裤子跑,另一只手隔着裤子拍打小腹、下体。一边骂一边嚎叫,渐渐远去了。
沟道里恢复了起初的宁静,蚂蚱和知了开始鸣叫。
赵俊良轻轻掀开蒙在头上的衣服慢慢站了起来。一眼看见蜂巢就摆在自己面前。他折断一株小灌木,扫落了盘踞其上寥寥无几的马蜂,折断蜂巢下连接的灌木,削断了灌木柔韧的外皮扛着就走。临走时,他看了一眼那个洞窟,只觉得后脊梁发冷发麻。一路上他看见成串连片的马蜂尸体。有些马蜂只是受了伤,并没有死去,或残废或瘫痪地在草丛间挣扎。
马蜂的报复犹如附骨之蛆。赵俊良加快脚步追了下去。路上的死蜂越来越少了,看来离巢的马蜂已被扑杀迨尽。
当他追上他们时惊呆了。马碎牛两手捂着三岔口,裸露处肿得红而透亮,皮肤就像刚出炉的烤乳猪。他泪水长流,狂颤不已,痛苦之色不可名状。几员大将也被蛰的不轻:腹背红肿、哇哇乱叫,秃子声音最大,放声大哭。
明明喊了一声:“去医疗站!”众人如梦方醒急忙下塬。
医疗站设在村中的药王洞里。
入春之后,为了解决农民看病难问题,市上发文,指示各公社各村因地制宜建立“合作医疗站”。大队长闻风而动,召集大队干部和各小队长开会,议题是为医疗站选址。“狼剩饭”说了:“叫大家来,是要按照公社指示精神建立起咱马跑泉村合作医疗站。公社要求:医疗站要通风、要能充分见到阳光。全村五个队,大家想想,看把医疗站设在啥地方好。人家赵家、大泉还有查田村都动起来了;马跑泉可是前公社所在地,不能落到人后头。至于建立医疗站的经费——还是老办法:各队均摊。公社领导认为:一个看得过眼的医疗站最少要有三间房。一间门诊,一间药房,另外一间是检查室。考虑到驻站医生的生活,以四间房为宜。”
望着有炕不坐、却偏偏蹲在地上木然抽旱烟的大小队干部,“狼剩饭”深深感到作为一个基层中的夹层干部的艰难。讨论给地里下什么种子、啥时候浇水,这些人一个个踊跃发言,逞能的劲头赛过武功农学院教授。但要涉及到出劳、出钱,却都噤若寒蝉,脸拉的像驴。对付这些人是不能讲什么“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的,这些人都是夹瓤核桃——砸着吃的东西。“狼剩饭”早就掌握了一套对付他们行之有效的办法。
“建立医疗站既是利民好事,也是个光荣的政治任务。没有退路,非建不可。一二三四五,那个队都不许哭穷!不但各队要出劳,钱也要一次到位。”也许是觉得话说的太重,他态度和缓地说:“李木匠和大队会计核算过了,椽子、檩条就得四百多块钱。还有柱子、帛子、青瓦,乱七八糟还得一百多元。剩下一百多元是买医疗器械和药品的。一共得八百元。至于垒墙的胡砌和和泥的麦秸,各队均摊。一个队三摞胡砌——一千五百块儿。要见棱见角,不能三扁四不圆。土壕里有得是土,派人去打就是了------盖这么三四间房和买医疗器械、药品啥的,五个小队摊下来,每个队是一百六十元。我知道你们都有难处,但这次是为全村人做好事,谁都不能打退堂鼓,谁都不能消极对抗!肚子里的泄气话就不要往外说,你说了不顶啥,我听了也不顶啥,医疗站还是要建的。有啥好的建议,不妨提出来共同商量,现在——大家畅所欲言。”
和历次类似会议一样,干部们或是愁容满面不言不语、或是漠然蹲着抽旱烟装没听见。呛人的旱烟如雾,弥漫在空气中久久不散,像凝聚在干部们心头的愁云。大队干部显然事先已经通过气,只是冷漠地等待结果。小队长们个个板着脸,上眼皮朝下,目光凝聚在烟袋锅上,长久地保持沉默。在座的干部人人心知肚明,这是惯用的表示无奈和抗拒时的传统方法。
“狼剩饭”深知这一套。他不能让他们一直沉默下去。他用老办法。在挨个把这些小队长们看了一遍、在确认不会有人支持自己的建议也不会有人踊跃带头发言后,斩钉截铁地说:“老办法,按次序来。马垛,你是一队队长,你先表态。”
马垛慢条斯理地把烟锅里的烟灰在鞋底上磕掉,爱理不理地说:“我就知道你是这一套:按次序发言。老吃一味药你都不烦?能不能换个方子?”
“狼剩饭”勉强一笑:“换啥呢?我不点名?我不点名你们能坐到明天早上!我看这个方子对症。嫌烦?嫌烦就积极发言,说正事。”
“说啥正事呢?一个好劳力两头不见太阳干一天才挣十分工,也只值一毛八。社员乐观,把一毛八说成‘一麻包’,我当队长的听了都想哭。爷呀,羞了先人了,咱也是个队长;把社员都带成穷光蛋了!”感叹过后,马垛陡然瞪起双眼:“你倒耍了个轻松,张口就是一百六!你算过没?那是十个壮劳力辛苦一年的节余!十个家庭啊------你这不是割人肉呢?你这不是要人命呢?形式主义一刀切。要叫我看,建球个医疗站就没有用处。药王洞有吴道长,啥病看不了?外村外县都往咱这儿跑呢,何必搞这形式主义?社员把钱花了,整球个医疗站出来,安上两个闲人吃闲饭,好过了谁呢?你倒说了个轻松:‘一百六’!不要说一百六,十六块一队也拿不出来!我把会计叫来你当面问,三个月了,账上一直只有七毛钱。你要是能看上你连帐本拿走!”
“狼剩饭”就住在一队,一队的家底他知道。面对反应激烈的马垛,只得狠下心——也不得不缓和语气说话:“各队的情况都差不多,我知道。不要哭穷。哭穷不顶啥,事还要办呢。大家集思广益,都想想办法。‘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麽。连这事都解决不了,社员选咱这些干部干啥?”
“社员是瞎了眼窝,把咱这几头歪嘴叫驴当了千里马。羞了先人,让社员吃不饱饭还没钱花,干不动活还出不了门。都是些啥垂子干部吗?”大约是一百六十元的数额过于巨大,马垛越说越激动,神情激愤还有些哀伤。
“这又不怪你,”“狼剩饭”说,“三年自然灾害,哪个县不是这样?那个村不是这样?城里人倒是月月开工资,能买下粮食?还不是有饿死的?”
“那也比咱强。人家是没吃的、有花的;咱是缺吃的、没花的。”
“这你就不了解情况了。”“狼剩饭”做出一幅拉家常的姿态,语气温和的像体恤的兄长,他随手抓过马垛的烟袋锅,偎了一袋旱烟,侃侃而谈:“城里人一月就那四、五十块钱,要养活一家五、六口人;这上有老、下有小的就更不容易。眼下是困难时期,说到底还是粮食金贵。城里人是月月发工资,可有俩钱又能咋?现在还不是一批一批地往农村下放?为啥?为的是咱有粮食!”
“有粮食?”马垛不服,翻起陈年旧账:“六零年办食堂你也说有粮食,结果大家解开腰带敞开肚皮吃,三个月就把半年的存粮吃光了。要不是我豁出去,坚持把公共食堂解散了,马跑泉非饿死人不可。”
“马垛,你这可是反党言论!”“狼剩饭”恼羞成怒,气势汹汹地说:“大办公共食堂是毛主席党中央定下的,是非办不可的事。办瞎办好,只是个技术问题;办不办和支持还是破坏就成了立场问题!你一个非党员小队长胆大包天,趁我不在,‘哗’地一下就解散了公共食堂,简单地就跟掀倒一堵土墙一样。你还私自把公共食堂的铁锅、蒸笼、鼓风、切菜刀、梨木案都卖给了豆马村,只换回来一百斤玉米。知道不?你让马跑泉遭受了巨大的经济损失!你这是挖社会主义墙角!你这是拆人民公社的台!上头几次要求我严肃处理,要不是我压着……”
“狼剩饭”最忌讳人提吃食堂的事。
“‘狼剩饭’,你不要反咬一口!官把你当的都没有人性了——”
马垛很清楚“狼剩饭”是为啥“走亲戚”的。“狼剩饭”前脚走,他老婆后脚就找到马垛,诉说“狼剩饭”眼下的难处:“他是个党员,又是干部,搞破坏的事不能出头。食堂再吃下去非饿死人不可。那批猪娃也让他睡不着觉。他离开这几天就是让你有时间解散食堂的。猪娃的事你不用管,他回来处理。”此刻“狼剩饭”翻脸不认人,马垛那抑制不住的火气就爆发了出来。
“算了,算了。事情都过去了,还提那事干啥?都消消气。”四队队长马家富和稀泥——他外号就叫“和稀泥”——抓住时机行使大队调解委员的职责。马家富不紧不慢地说:“咱今天说建医疗站的事咱就只说这个事,不要扯别的。建医疗站是公社的指示,也是个非干不可的事,这不怪大队长。要说钱麽,一次拿出一百六,谁都没有。咱能不能不花钱或者少花钱就把这事办了?”
“狼剩饭”就坡下驴,接茬说:“对麽,这才是一个当干部的样子。遇事多提建议,少发牢骚。咱的目的是建医疗站,只要能把医疗站凑合弄起来,能给上边交差,我也巴不得一分钱不花。家富,你说,有啥好办法?”
“也没啥好办法。我想都是看病,干脆就把医疗站安在药王洞算了。”
马家富提出这个建议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四队在街道南边圈出一亩多地,坐北向南盖了一溜五间大草房,房前还有一片休闲空地,给本队社员建了个娱乐场所。平时常有一些妇女在这儿做鞋缝袜子,年纪大的老婆婆也带着孙子在这儿玩耍、聊天。农闲时男人们在里边下棋,青年人就在空地斗鸡、摔跤;时间不长,四队的业余活动就格外丰富和活跃。队上有事时,马家富也利用这里开大会。“狼剩饭”觊觎这里的环境,一心想把大队部搬到这儿。先是对马家富暗示,希望他能主动相让,但马家富装聋作哑的本事实在是炉火纯青,哼哼哈哈地装听不懂;“狼剩饭”虽不高兴也没办法。二次见面就给马家富明说,让他把这地方让出来。没料想马家富反而做起了他的工作,一连声说着万万不可。警告他:自古官不修衙,你把大队的门面整的那么漂亮,不但不符合共产党勤俭节约的精神,而且还容易让别有用心的人去谋夺你这个大队长的位子。“狼剩饭”悚然一惊,当时也是频频点头,事后回过味来就暗骂马家富奸诈。马家富深知大队长难缠,就躲着他。今天一听会议内容,当即猜到大队长是有备而来,甚至把所有大队干部的工作都做通了,目标就是四队那几间房,心里愁的不得了。及到看见马垛和大队长闹撑了,觉得有机可乘,连忙抛出了这个自救方案。
他不给大队长喘息机会,建议道:“让吴道长腾出一个窑来,省俩钱请一个没啥水平的大夫,再买几个药瓶瓶往哪儿一摆,把公社应付一下就算了。反正人们看病都是找吴道长。”
“狼剩饭”刚要张口反对,没想到几个小队长纷纷叫好,马垛的声音最大,还挑衅地看着他。甚至还有两个大队干部也表了态,说这个主意不错,“值得考虑”。“狼剩饭”虽然恨得咬牙切齿,但却故作轻松。他急忙转舵,轻快地说:“看,我说啥来?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麽。这事不就解决了?遇事不动脑子,只是轴着脖子反对,咋能把工作做好?”
谁都听的出来,后边的话是批评马垛的。
马垛也不示弱,大声说:“我耳朵被驴叫声震聋了,听不见!”
一直沉默不语只顾低头抽烟的三队队长马五升轻声咳嗽。这是个人人都熟悉的信号:他有话说。
“半斗,你有话说?讲。”“狼剩饭”暗示亲近地叫着马五升的绰号。
马五升翻着又红又烂的两只小眼睛,看看马家富又瞅瞅大队长,慢条斯理地说:“医疗站放在药王洞我举双手赞成。可你们安顿在医疗站吃闲饭的人我可养不起!我就一句话:地方,我三队出,人,你们养。”
这又是一个让“狼剩饭”极为头疼的事。马五升无疑是给他出了个更大的难题。饥谨时期,摆脱养活人的条件显然要比腾几间房更为苛刻。
“狗日的一个比一个滑、一个比一个狠!”“狼剩饭”深知继续争辩,建立合作医疗站的事就不得不推迟,急中生智,故作大方地说:“医生和护士的费用分成五份,一个队一份;五升——他不再称呼马五升为半斗了,这是他不满的信号——你那一份由你和大队分摊;就这样定了。”
马五升心中暗喜表面却在唉声叹气。
处理了棘手的“养人”问题,“狼剩饭”正色总结:“让吴道长腾窑的话我去说,购买医疗器械和药品的钱还得五个队均摊,谁不出钱都不行!一个队二十五块,不能讲价钱。队上没钱,你当队长的就是把自家的猪卖了、窑当了也得垫上!”
马垛觉得“狼剩饭”处处都在针对自己,心中不忿、反唇相讥:“好麽,我家只有一个猪娃,我也不要了,送给你,你把一队那二十五块钱顶账给垫上。”
“狼剩饭”不理马垛,大声宣布:“后天把钱凑齐,谁也不能缺。散会!”
“狼剩饭”是马碎牛的本家大伯。据说他年轻时在北塬上犁地时遇到了两只狼,一架打下来,狼丢了两条命,他大腿上就少了一蛋子肉。自那以后他走路就瘸。因为走动少就多动了心眼。刚解放时,他第一个欢迎共产党干部进村。土改时他又是积极份子。时间不长就入了党,随即当上了马跑泉村的村干部。加上脑子好、人又活泛,在大队长位子上一呆就是十年。
散会后他立刻去找吴道长,告诉他大队的决定。满以为吴道长会一口回绝,那样,他就可以再次召开干部会,重议医疗站选址,杀马家富一个回马枪。没想到吴道长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这让他有些意外。
事情没法挽回,“狼剩饭”也就死了心。很快,村上就请到了一个姓李的西医大夫,条件是每见一个日头给他记十分工。公社一个后勤干部还给医疗站推荐了一名女护士,叫秀云。她以日薪七分工的标准欣然上任。
医疗站建立后形同虚设,大多数患者依然是找吴道长看病。大队长深知是村民观念陈旧,也怪李大夫手艺不精,寄希望于吴道长传授医术:“你得空也给他传授些医术,好手艺总不能失传吧?”
“不行。”吴道士态度坚决地回答。
“为啥?”大队长很是不解。吴道长平时不是一个小气的人。能让出一口窑、能让冤家同行酣睡于卧榻之旁,咋就不能教别人点本事呢?
“他是学西医的,脑子僵化。对于中医那些君臣佐使、一病千方、玄妙存乎一心的境界万难达到。他接受不了我的东西,他也学不会我的东西。再说他也四十多岁了,人就是再灵醒,现学也来不及。大队长你放心,我的医术失传不了。”
“狼剩饭”看一眼长生,不无忧虑地说:“可他那儿的病人——”
吴道长笑了:“原来你是为这事来的。叫我看,这是人们不了解西医。这不行。你们干部平时开会时多为他宣传,再开个宣讲会让李大夫把西医治病的原理对社员讲解,慢慢地人们理解了也就会有更多的人到他哪儿看病了。另外,医疗站建立起来后一直没人管,这不行。我就知道李大夫想买个老鼠夹子都拿不出钱;你得给他一些流动资金。”吴道长很认真地提着建议。
“狼剩饭”按方抓药。拨给李大夫十块钱流动资金,并且在大会小会上多次宣传动员,但除过李大夫购置的老鼠夹子迅速奏效以外,社员依然不买西医的帐。村民们还是惧怕那些冰冷的刀子、镊子和听诊器,尤其惧怕那红萝卜粗的针管和细长明亮、尖端还滴着水的针头。一些自认胆大的年轻人,在经历了第一次令人恐惧的注射后心有余悸地讲述着肌肉僵硬造成滞针带来的难以忍受的痛苦。他们不习惯别人拿着冰凉的听诊器在前胸后背挪来挪去,尤其是女性患者每到此时就格外紧张,一旦被听诊器触及到敏感处,不是扭动身体躲避就是干脆一跑了之。她们更接受不了打针时褪下裤子,露出半拉臀部时尴尬羞耻的场面。在她们的意识里,那里是只有丈夫才有资格看到的地方。对于药品的疗效人们也怀疑,许多人甚至不认为瓶瓶里装的那些不用熬制的白片片是能治病的药。
李大夫为争取患者左右为难:既不想让吴道长误会他抢病人,得罪高邻,又不能把自己降格到卖大力丸的水平去满街幺喝。看着隔壁人来人往如同集市,自己却只能一天到晚如坐针毡地在医疗站枯坐,心里十分焦急。秀云倒能平静地对待这一切,她手快,三五天就能织出一件毛衣。倒是吴道长常常针对一些急症病人急于尽快结束痛苦的愿望,建议他们——甚至陪着他们到隔壁窑洞去打针,医疗站这才慢慢有了些人气。李大夫为了还吴道长的情,托朋友代买一些内地稀缺的藏红花之类的中药送他,吴道长也不拒绝,道一声谢也就坦然受了。双方到也相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