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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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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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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五陵原》连载

第二十九章 看女婿

六人拐上木桥。

三米宽的木桥古香古色,桥两侧的核桃木扇面挡板上满是高浮雕的民间故事。深刻的刀功展露着古代工匠精湛的技艺,栩栩如生的画面述说着忠孝节义的传统故事。赵俊良爱煞了这些浮雕,这些不知是何年何月精雕细刻、古韵沧桑的浮雕故事看得他如醉如痴。

马碎牛却觉得不过尔尔:“这些板画我看了十年,也问过人,没人知道啥故事。倒是吴道长磕磕绊绊能看懂几个,说什么‘许由洗耳’、‘羿射九日’,‘甘罗拜相’、‘老子出关’之类的鬼话。剩下那些画面他不确定,只是说:‘看风格,应是明代作品’。”马碎牛说着话就没了兴趣,催促赵俊良到西边地里去看女婿。

七月初七是民间传说的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渭城、兴平两地交界的农村,只要是家里有待嫁的女子或是将娶的小伙,都要提前精心准备来迎接这个节日。这一天,已有婚约的青年男女被家人允许到马跑泉的会上去向自己的心上人展示情意。小伙子通常是穿上一身黑色的家织布衣裳,一只手提一根长长的莲菜,另一只手则挎着一个大担笼。担笼里装着两样东西:去年精选的又大又红的干枣和一个又宽又长的牛舌头饼。见面后,要把这些礼当一件件当面交给女方,还要按次序说出所含寓意。

女方家通常准备的更早也更精心。东西不多,一双鞋或是一对鞋垫。如此简单的两样东西却被巧手的姑娘翻新花样整成了地道的精美工艺品。

先说礼鞋,仅选料一项就颇费心思。“底儿”、“面儿”都要选用上好棉花纺出的细线密织而成的“细布”,通常家织的粗布是根本不予考虑的。将细布一层层用香草水浸泡三天,再用细箩过下的糜子面打成的糨糊做成单层鞋底儿或是鞋面帮子。选料精细,纳出来的底子就轻巧柔软、针脚密实。向下的一面满布着黄豆大的线疙瘩,希望这双饱含深情的鞋穿的久远。鞋帮子也不是随便缀上一块布了事。首先布面得是黑色,这和鞋底那一圈耀眼的白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其次要在鞋帮布上用深色的丝线锈出各种各样的吉祥图案或是表露心迹的文字。鞋是要穿出门的,那些图案就不能艳。似有似无、若隐若现才见工夫。女孩儿家所比的不但是鞋底儿针脚的致密整端,更重要的却是鞋帮子上的图案是否活泛、对路。

制作鞋垫则更不易。常有人说:“宁上三双鞋,不缀一个垫儿。”鞋垫底色浅,又是垫在鞋里面,所以不但不忌艳,反倒是越艳越好。女孩儿家拿出的鞋垫代表着她是否心灵手巧,而针线活深厚的功底也只是基础。好鞋垫讲究的是图案和布局。常见图案多为果蔬花卉、福寿财,也有鱼鸡虎龙、山河牛羊。更多的却是一些大头娃娃和民间故事。那鞋垫本应是平展展的一个薄板,却绣出浮雕般的效果。常见的是以河边一片绿草开阔地为底,牛羊白兔、山树人物作为浅浮雕,而把代表福禄寿的仙桃、梅花鹿、仙鹤等突出在鞋垫上,成为抢眼的高浮雕。绣出来的鞋垫要层次分明;所绣的内容要活灵活现。谁家女子绣的鞋垫能让女婿爱的舍不得往鞋里放,反而揣在怀里,就觉得十分骄傲。

也有笨女子寻枪手的。通常是由母亲出面,找一位年长的针线高手做好了回礼放起来,然后再另拿一双鞋或是鞋垫一针一线地慢慢教。于是就有了“请姨”这种专门上门教本事和替人做鞋缀垫的行当。

马碎牛那懂这些!过小桥,摆脱了水渠两岸绒线花树的遮挡,西边的农田忽然宽阔地展现在眼前。他们踅进“看女婿”人群,被满世界的“牛郎”瞅的发毛。

往年马碎牛是不屑于去看“瓜女婿”这种无聊的把戏的,偶然路过,也只是瞥上一眼,骂一声“一群瓜娃”了事。他最大的兴趣是看兴平老杜单指开石。今天陪着赵俊良逛会又一心想让他领略马跑泉的伟大和繁荣,只得耐着性子挨个场合转到。

让他想不到的是,这里对于少年人来说却是一个禁地。

为了给那些婚前难得谋面的青年男女提供一个放心大胆的说话场合,相约俗成,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为了避免尴尬,除过见面的青年男女以外,其他人自觉地不走近这里。马碎牛带领结拜弟兄贸然闯入犹如羊群钻进来几只黑狗,又像是青菜碗里摆着红辣椒,格外抢眼;他们也理所当然地遭遇到了一连串侧目而视的白眼。

直到此时,他们才明白自己不该到这里来。

这里没有女人,既没有小姑娘,也没有老婆婆,更不要说今天的主角——年轻漂亮的姑娘。“织女”们有意晚来一会儿,这是她们的权力。她们不能让人认为急于与准女婿见面,那会被看成是轻贱。她们要晾一晾自己未来的夫婿,也借此考验一下他的耐心。

站在这里的十八九岁的青年穿同样的服装。而这些穿着同样服装的青年又拿着相同的莲菜、提着相同的篮子。这会儿一个个忐忑不安地东张西望。

马碎牛一伙着衣随便、形象扎眼,准女婿们的目光如芒刺在背。赵俊良神情坦然,秃子、明明、狗娃、怀庆显得惶恐,一个个都想尽快退出去,抬头看着马碎牛,等他示下。

马碎牛也想退出去。不是因为害怕别人侧目而视而是因为在他看来这里的气氛着实滑稽可笑。忽然之间所有的青年都穿一样的衣裳、都提一样的担笼还都装着相同的礼当。

“咋看咋瓜!”他想。

对于别人侧目而视,他丝毫不觉得有啥别扭的地方。“你瞅我一眼,我还你一眼。”这是他做人的原则。让他不满的是他身旁这几个号称“虎将”的结拜弟兄。赵俊良面容坦然,充满兴趣地东瞅西看,其他几人在准女婿们讨厌的目光下一个个面露怯意、惶恐不安,像极了过街老鼠。

马碎牛恼怒而不满:“俊良好奇,我说把他带到这‘好奇’的地方,你们没一个人反对,这会儿咋都怯了?你们都没看看这里都是些啥人吗还让你们怯火?一人一份相同的礼当,所有人都打扮的一球色,再没见过这么瓜的事了!等一会儿‘织女’们来了,不认错人才怪!”

怀庆低声说:“不会认错。高低胖瘦不一样,模样也长得不一样,咋会认错?我到是觉得这些小伙就像王师的农具,站在这儿等着女娃挑选呢——这才是让男人丢脸的事。”

明明说:“牛郎织女的故事里,主角本来就是人家织女。”

“主角?”秃子不以为然地怪笑:“娶进门再看谁是主角。”

马碎牛恼恨道:“站到这儿又别扭又着气,走,到桥东边去。”说完猛地一个转身,却与一人撞个满怀,两人同时打个趔趄。马碎牛抬头一看,原来是油灯;急忙收回拳头,嘿嘿一笑。奇怪地问道:“你又不是农民,咋打扮的和这群瓜子一样?”

看见了油灯人人心安。大家都对油灯的行为感到奇怪,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油灯把左手的莲菜小心翼翼地担到担笼上再把担笼放到地下,腾出两手后左右摆动活动手臂。看着马碎牛叹一口气:“唉,一言难尽!”

油灯看上了渭店村的一个叫豆角的女娃,那女娃也喜欢他。两人虽有情意却都羞于开口,很是苦恼。几经折磨后,油灯狠下心,壮起胆子把自己喜欢豆角的事告诉了妈妈。他妈高兴的合不拢嘴,稍事询问,骑上自行车急火火地出了门,半小时后就找好了媒人并且谈好了谢礼。又立逼着媒人放下所有事情,坐在她自行车后座上赶到了渭店。媒人进了女家,他妈坐在村口守侯。大约一个多钟头媒人出来回了女方的话:女家愿意。但却有一个条件:除过必不可少的彩礼以外,一切程序都得按当地风俗办。油灯他妈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油灯苦笑:“碎牛,你看这事怪不怪?我是个东北人,却要按照陕西的风俗相亲;我家也算个城市居民户,我妈却给我整了一身农民服装来和豆角见面。”

马碎牛抢白道:“咋了,陕西风俗见不得人?农民衣裳低了你的身份?”

“不是那个意思。”油灯摇头叹息:“只是这一套程序烦人。花钱请人做一身衣裳,一年只能用一天;准备了一大堆东西,却没有一样是我想送给豆角的。更难忍受的是,我妈还请了你们村一个老太太,给我讲了一大堆见面时的规矩,最后还强逼我记住一串必须说给豆角听的套话,说是从古到今‘看女婿’会上都得说这几句话。我问她能不能说些别的?她说:‘你先把这几句话学会了再说。到了会上你先说,说完这几句话就轮到人家女娃说话了。女娃不言传了、不问你啥了,那时候你想说啥就说啥。’她怕我记不住,把那几句话颠三倒四地反复说,直到把我烦的实在受不了了,接连在她面前背了两遍这才罢休。”油灯摇摇头,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老粗布衣服,苦笑道:“这些天为置备这套行头,我都烦透了。三天两头让裁缝量体,我妈惟恐我穿上不合身,逼着我陪她守在裁缝家大门口。累的我妈浑身疼,家里的积蓄也少了一半。就这,还让裁缝讽刺了两句,说他做了一辈子衣服,第一次见到有城里人求他做一身农民服装的。你看,这身衣服是不是比你们那身跤衣还金贵?现在整的我都后悔把豆角的事告诉我妈了,也实在不想在这‘看女婿’会上见豆角。要不是我妈早早把我叫起来,亲自送我过桥,我就想装困,赖到床上不起来。”

赵俊良看了看油灯的大分头,又瞧一瞧他那身农装,忍不住笑道:“是有些不和谐。”

马碎牛兴致勃勃地问:“我村那个老婆都给你教了些啥话?说来听听。”

“别吱声,”油灯忽然有些紧张,悄声说:“她们来了。你想听的那几句话一会儿就听见了——其实也没啥意思,只要你听不烦就好。”

马碎牛向东看去,背着朝阳,果然有三三两两的姑娘穿的花花绿绿地像一群彩蝶般分别从七座桥上袅袅婷婷缓步走来。她们沐浴在东方那柔和的阳光下,一个个恰似从天而降的仙女。这些当代的“织女”无一例外地驻足桥头,一个个张着眼羞涩观望,找到目标后就从这群“牛郎”中羞答答地穿过,低着头走向自己的对象。

赵俊良忽然一拍大腿惊呼道:“明白了!我全明白了!”身旁几个伙伴吃惊地盯着他看,油灯也奇怪地看着他。

马碎牛问:“神经病。啥事值得你大呼小叫?你明白啥了?”

赵俊良难掩兴奋,说:“这是天女下凡!你看,这些小伙在西边,正应了天上牵牛星位置;而从东边走过桥来的姑娘却占据着织女星的方位——”

马碎牛不以为然嘿嘿两声:“她们不从东边过桥从那儿过?路就在东边呢,难道从天上飞过来?”他指着满地的“牛郎”说:“这群瓜娃刚才也是从东边桥上过来的——你我也是,有啥奇怪的?”

马碎牛大刹风景,丝毫没有影响赵俊良激动的心情,他兴致不减地说:“你知道这水渠上为什么设七座桥吗?”

“知道,他要设八座桥就把桥架到陇海铁路上了!”

赵俊良急忙说:“不对,不是这个意思。我要问的是这七座桥和这七月七会有啥关联。现在我知道了,‘七桥’就是‘乞巧’。她们在家里纳底子上鞋缝鞋垫就是乞巧的过程,只有过了桥才算乞巧成功。那群姑娘娃走过木桥就是这个意思。”看到“五虎上将”个个呆若木鸡,赵俊良忽然意识到;也许他们并不完全知道那个传说中的爱情故事。趁着高兴就讲了起来。“我给大家讲个故事。从前,有一个小伙子叫牛郎,家里十分贫穷,除过一头耕牛外一无所有——”

马碎牛觉得奇怪,打断他问:“没地要牛干啥呢?干吃草料?”

赵俊良一下愣住了,这是他从没有想过的问题。但他还是趁着兴头接着讲了下去:“有一天他家的老牛突然开口讲话,说晚上有一群身着彩衣的仙女要来附近水塘洗澡,鼓动牛郎把那件红色的衣服藏起来,那个丢失衣服的仙女将来就是他的妻子。那晚月白风清,果然许多仙女飘然下凡。她们嘻嘻哈哈地落在塘边,把身上的衣服搭在周围的花丛上,踏着月色下塘。牛郎潜了过去,藏起了那件红衣服,后来就娶到了织女做妻子。他们夫妻二人男耕女织、恩恩爱爱,还生了一儿一女——”

马碎牛再次打断他,奇怪地问:“男耕女织?他不是只有一头牛麽,他耕谁家的地?”

赵俊良敷衍他说:“他耕的是财东家的地。”

“财东家没牛?”马碎牛又问。

赵俊良很是失望,随口答道:“财东家牛病了。”

“哦,那你接着往下讲。”

赵俊良灰心丧气哭笑不得,好不容易才想起刚才讲到那儿了,狠狠瞪了马碎牛两眼,接着话头说:“原来,这织女是王母娘娘的外孙女,王母娘娘知道这件事后很生气,嫌弃她嫁了个凡人而且还是个农民;就立逼着她回天庭。老牛知道了,对牛郎说:‘我七月初七那天就要死了。我死以后你把我的皮剥下来铺在地下,带着你的两个孩子尽快站在上头。’牛郎很奇怪,问为什么要站在牛皮上。老牛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牛郎一算,时间只剩了一天,他十分伤心。到了第二天,老牛果然死了——”

马碎牛插言说:“这老牛咋和海娃一个命运?”回头看见赵俊良面色不善,忙说:“你接着讲,接着讲。”

“牛郎按照老牛的吩咐剥下了他的皮放在地上。正在这时,天上狂风大作、乌云滚滚,原来是王母娘娘派天兵天将来抓织女返回天宫。织女正在织布忽然被一阵狂风卷到空中,她知道这是王母娘娘逼迫自己返回天宫。她舍不得牛郎、舍不得自己的一双儿女,流着泪大声喊着‘牛郎!孩子!’牛郎让一阵狂风迷住了眼睛,当他睁开眼时,突然听见织女在空中哀痛的叫声却离不了地,眼睁睁看着她越飞越远。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了老牛说过的话,连忙把两个孩子放在了筐子里,担着担子站在了牛皮上。原来这老牛是天上金牛星下凡,它虽然死了,但金牛星却附着在这张牛皮上。他将牛郎父子托上天,一路追了上去。眼看就要追上,不想被王母娘娘看到了,她恼恨金牛星多管闲事,拔下头上的金簪在牛郎两夫妻中间划了一道,划出了一条宽阔的天河,也就是咱们晚上看到的银河。从此以后,他们夫妻、母子就只能隔河相望。”

“神牛皮也怕水?”马碎牛认真地问道。

“怕水!”赵俊良只求尽快讲完这个故事。

“天庭上的神仙都很同情他们的遭遇,王母娘娘的七个女儿也出面求情,王母娘娘强硬的态度终于有所缓和,勉强同意让牛郎一家在每年的七月初七这天见上一面。”

“那等于还是认了这个穷女婿麽。”

赵俊良捂着自己的耳朵往下讲:“每到七月初七,陆地上所有的喜鹊都要飞到天河上。它们搭成一座鹊桥,以便牛郎织女跨越天河见面。事实上,在七月初七这天你是见不到喜鹊的。”

怀庆调侃:“七月初六也见不到。”

秃子笑嘻嘻地说:“还有初八。”

“好一个没道理的故事!”马碎牛不以为然地评价。

马碎牛的话让赵俊良心中翻腾。对于这个故事,他自己的疑问也不少。牛郎织女的故事他看到过几个版本,内容大同小异,而且每一个版本都不是毫无瑕疵。

织女下凡时穿的衣服就有多种版本,有的书上说是红色的,还有的书说是白色的,最多的是说她的衣服是七彩——也就是多色的。

“那种比较可信呢?”显然,白色不可能。中国古代以白色服装作为孝服,聪明美丽的织女是不会选择单调而不吉的白色服装出门的;另外,传说中天庭并没有关于织女父母或祖上去世的记载,穿白色服装的可能性为零。

红色服装的可能性也不大。艳而不丽、浓而不雅,不会是恬静的织女喜欢的颜色。且红色服装在古代是吉服,只在结婚时才上身。端庄贤惠的织女是不会急迫到穿着吉服下凡的。

最有可能的是她当时穿的衣服的确是七彩的。她年少美丽,七彩之色适合她;她是王母娘娘的外孙女,七彩之色配她的身份;更重要的是她在天上有专职工作:负责织出七彩锦缎——有的书上说是云霞,自织自用,更能说得通。

马碎牛问过没地要牛干啥的话,事实上,几本书在讲到牛郎的日常生活时,在他是否有地可种的述说上也有分歧。但分歧最大的却不在此,而是关于如何使用那张老牛皮。有的书上说,它被牛郎父子踩在脚下,是作为飞毯使用的——赵俊良使用的就是这个版本。又有的书上说它是被牛郎蓑衣般披在身上,大约是嫌凡人踩了神仙吧,披在身上以示敬重。只是披着一张刚剥下来的牛皮担起担子来怕是不太方便。最离谱的一个版本是在一本民间故事书里,那书上说牛郎把那张牛皮制成了一双皮鞋!这可能吗?如果可能,那他做鞋的速度也太快了,根本用不着种地为生。且不说尚有如何处理下脚料的难题。

那头老牛也怪,有的书上说它本是天上的金牛星,因为犯了天条被贬到民间耕田赎罪;有的书并没有把它和天宫联系在一起,只是它突然之间就会说话了——这是最神奇的版本;看样子此牛介乎神、凡之间,或者说亦神亦凡、前凡后神或前神后凡。

赵俊良还能记起自己五、六岁时的情形,每到七夕,奶奶总要搬上一个小板凳到邻居家的葡萄架下纳凉,那葡萄架的旁边就是一口水井。她把自己搂在怀里,语调慈爱:“今天晚上牛郎要和织女说悄悄话呢,只有坐在葡萄架下的水井边才能听见。谁要是听见了,以后就能娶到一个像织女那么聪明美丽的妻子。”

当时尚小,赵俊良并不知道“妻子”的含义,但他希望经历这个美妙的过程。但葡萄架下的等待每次都令他失望。不是很快就睡着了就是什么也没听见。虽说只是民间故事,但它对赵俊良幼小心灵的打击依然是沉重的。

有的书上写到了葡萄架,但却没有水井;有的书甚至连葡萄架也没有------

这是个没有统一版本、故事内容驳杂无序的民间故事。

最糟的是这个故事根本经不起推敲。“天上一天,地下一年。”这是古人认可的说法。假如此说成立,那么,在地上的人看来,他们一年四季都在相会,或者他们每次见面的时间尚不足四分钟!喜鹊加入故事也是败笔,无论采用何种算法,搭桥的时间都难以自圆其说。其余经不起推敲的还有孩子的年龄以及牛郎织女终年隔河相望。赵俊良甚至认为,作为中国古代四大爱情故事之一,牛郎织女的故事显然太粗糙。其他三个故事——梁山伯与祝英台、梦姜女、白蛇传——少有如此多的漏洞。这让他更加理解了为什么其他三个爱情故事都有出处:例如宁波有梁山伯庙、杭州有雷峰塔和山海关有梦姜女庙;偏偏牛郎织女却没个落脚处。他想在进城看叔叔时再请教,说不定叔叔能解答这些疑问。

今天他有了新看法,他希望牛郎织女故事的落脚处是马跑泉。让他佩服的是马跑泉七月七“看女婿”会的始作俑者实在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他设计的相会场面没有漏洞,也许是他把一切都想到了。牛郎是农民,这是他最忠实于原著的地方。他利用马跑泉流淌下来的这股泉水设计了长年不断的天河和七座形态各异的“鹊桥”,其亲近温馨远胜于天上那道冷冰冰的银河。他让青年男子于清晨在桥西等待却让姑娘们从桥东缓缓过来,不但与天上两颗星宿位置暗合而且更加充满诗情画意。那寓意深刻、精心设计的“礼当”也充分表述了情在人间的一片苦心。他的设计大气。他的设计不是为了天上的牛郎织女而是为了人间美丽的情爱。

“唯一的遗憾是这些牛郎没有牵着牛。”赵俊良自言自语。

秃子奇怪地看着他,挑逗道:“咋没牵着牛?发挥一下你丰富的想象,看这些牛郎那一个没牵着牛!”他的话引发了一阵低级的笑声。

“牛舌头饼就把牛代表了。”大约是不满秃子胡闹,明明宽慰赵俊良。

“油灯,到底那一个是你的人?”马碎牛一句话唤回了大家的注意力。

“那个,就是那个个子最高的------就那个。”油灯指着桥上说。

赵俊良抬眼看去,一个身材高大的女孩正站在桥头转着脖子搜寻。她往这边看了一眼后就昂首挺胸走了过来,步伐有力坚定,缺乏大多数女孩那种动人的羞涩。赵俊良顿觉失望。马碎牛有些奇怪,心想:“油灯咋能看上一个大洋马?”大约油灯也猜到了马碎牛的疑问,小声说:“她是高中篮球队员。有一次我给她们当裁判时和她多说了几句话,就这样认识了,后来就------”

“好冷怂!几句话就能骗一个媳妇,你干脆给我当师傅好了。”秃子说。

说话间那女孩来到跟前。她上身穿着白底青花的洋布衣服,下身穿了一条城里最时兴的的确良裤子,齐耳短发,上边还别着一只颤动不已的珐琅彩蝶,一眼看上去倒像个城里姑娘。更显眼的是她手里拿着的一个蓝粗布小包,咋看都与她那一身服装不配。赵俊良暗笑,油灯和豆角彼此调换了身份。走到跟前,她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围在油灯身边这几个人,随即低下了头,略带羞怯地站在油灯面前,却不言语。油灯像一个实习演员,挎起篮子僵硬地向前跨上一步,头也不抬,伸出一个惊慌失措的食指,先指着担笼里的莲菜说:“两情相悦,连绵不断。”然后指着两头翘的牛舌头饼说:“脚踏祥云,永不离弃。”最后指着红枣想了一会儿才说:“早结连理,恩爱一生。”

马碎牛连忙用手捂住嘴,面露古怪笑容,一弯腰,一路小跑,逃了。秃子、怀庆,明明、狗娃也洒笑着跑开了。

赵俊良没走。他想,在中国,人人都知道“七月七,牛郎会织女。”但在马跑泉这地方,却是“七月七,看女婿。”明明刚才在路上说过,老人们都说马跑泉的看女婿会起自唐代,那么,至今也有千年了。这话想来有道理。孔夫子“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在唐以前只是说说而已。还不至于不让婚前的青年男女见面。尤其是在首创“妇女解放”的盛唐。但宋以后事情起了变化。后来的青年男女想要见面就不容易。平心而论,马跑泉人无论老幼封建意识相当浓厚,但为什么婚前看女婿这种与封建礼教格格不入的现象能一直延续下来呢?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原因:老祖先留下来的。它被当地人接受了,它已经产生了对抗封建意识的抗体,甚至独立于封建道德体系之外。白居易在长恨歌里说,“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可见七夕的故事有可能早于唐代。唐以后社会动荡,直到宋朝建立,才有了短暂的太平。但有宋一代却是封建礼教最为盛行的时期。到了明代,将个吃人的封建礼教更是推崇备至,弄到了缠脚的程度。由此可见,马跑泉的“看女婿”会决不会是唐以后的事。赵俊良甚至认为:先有七月七的“看女婿”会,后有马跑泉的千年古会;甚至千年古会只是七月七看女婿会的帮衬。

马碎牛和他的伙伴跑到圈外去了,赵俊良一个人已经不那么扎眼,他坐到一个不显眼的地方静静观察。

大多数青年男女面带羞怯,欲盖弥彰地展露着自己幸福的微笑。姑娘们接过了莲菜,再接过来装着礼当的担笼。先把担笼轻轻放在地上,再把莲菜横在担笼里——所有的女孩都重复着这一动作。

这个放莲菜的动作让赵俊良心中一动!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看见的是真正的鹊桥!那弧形的担笼系一头挨着小伙子另一头挨着姑娘,两人站在两侧情意绵绵地交换礼物;而那平时宽不可及的银河此刻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已经浓缩成了一根横亘在担笼上的莲菜。油灯说的那三句话他已经听了许多遍,但他每听一遍就有新的理解。他觉得设计这种见面程序的人很了不起。表面看起来简单实在、朴实无华,但它却给情意的交流留下了巨大的空间。如果只用现代人的眼光来解读这三句话,实在不是很能打动人心,但在封建的古代、甚至是现代的农村,要说出这几句话来却需要极大的勇气!更不失甜蜜。它存在的本身就是对封建意识的冲击和胜利,是一种主动的出击、是一个宣战。这一点,只要看看油灯那只哆嗦着的手就明白了。

害羞的女孩两颊起红,头弯的和脖子成了九十度夹角。这种并非有意的鼓励反而激发了对面小伙的胆量,便目光灼灼地放胆看了过来。女孩儿发觉了便更加害羞,头也垂的更低,甚至侧过身去。看的出来,他们是互相爱慕的,但千年封建传统的潜移默化却促使女孩儿在交换了礼当后便慌乱的不知所措。

赵俊良笑了。

大多数青年男女由于受新文化、新思想的影响却是敢于面对自己未来伴侣的。虽然羞怯难以掩盖,但关乎一生命运的大事却促使他们按事先想好的思路一句句地问个没完没了。乍一听,话语中不见多少情意,甚至有些生分。但他们一问一答地拖延时间和一次次抬头出其不意地瞄对方一眼,却暴露了他们极为珍惜这次见面机会和难舍难分的绵绵情意。

“他们是幸福的牛郎织女。他们把时间和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时代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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